接線員

躲過這個寒冬的侵襲，我算是又過了一個坎?；仡^看看身后那些歪七扭八、胡亂丟下的紙筆，我心想，究竟是躲過了嚴寒還是被嚴寒侵蝕殆盡呢？昏黃的火光顯得那么的無力，僅僅能照亮我身后的那一面墻。我長時間的烘烤已經(jīng)使得墻壁發(fā)黑發(fā)硬，像一個黑色的龜殼一樣從中間凸出來。 我順手把地下的紙筆統(tǒng)統(tǒng)斂起，一股腦地丟進火中，火苗忽然增大了許多，并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

屋子又重新亮堂起來。

我坐在那張舊搖椅上，慢慢地晃悠。屋子里面很靜，只能聽見噼啪的火爆聲和搖椅發(fā)出的那種老舊的聲響。我噙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來。繚繞的煙霧映著火光，仿佛觸動了那游絲般的思緒。而我，也微微地瞇起雙眼，像是在構(gòu)思著什么。

是啊，我是應(yīng)該來好好地構(gòu)思一下了。十幾個循環(huán)過去，我仍然處于現(xiàn)在的境地。想起開始的時候，我和同伴們一起來到這個地方，那時的嚴寒還是和酷熱交替地出現(xiàn)，人們還算都有個盼頭?？蓻]有多久，就只剩下嚴寒和更加寒冷的嚴寒了。我眼睜睜瞅著同伴們一個又一個地離開這里，自己卻秉著當初的那股犟勁留了下來。也正是從那時起，我才開始仔細思考。

我把石楠木的煙斗叼在嘴里，伸手拿過一個日記本。已經(jīng)泛黃的扉頁上寫著幾個字“接線日志”。我用手摩挲著日志，就像是準備要開啟一段塵封已久的回憶。而實際上，這卻不僅僅是一段簡單的記憶，還是一個關(guān)于接線員的故事。

我翻開日志，在第一頁的開始部分是這樣寫的：

“從我踏上旅途的那一刻起，我便在心里暗暗告訴自己，這將會是一條不歸路。并不是因為我離開地球，來到寒冷孤寂的宇宙空間里。而是因為，我即將成為一名接線員。”

海王星一號空間站 那曲

這里的環(huán)境對于接線員來說的確艱辛。起初空間站位于海王星的極地軌道上，但是海王星強大的引力使得空間站若想維持這個軌道面，就必須消耗大量的燃料來時刻調(diào)整姿態(tài)。

特別是在經(jīng)過海王星北極的時候，熾熱的陽光讓北極的海洋和冰山持續(xù)融化，隨后被每秒2 000千米的颶風吹到太空中。由于海王星的磁場束縛，噴發(fā)物被迫沿著北極的磁力線向外延伸。從空間站這個角度看過去，就好像是一柄三叉戟從海王星的內(nèi)部直插宇宙，憤怒地指向太陽。于是，接線員們便給它起了一個非常形象的名字，叫“尼普頓之手”。

老匡經(jīng)常跟我們說起他剛來“那曲”時候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剛來站里不久，曾經(jīng)親眼見過空間站穿過海王星北極噴發(fā)區(qū)。他說，那就好像是一艘獨桅的小舢板誤入大海深處一樣。滔天的液氦巨浪夾雜著固體的甲烷和冰一齊被狂風卷起來，吹到空中。而接線員們就像是坐上了這個瘋狂的宇宙過山車，沿著這條極度寒冷的軌道在風暴中翻滾穿行。

“這種危險事每15天就要進行一次，直到海衛(wèi)一的地面接線站建成以后?！崩峡镆贿呎f著，一邊把煙絲填到石楠木煙斗里。

我撓了撓頭說：“我以為‘那曲’只是用來訓練我們這些新接線員的。原來它還曾做過接線站啊?！?/p>

“嗯，做過?！崩峡锿Ｏ率种械幕?，眼睛望著天花板出神，“直到有一年‘那曲’發(fā)生了故障，單循環(huán)離子引擎在工作時突然停機，導致機動性不足。在穿越‘尼普頓之手’的時候，跟冰山來了個親密接觸，負傷了?！?/p>

“怎么會突然停機？之前沒有人檢測過嗎？”

“檢測，一直在檢測，很早就查出過問題。每一次過噴發(fā)區(qū)都需要引擎全功率開動，況且離子引擎本身就設(shè)計成遠距離星際間巡航的，對于這種驚險動作，它承受不了?！?/p>

“那為什么不更換？”

“換??？你以為換個引擎容易啊。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能送來水和吃的就已經(jīng)不錯了，還指望他們能送過來個引擎?！崩峡镎f著把石楠木煙斗放在手中，用拇指把煙絲壓實。

“后來呢？”我繼續(xù)問。

“后來就是現(xiàn)在了，‘那曲’倒是還能飛，就是機動性差了不少，外加不能再接線。于是就把接線站搬到海衛(wèi)一，這鬼地方還不如‘那曲’。還得忍受毛子站長?！?/p>

“你是指列奧尼德夫站長？”

老匡把剩余的煙絲放到一個金屬小盒中，然后隨手扔到桌子上，“當啷”一聲。屋子里很安靜，只有換氣扇嗡嗡地響著?；蛟S也是由于很久沒有清理過的原因，置換進來的空氣有一股發(fā)霉的酸味。老匡捋了捋鬢角的頭發(fā)，點燃了煙斗。

“你覺得這兒除了咱們仨還會有別人？”

我笑了笑，“我覺得站長還不錯。”

老匡不說話，自顧自地抽著煙斗。氣氛忽然有些尷尬，我趕緊補充道：“起碼……他至今還沒為難過我……接線工作又很簡單，而且這地方比‘那曲’大，還能抽煙，也挺不錯的！”

老匡看看我，“你來一缽？”他伸手把石楠木煙斗遞過來。我接過煙斗。在這種地方能有這種待遇，確實不低。

我擦了擦斗嘴，貪婪地吸了一口。可誰知道這種辛辣的煙葉實在太嗆人，我劇烈地咳嗽起來，肺部的排異反應(yīng)就好像要把它自個兒連同煙氣一塊兒噴出來。

老匡大笑道：“感覺還不錯吧，這起碼能告訴你還活著?！?/p>

我擺擺手，示意老匡等一等。不過看來我在短時間內(nèi)是說不出超過兩個字的句子了。我現(xiàn)在覺得，能夠自由呼吸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擦掉擠出的眼淚，然后把石楠木的煙斗還給老匡。

老匡繼續(xù)說：“接線工作實際上并不簡單，關(guān)鍵就是信號接進來的時機，就那么一瞬間，早了晚了信號都不會被收到站里，最后就不知道飄到什么地方，廢掉了?！彼崎e地咂了口煙斗，“當信號燈變成橙色時，就把它接進來?！彼斐鍪衷谀抢锉葎澲?，“這時你看著那人從一束信號重新塑成人形，那是一種快感。神一樣的感覺?！彼[縫著雙眼，一邊捋著自己鬢角的頭發(fā)，一邊把石楠木的煙斗含到嘴里又深吸一口，整個人漸漸地籠罩在層層煙霧中。

不過在我看來接線員這個差事真的很簡單，只需按動幾個按鈕就可以輕輕松松賺到很可觀的薪水，而平時大部分時間就是在站里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

其實我一直搞不明白，這種工作為什么不交給機器來做。然而每次當我問老匡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總是神色很凝重。

“這是為了安全！”然后就再也不說什么。

后來沒多久，我從站長列奧尼德夫那里聽到了一些關(guān)于老匡的事情。

原來，老匡的兒子本是人體傳真技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可就在技術(shù)試驗剛剛起步的時候，發(fā)生了一起非常嚴重的事故。不幸的是，老匡的兒子在這次事故中因公殉職了。

“所以，他不怎么相信機器。”列奧尼德夫站長這么說老匡。

然而實際上，老匡不止不相信機器，他也不怎么相信別人。除了值班的時間，他從不跟其他接線員在一塊聊天，經(jīng)常獨自一人悶在屋子里抽煙。而他的房間，也成了接線站里為數(shù)不多的吸煙區(qū)。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經(jīng)常去找老匡。當然，我也逐漸適應(yīng)了他那濃烈的煙葉。接線站里的生活單調(diào)得讓人發(fā)瘋，也只有借助香煙里的焦油和尼古丁才能讓人有短暫的快感。

所以在這邊，除了按按電鈕以外，接線站里也沒有什么好稀奇的事了。每個接線員把這里的一切都踏踏實實地過上一遍之后，那么陪著他的就只剩下孤獨。

法屬圭亞那 歐南天文臺 空間傳真實驗室

巨型信號天線組成的發(fā)射/接收陣列上，遠距離傳真信號在各個單元之間繁忙地傳遞著。從世界各地信號源送來的人體傳真信號統(tǒng)統(tǒng)匯集到這兒，并由中控電腦統(tǒng)一接線、分配、充能后，再發(fā)射到他們要去的信號站。那里就像是一個巨大而繁忙的自動電話程控交換機，按照預先設(shè)定好的指令，忠實地執(zhí)行著艱巨的接線工作。

勞倫斯·諾德是這里的維修員，他的任務(wù)是對發(fā)射陣列的一部分單元進行維護。雖然他今年還不到40歲，但是高強度的勞動讓他看起來像個哮喘病人。每當他爬上20多米高的發(fā)射天線進行維修的時候，他總會扶著欄桿喘上一會。這個時候他會習慣性地看看天空。

“嗯，今夜的電離層依舊很美，看來信號應(yīng)該傳輸?shù)煤茼樌?。?/p>

巨大的轟鳴聲從控制室的機房里傳出來，那是超導電池組放電時的聲音，而諾德卻說這是線路中數(shù)字化的人們在被充能時所發(fā)出的悲鳴，是從靈魂深處對于自己暫時失去肉體的悲鳴。

這種聲響并不是一直持續(xù)的，等到電池組放電完畢，聲音也會逐漸減弱?？墒蔷驮谧罱欢螘r間，諾德發(fā)現(xiàn)這種悲鳴好像一直沒有停過。難道是由于工作勞累而產(chǎn)生的錯覺？

月亮逐漸劃過帕瑞納山的山頂，路基天線在荒涼的阿塔卡瑪沙漠上留下了長長的影子。這兒是地球上最干燥的地區(qū)，平均年降水量小于0.1毫米。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絢爛的銀河在這里顯得格外清晰，就仿佛是從自家的門前流過一樣。

此時，天文臺的技術(shù)人員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去睡覺了，工程師們則剛開始這一天的工作。

諾德收拾好自己的裝備，打著哈欠，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忽然，一陣急促的警報聲劃破寂靜的夜。

諾德愣了一下，猛然回過頭，只見中控電腦那兩塊巨幅顯示屏上，紅色的警報和數(shù)據(jù)像潮水一樣翻滾著。他嚇得趕緊扔下背包，撲到中控室的電腦面前。

數(shù)據(jù)流變化得實在是太快了，他艱難地從轉(zhuǎn)瞬即逝的代碼中讀出幾個零碎的詞句：

“分配，失??！分配，失敗……”

由于不知名的原因，中控電腦瘋了一樣把各地的信號源統(tǒng)統(tǒng)灌入到三號內(nèi)存檔中，攜帶著巨大能量的人體信號迅速擠滿整個內(nèi)存空間。很快，三號內(nèi)存的容量就超過了警戒值。

然而諾德并不是接線員，站里的接線工作都是由中控電腦自動完成，類似這種情況從來沒有遇到過。眼看著負責保護模塊的三個安全閥一個接一個地爆掉，三號內(nèi)存所在的主機像個被吹脹的氣球一樣即將到達崩潰的邊緣。

“怎么辦？”諾德心里焦急地思酌著。

如果持續(xù)下去，主機的核心肯定會被超導電池的高溫所熔毀，而這些數(shù)字化的人們，也將隨著主機核心的熔解而一起灰飛煙滅。并且在主機內(nèi)存中的那些高能等離子體會擴散得到處都是，在天文臺方圓5千米之內(nèi)的所有生命都將受到超劑量的輻射威脅。

汗水逐漸從諾德的頭上密密麻麻地滲出來。信號和強電流糾纏在一起，在主機電路里狂躁地翻滾。

諾德顫巍巍地把左手放在一個藍色的按鈕上，右手在胸前畫起了十字。

“按照……一類情況指令……”諾德顫抖著自言自語。

“指令、強制發(fā)射……”

他艱難地按下了強制發(fā)射按鍵。

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寂靜的阿塔卡瑪沙漠之中沒有一絲聲響，就連天上的月亮仿佛都預感到事件的發(fā)生，而悄悄地躲到帕瑞納山的后面。

就在這個時候，路基發(fā)射天線的頂端由于驟然聚集起的高能量反應(yīng)，周圍半徑10米之內(nèi)的空氣瞬間被電離，噼噼啪啪地產(chǎn)生了陣陣閃電。

從遠處望去，沙漠的一端仿佛被施了魔法，電離的空氣籠罩著大地，不時有閃電擊中天文臺的屋角，就像一群觸手在黎明前肆意地狂舞著。

超導電池組持續(xù)的悲鳴也變成急促的尖嘯聲。成千上萬人的靈魂聚集在一起尖叫著、掙扎著……

涌動的能量變幻著色彩，在發(fā)射塔的頂端游走。忽然，一陣炫目的白光閃過，三號內(nèi)存釋放了。無數(shù)的人體傳真信號通過路基天線，被發(fā)射到黝黑的太空當中。

夜，就在這樣的尖嘯聲中結(jié)束了。

海衛(wèi)一 地面接線站

地球上的事故發(fā)生約10分鐘后，消息便通過量子通訊傳到了海衛(wèi)一。站里的所有人一時間都擠進通訊室里，焦急地關(guān)注事件的進展。

16分鐘后，火星地面接收站宣布信號攔截失敗。那里是美洲聯(lián)邦的蘇必利爾接線中心。根據(jù)傳輸過來的影像，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高能傳真信號在距離火星6.2萬千米的地方首次與美州聯(lián)邦的接收天線相接觸，那是一個倒梯形的天線，巨大的網(wǎng)狀能量發(fā)散器可以保證傳真信號接收的完整性，可這樣它必須要與接線站分離開來，因為在它接收信號的時候，發(fā)散的能量會造成極大的輻射，人體是無法承受的。就連機器也不行，強烈的共振會讓機件造成物理性損毀，所以美國人才使用這種分離式的接收天線，把接收部分放到距離火星6萬多千米的太空之中，最后接收單元只把攜帶有信息的訊號上傳給空間站里的主機進行解析。特立獨行仿佛正是他們的特點。

然而這次蘇必利爾接線中心恰好被這個奇妙的構(gòu)思救了。

當高能傳真信號經(jīng)過網(wǎng)狀天線的時候，僅僅用了0.44秒就徹底擊穿了它。天線主體像糖稀一般熔解，從蘇必利爾接線中心傳過來的影像記錄看，在黝黑的太空背景下，人們只見到一次微弱的閃光，然后監(jiān)測器里就只有“刺啦”的噪聲了。

美洲聯(lián)邦接線站被迫宣布攔截失敗。

42分鐘，高能傳真信號經(jīng)過木星二號空間站淺見號。那是一座由日本建造的橢球形接線站。

“線站一體”的接線站在和高能傳真信號接觸后產(chǎn)生了非常可怕的反應(yīng)。由于接線站里的超合金柱狀天線沒有在第一時間燒毀，導致整個空間站被天線分散出來的輻射能量炙烤著。我、老匡、站長默默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在這個過程中，幸運的是，或者說不幸的是最后熔毀的恰恰是正對著大廳的攝像鏡頭。這是一段非常可怕的影像記錄，所有的物體在超強能量波的掃蕩下變得通紅，玻璃物品和屏幕最先爆掉，合金的艙壁像是被吹了氣的糖稀高高地鼓起來，塑料制品相繼受熱、融化，連同接線站里的人們一齊淌得到處都是，最終化成陣陣黑灰色的濃煙。40秒后，人們再也沒有收到從淺見號發(fā)出的任何通訊信息。

那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電烤箱。

52分鐘，木星四號空間站安大略號進行嘗試性攔截，但由于信號能量過高，導致接收天線瞬間熔毀，被迫宣布接收失敗。

之后由于發(fā)射方向的原因，土星旁邊的三個接收站點均宣布無法對信號進行攔截接收。

至此，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小時?，F(xiàn)在只剩下海衛(wèi)一地面接線站和奧爾特星云總部處于攔截范圍之內(nèi)。但是奧爾特星云總部現(xiàn)在還正在規(guī)劃建設(shè)中，根本無法對高能信號實施有效攔截。

一切的重任落在了海衛(wèi)一的接線員身上，站長亞歷山大·列奧尼德夫雙手抱著肩，緊鎖眉頭。

“還有多少時間？”

我看了看計時器，“50多分鐘……”

“關(guān)掉接收主機，50分鐘后宣布無法接收?！?/p>

我呆在那里，沒有任何行動。

“也許我們應(yīng)該嘗試一下，站長。”我小心翼翼地說。

“那不可能！”列奧尼德夫毫不猶豫，“那相當于用路基天線來接收閃電。更何況還要把閃電里的數(shù)據(jù)解析出來，那樣的話咱們的天線和主機都會完蛋！木星接線站的情況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

“能量的話，我們可以用分光儀來分散信號源，然后讓接收天線逐個接收，這樣可能把能量分散化……”

“那樣分光儀會首先熔毀，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束信號所攜帶的能量并不是一般的大，它很可能已經(jīng)超過我們所能荷載范圍的幾個數(shù)量級?！?/p>

控制室里再次陷入沉寂，空氣仿佛被一下子抽干，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我們需要更大的分光儀器，或者……任何能將能量發(fā)散的東西?！绷袏W尼德夫站長邊說邊轉(zhuǎn)過身，把頭深深地扎在胸前。

接線站的大屏幕上，數(shù)字倒計時堅定地走著。黝黑的宇宙此時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型表盤，那束攜帶著人體傳真信號的能量指針，正一點點地向著海王星蔓延而來。

“也許，能利用‘尼普頓之手’?！崩峡锖鋈徽f，之前他一直都在椅子上抽著煙斗，靜靜地關(guān)注著事態(tài)進展。

列奧尼德夫站長急切地問：“怎么講？”

老匡隨手把煙斗熄滅掉，捋了捋鬢角的頭發(fā)，說道：“當高能信號近距離穿越行星磁場的時候，會產(chǎn)生一部分的散射，能量也會隨之消減。但行星磁場若過于強大，或是過于接近，那信號會被磁場徹底捕獲、滅失?！崩峡镱D了頓，“目前大部分的行星磁場都是處于均勻狀態(tài)，很難找到合適的結(jié)合點，但只有一處是不均勻的?！?/p>

“尼普頓之手？那些噴發(fā)物??？”我驚呼。

“嗯?！崩峡镎f，“大量的噴發(fā)物擾亂了海王星的北極磁場，行星的中心磁力線延長出來很遠。只要能夠讓那里的磁場稍微減弱，我們就能得手?！?/p>

列奧尼德夫站長依然背著身一言不發(fā)。我連忙跑到電腦跟前，翻出海王星的磁場模型。

“磁場延長線在這里，”我用手指著海王星的北極，“它延長出來十三萬千米，剛好處于信號源的路徑上?！?/p>

“引入海王星的大氣環(huán)境。”老匡說。

我飛快地敲著鍵盤，輸入幾項參數(shù)之后，數(shù)字模型動了起來。在電腦屏幕上，海王星的磁場雛形逐漸建立。

“我引入了那里的大氣環(huán)境模型，顯示有大量的氦和巨型的甲烷冰山存在，可以起到對信號非常好的散射。但是……”

列奧尼德夫站長轉(zhuǎn)過身來，說：“但是什么？”

“但是……這里的磁場仍然處于行星捕獲的范圍之內(nèi)，信號無法穿越……”

我們?nèi)齻€人緊緊盯著電腦屏幕，海王星的磁力延長線像一條巨大的海蛇，蜿蜒著盤桓在傳真信號路徑上。

“可以讓磁場減弱嗎？”列奧尼德夫站長問。

“可以……”老匡說著在鍵盤上操作起來，“只不過需要在風暴中心進行一次爆破。”

列奧尼德夫站長把臉湊近電腦屏幕，只見在一次模擬的定位爆破后，海王星的磁場出現(xiàn)了一些擾動。

“海王星的大氣雖然變化極其劇烈，但是它仍是一個完美的整體。只要在關(guān)鍵的位置稍微進行一下擾亂，它的整個環(huán)流就會發(fā)生連鎖反應(yīng)?！睌?shù)字模型正隨著新條件的變化，而逐漸朝利于我們的形勢發(fā)展。

“只需要在風暴眼的正中心進行一次爆炸，它的噴發(fā)物會暫時形成一個回流，而磁場也會隨之減弱不少。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但這足夠達到散射信號能量的要求?！?/p>

“難道要發(fā)射導彈過去？”我問道。

列奧尼德夫站長抬起頭，兩眼盯著老匡，說：“你該不會是想……”

老匡把石楠木煙斗又重新燃著，放到嘴里深深嘬了一口，說：“嗯，就用‘那曲’吧，讓它去撞擊風暴眼?！?/p>

我瞬間呆在了那里，這么瘋狂的念頭或許根本就不應(yīng)該出自一個程式化接線員的大腦。噴發(fā)區(qū)的環(huán)境不是一般的危險，以前只是在噴發(fā)區(qū)的邊緣掠過，都已經(jīng)對空間站和飛船構(gòu)成很大的威脅，更何況這次還要深入“尼普頓之手”的內(nèi)部。再要從那些甲烷的冰山之中逃出來，成功的幾率實在是太渺茫了。

“遙控不行嗎？”我問道。

老匡搖了搖頭，說：“不行，噴發(fā)區(qū)環(huán)境復雜，風暴中心隨時在變化，如果撞擊點不準確的話，起不到任何作用。必須要人工隨時機動?！?/p>

列奧尼德夫站長埋著頭沉思了大概一分鐘，然后閉著眼睛，用他那夾雜著卷舌音的英文一字一句地說：“給我準備穿梭機，我來啟動空間站?！?/p>

忽然，老匡伸手拉住了列奧尼德夫站長，說：“讓我去?！?/p>

“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列奧尼德夫站長一邊收拾裝備，一邊回答。

“這是我的主意，我得去?！?/p>

列奧尼德夫轉(zhuǎn)過身，看著老匡。在這個老接線員的臉上，歲月已經(jīng)留下了太多的痕跡，也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放射出堅毅的光芒，仿佛要刺穿這些年來所有的孤寂和苦悶。

“我有必須去的理由?！?/p>

“什么理由？”列奧尼德夫問。

“因為，”老匡指著窗外，“它叫‘那曲’。”

接線站里鴉雀無聲，透過控制室的玻璃穹頂，廢棄的空間站正緩緩地從窗邊劃過。老匡松開抓住列奧尼德夫站長的手，把石楠木煙斗放入嘴中，吸了一口。

列奧尼德夫站長緊緊地攥住老匡的手，墻壁上的計時器堅定地向前走著，此時，距離攔截還有42分鐘。

海衛(wèi)一地面接線站 停機坪

一架小型穿梭機停在空間站的外面，這是由中俄聯(lián)合研制的“布蘭朵夫”型穿梭機，黝黑發(fā)亮的機身上映出宇宙中的群星，梭形機身兩側(cè)各有一個圓形的機翼，連同尾部對稱的環(huán)形尾翼，看上去就好似一只將要飛起的大環(huán)形蝶。

老匡裝備整齊地坐在駕駛艙準備出發(fā)。我和列奧尼德夫站長在旁邊，做最后的調(diào)試。

“無線電對接?！?/p>

“正常！”

“電池電量。”

“正常！”

“空間定位儀?！?/p>

“正常！”

“軌道參數(shù)導入了嗎？”

“導入了，一切正常！”

“嗯。”列奧尼德夫來到駕駛艙下方，透過通訊器呼叫老匡，“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記住，在定位好風暴點之后，迅速用穿梭機脫離噴發(fā)區(qū)。”

“明白?！崩峡锘卮稹?/p>

“那曲的反應(yīng)爐會在你脫離后13分鐘之內(nèi)達到臨界值，你只有13分鐘的時間穿越‘尼普頓之手’?！继m朵夫’的引擎可以進行一次短暫的極限加速，只要航線上沒有障礙物，你就啟動它。記住了吧。”

“嗯，我知道?！?/p>

“好吧?！绷袏W尼德夫站長后退了幾步，緊緊盯著穿梭機，“這是屬于你們中國人的榮耀，我向你致敬，老匡！”

通訊器里傳來老匡少有的笑聲，“我是個接線員。這是我的職責！”

“另外，柴虎。”老匡呼叫我。

“我在！”我回答道。

“保管好我的煙斗，回來后我找你要?！?/p>

我摸了摸兜里的石楠木煙斗，對老匡說：“放心吧，有我保管呢！”

“好了?！蓖ㄓ嵠骼飩鱽砹袏W尼德夫站長的聲音，“清理通訊頻道，立刻起飛！”

一陣炫目的白光之后，穿梭機像離弦的箭一般，射向黝黑的宇宙。它的目標是海王星極地噴發(fā)區(qū)——“尼普頓之手”。

與此同時，海衛(wèi)一地面接線站的中央顯示屏上布滿了各地傳來的觀測參數(shù)，地球上的世界政府也在密切關(guān)注著此次事故的進展。

由于這次地球中央傳輸基站的惡性事故，導致整個人體傳真系統(tǒng)的大面積癱瘓。本來就飽受爭議的電腦傳真接線員和人工傳真接線員之間的矛盾，再次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人們期盼著人工接線員在這次斗爭中獲勝，當然，那也將是海衛(wèi)一接線站的勝利。只是現(xiàn)在看來，這種可能性卻太過于渺茫了。

在浩瀚的宇宙和自然力面前，人類再次體會到了自己的無力感。那就好像是穿梭在“尼普頓之手”里的那種感覺，無論是向上還是向下，你都要隨時保持高度的警惕，在復雜的環(huán)境中沒有任何一條航線是可以讓你悠然自得往前走的，也只有緊緊地盯住屏幕的正中央，敏捷地躲過每一個障礙物和冰山，才能保證生命的安全。然而這卻是一條環(huán)形的航線，就算有時候能夠進行短暫的加速，終究還是要回到你剛才經(jīng)過的地方。只有經(jīng)驗豐富的領(lǐng)航員，才能躲過一次又一次危險，把生命引向安全的航路。

控制室墻上的倒計時牌只剩下26分鐘，按計劃，此時穿梭機應(yīng)該已經(jīng)抵達那曲號空間站。

“快看，‘那曲’發(fā)動了！！”我喊道，只見那曲號的尾部開始發(fā)出微弱的光芒，起初還只是幾個零星的橘黃色亮點，轉(zhuǎn)瞬之間就變成一團耀眼的白熾光。那曲號深灰色的船體被這團白光推動著，奮力地向著“尼普頓之手”沖去。

“報告航向！”列奧尼德夫站長叫道。我連忙切出“那曲號”的航線圖。

“航向海王星北極正上方，風暴點定位中！”

“快點！”

“5分18秒后進入噴發(fā)區(qū)，目前風暴點沒有變化！”

列奧尼德夫站長一把扯過通訊器，“鎖定航向，老匡！鎖定航向！”

“不行，還不能鎖定！”通訊器里傳來老匡的聲音。

“什么情況！？”

“航線上障礙物太多，現(xiàn)在鎖定還太早?！?/p>

我跟列奧尼德夫站長緊盯著屏幕，在“那曲”號的前方有著密密麻麻的小黑點，那是噴發(fā)區(qū)里最常見的冰山，每一個都足以讓空間站變成宇宙中的一朵綻開的火焰小花。

“注意機動規(guī)避?！绷袏W尼德夫站長對老匡說，“實在不行就用激光熔解它！”

“站長，這有一處冰山正朝‘那曲’移動！”我指著屏幕上一個有四倍空間站那么大的一個黑色色塊。

“老匡，注意你的左舷前方有冰山。”列奧尼德夫站長說道。

在中央顯示屏的雷達上，一塊巨型甲烷冰山橫在那曲號的航線附近。如果在以前，“那曲”號可以很輕松地躲避過去，但現(xiàn)在空間站已經(jīng)加速到極高的速度，規(guī)避動作變得很艱難。我緊緊盯著中央顯示屏，仿佛能夠聽見“那曲”號老舊的軀體被慣性撕裂的聲音。

“要撞上了！”我驚呼著。

列奧尼德夫站長沖著通訊器吼叫：“放棄航線！快放棄航線??！”

老匡并沒有放棄航線，反而緊緊攥住引擎操縱桿，把空間站引擎推到最大，要以極速優(yōu)先搶占與冰山的交匯點。

“那曲”號反應(yīng)爐瞬間輸出功率達到120%，四個引擎瘋狂地嘶吼著，發(fā)出耀眼的白光，并逐漸匯聚成一個亮白色光球，以最大的動力推動那曲號向前沖去。

“放棄航線??！”列奧尼德夫站長嘶吼著。

“它叫‘那曲’……”通訊器傳來老匡的最后一句話，隨后中央顯示屏傳來那曲號的影像，只見它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然后就沒有了影像。我緊緊攥住了老匡的石楠木煙斗。

列奧尼德夫站長雙手撐在控制臺上，兩眼呆呆地看著中央顯示屏，說：“接線員是一條不歸路。他忍受了太多的痛苦……”

尼普頓之手內(nèi)部的甲烷冰山翻滾著。

“忍受著宇宙中的孤獨……”

甲烷冰山互相撞擊、碎裂、融合。

“沒有一條路能夠到達終點……”

碎裂的噴發(fā)物沿著海王星磁力線向外延伸。

“沒有任何人能夠看清、穿越……”

空間站沿著一條極度寒冷的軌道在風暴中翻滾穿行。

“如果能夠再回到起點……”

空間站由接線員引領(lǐng)著，一次又一次地越過重重冰山和危險，繼續(xù)著航程。

“那他一定是名‘接線員’。”

列奧尼德夫站長的話音剛落，中央顯示屏上的雷達上又重新出現(xiàn)“那曲”號的身影。它幾乎是擦著冰山的一角，掠了過去。可能由于天線機件受損，因此無法通訊。

“那曲”號并沒有撞上冰山，此時它又向著噴發(fā)區(qū)的更深處挺進了。然而這個時候高能人體傳真信號離到達還有9分鐘，此刻它正像利刃一樣，憑借超高的能量撕裂著黑暗的宇宙空間，不顧一切地向海王星沖過來。

海衛(wèi)一 地面接線站

“海衛(wèi)一請通報，檢測到高能傳真信號減弱，通報進程，完畢！”

“嘶……”

“海衛(wèi)一請通報，檢測到高能傳真信號減弱，通報進程，完畢！”

“嘶……”

量子通訊器里傳來地球接線控制中心急切的詢問，與此相對的還有消失了的“那曲”號通訊信號。我低著頭呆呆地站在控制臺邊上，列奧尼德夫站長雙眼死死地盯著顯示屏，仿佛要把它看穿一樣。我們都期待著從上面能看到“布蘭朵夫”穿梭機的身影，可它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

我們都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站長……”我對列奧尼德夫站長說，“主機已經(jīng)可以解析傳真信號了?！?/p>

列奧尼德夫站長沒有回應(yīng)，依舊盯著顯示屏。

“我們是不是該向地球通報一下進程。傳真信號顯示橙色，已經(jīng)可以接……”

“咚??！”列奧尼德夫站長重重地捶了下顯示屏?？伤鼌s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我開始調(diào)校接收機參數(shù)，因為信號已經(jīng)是橙色，可以接進來。我一邊調(diào)整設(shè)置，一邊默默地念著老匡的提醒，“當信號燈變成橙色時，就把它接進來。接進來的時機很重要……早了晚了都不行……那樣，人就不知道飄到哪里去……廢掉了……”

一滴淚落在了控制臺上。我顫抖著雙手一個按鈕一個按鈕地操作，生怕因為此時模糊的視線，而讓這一切都付諸東流。眼看著傳真信號重新被解析、還原，我又想起老匡說的“那好像神一樣”的感覺。

如果真有神，那他也是孤獨的。他替人們背負的，不僅僅是使命，還有犧牲。

海衛(wèi)一 長久的離別

夜晚，對于海衛(wèi)一來說，意味著是寒冷。微弱的陽光經(jīng)過了45億千米的長途跋涉，傳到這里已經(jīng)顯得非常疲憊。天空中除了深黑色的宇宙就是占據(jù)了大半個天球的海王星。然而陽光穿過海王星大氣的時候有一部分散射到了這兒，于是海衛(wèi)一的夜就被染成了絳紫色。

老匡曾告訴我說：“紫色，代表著來世。所以如果有地獄或天堂的話，那里面一定是紫色的?！?/p>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暗指海衛(wèi)一，但是對于一般人來說，這里還真就是天堂地獄一樣的存在。

從那次事故后，站里的接線員逐漸多了起來，而且換了一批又一批，可我卻沒有和任何人成為朋友?；蛟S就像老匡自己說的那樣，最終有一天，他會像個看門人一樣在火堆旁獨自老去，只是現(xiàn)在他再也不用擔心這個結(jié)局會發(fā)生，而我卻十分懷念他。

又有兩個循環(huán)過去了，眼看我們這批接線員在這里的駐扎任務(wù)已接近尾聲。只要等到奧爾特星云那邊開拓完成之后，我們大部分接線員有可能都要過去。那里有更大更現(xiàn)代化的空間站，環(huán)境比這邊要好許多，想必這里在完成交接之后也就要被廢棄了。

每當他們談?wù)撈疬@個話題的時候，我總會默默地離場，獨自一個人回到屋里，躺在老匡的那張老舊的搖椅上吞云吐霧。

很快，好消息傳來了，海衛(wèi)一地面接線站的所有接線員將在一個循環(huán)之內(nèi)全部遷往奧爾特星云總部，這里只留下少數(shù)幾個人，同時這里大部分的功能將會關(guān)閉，留守者自愿選擇在五個循環(huán)之后離開。

接線員們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宣布自己從此逃離了地獄的煎熬。只有列奧尼德夫站長選擇了留守。

臨走那天，傍晚的陽光照在艦橋上，紫色的夜又如約而至地降臨到了海衛(wèi)一。列奧尼德夫站長拉著我的手，依依不舍。而我竟也一時語塞，不知道對他說些什么。

列奧尼德夫站長嘆了一口氣，說：“一定記得，當信號變成橙色的時候，要盡快把它接進來……”

我點了點頭。

列奧尼德夫沒有再說話，他從包里拿出一本接線記錄，交給我。然后轉(zhuǎn)身離開艦橋。

很長時間我在飛船上都不說話，我翻開列奧尼德夫站長給我的那個接線記錄，在它的扉頁是兩個人的合影，左面是老匡，右面是站長列奧尼德夫。合影的下面是一行用橘黃色字體新寫的字：

“拯救人類的英雄——匡正、柴虎and亞歷山大·列奧尼德夫。”

插圖：石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