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贈言干掉一月工資

程羽蒙，靠裝有錢博取存在感的北漂單身女屌絲。因公出差意大利的美夢破碎后，不情愿地跟團去了尼泊爾。與她同行的，有個被父親切斷財源的富二代王燦。這一路，她不停“裝闊”，他不停拆穿。

自己通馬桶的女北漂

手機在客廳嗡嗡震動時，我正在通馬桶，一邊忍著惡心安慰自己：捅下去的是屎，忍下來的是錢——上次請了水管師傅來，進門出門也就用了半個小時，一共要了我350塊。

看著水里上下翻騰的屎花，胃里也跟著翻江倒海，再加上電話不停地響，我終于放棄了努力。

電話是高中同學老周打來的，說準備辦一個高中畢業(yè)十周年聚會，問我要不要參加。說老實話，我不想參加。每次聚會差別都不大——先是坐在一塊兒寒暄，然后開始喝酒吃飯，喝到一定程度進入下一環(huán)節(jié)：得瑟顯擺——我最近升官了我家孩子會說話了這包好看吧是我老公送噠你們還沒去馬爾代夫啊再不去那兒就要被淹啦……諸如此類。

“哎，到底來不來啊？”老周接著說，“這次聚會你應該來，有一個老同學從老家大同過來了，這次主要招待她。”

“誰從大同過來了？”

“吳亞麗，你還記得她嗎？”

我舉著話筒愣了愣，然后開口：“我一定來。飯店我定，這頓……我來請！”

我跟吳亞麗其實真不熟，但這些年我一直記得她。我記得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校花，也記得好多人都把這事兒當成一個笑話。我記得她長得特黑，胸挺大。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她在我高中畢業(yè)紀念冊上寫的一句話：程同學，不要甘于自己的平凡，我相信你一定會幸福的。

當時看到這句話，氣的是前半句——我怎么就平凡了？雖然考上的只是二本，好歹也是北京的學校，輪不到待復讀的你來說我平凡吧。

大學畢業(yè)后，開始找工作，換工作，談戀愛，被劈腿……忙忙亂亂里，吳亞麗寫的這句話我一直記得，而且，我開始越來越生氣她寫的這后半句 “你一定會幸福的” 。

招聘會現(xiàn)場，小破公司的HR拿著我的簡歷，看都沒看隨手一塞時，我想起了這句話。

找房東來修電熱水器，聽著房東電話里說：“哦呦，付著租民房的價錢，想住精裝公寓是吧？”那時，我想起這句話。

早上擠地鐵時被擠得內衣變了形，我想起這句話。

我今年28歲，未婚，無男友，在一家時尚雜志做沒有三險一金的美食專欄作者，每天告訴無知讀者上流社會的日子該怎么過，但我住的房子是租的，寫一個字賺一塊錢，不寫就沒有經濟來源。我是這個世界的窮鄰居，我是提供給別人幸福感的那個家伙，我過得不幸福。

“你一定會幸福的。”畢業(yè)10年后，我對吳亞麗的一句可能根本沒走心的畢業(yè)贈言這么耿耿于懷斤斤計較，甚至想要當面對她說：這句話大錯特錯。記仇記得這么深，原因大概只是因為：這句話我信過。

在同學聚會上演戲

“程蛋清！”剛踏進餐廳，就有人叫出了我高中時的小名，這個人就是吳亞麗。我仔細看看吳亞麗，臉還是黑得那么醇厚，眼睛還是腫得那么圓潤。

“蛋清兒，你看你變得多洋氣，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吳亞麗摸著我的衣服說。我也拉過吳亞麗的手：“洋氣什么啊，北京生活壓力大，你看，我都有眼袋了。還是你好，10年了，一點兒沒變。”

旁邊的老同學說話了：“吳亞麗，你別管人家叫蛋清了！人家現(xiàn)在可是著名的美食專欄作家，文化人呢，名早改啦，叫羽蒙。”

上主菜前，我已經把吳亞麗的近況打聽得七七八八了。高中畢業(yè)后復讀了一年，結果成績還不如前一年，家里準備再讓她復讀一次，吳亞麗直接跟她爸說，再復讀一年，家里戶口本上恐怕就得少一個人了。家里也沒再強求，給她找了個普通工作，后來又找了個正常對象，再后來就結了婚。這次是來北京旅游的。

老同學們紛紛表態(tài)：“亞麗，那你就讓我們安排吧！玩兒，你找我們；吃，你找蛋清兒，她肯定知道哪家館子最地道……”

我迎著大家的目光，終于等到這么一個時刻：“亞麗，按說你來趟北京，我必須得把你招待得舒舒服服的，吃烤鴨，上有大董，下有段芳，味道都正宗，各有各的好。吃涮羊肉，我也能帶你找到老北京最好的館子，手切羊肉，那叫一個薄。這些地兒我都熟，我?guī)е闳ィ隙ㄕ泻舻米詈谩？墒遣磺桑液筇炀统鰢恕Ｎ覀儓笊绨才盼胰ネ兴箍{，到那邊吃吃當地特色，主要就是公款出去玩兒一趟，我要知道你來，我就……”

“別，你去你的，這么好的機會。托斯卡納是……”吳亞麗一臉迷茫。

“是意大利的一個地區(qū)，美食之鄉(xiāng)，pasta——哦就是咱們北京說的意大利面，做得特別有名。現(xiàn)在去，當地水果都下來了，正是吃車厘子和紅莓的好季節(jié)呢。”

吳亞麗越聽越迷茫：“聽著就好，你看你蛋清兒，一去就去這么洋氣的地方，你要不說是意大利，我還以為托斯卡納是一國家呢。”

“快別這么說，我還想著有時間，回咱們大同好好呆一段時間呢，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沒什么壓力，日子過得普通點兒，不過平凡就是福嘛。”吳亞麗盯著面前的刀叉，沒說話。

“裝B”演技震撼全場

這時，主菜上來了。我看看兩個一臉餓相的男同學，輕輕拿起刀叉：“剛剛那個是前菜嘛，就是用來開胃的。那個蝦是新西蘭海蝦，用橄欖油浸過，味道還可以吧？”

“真沒吃出來。”男同學說，“還沒等嘗出味兒呢，就沒了。要真這么好，也不說多給兩個。那咱們現(xiàn)在吃的是啥？”

“煙熏半干香腸配藏紅花pasta，其實在法餐廳里點意大利面蠻有風險的，不過這餐廳的主廚在米其林餐廳工作過，味道應該有保障。”

說話的工夫里，我已經不緊不慢手法熟練地把自己面前的香腸切好了，剛好一口放進嘴里的大小，周圍一片沉默，誰都沒接茬兒。

“哎，你們看這，這個面，像不像咱們大同那種抿疙瘩？”吳亞麗用叉子叉起一片蝴蝶面，扯著嗓子打破了沉默。

“哎呀你一說抿疙瘩，我就想起咱們學校門口那家了，那個面疙瘩，好吃的呀。”老周一臉向往。

“那鹵也好，澆上胡麻油炸的辣椒，香死個人了。”在吳亞麗的帶領下，我這些在北京呆了小10年的老同學們，紛紛含著口水說起了家鄉(xiāng)話。

“哎，我就知道你們饞咱大同的吃食了，我給你們帶了點兒胡麻油來，你們回家買點兒干辣椒，放上油一炸，拌個面條吃吃，好歹有點兒家鄉(xiāng)味兒。”

吳亞麗這話說完，一票同學臉上都亮了，一個勁兒地謝吳亞麗。吵吵嚷嚷的時候我吃了一口香腸，揚手，叫服務生過來。

我把面前的盤子一推，“麻煩請你們chef來一下。”服務生一愣，然后點點頭，走開了。

“有什么可以幫到您？”主廚面無表情地發(fā)問。

我用叉子叉起一塊熏香腸，舉到半空：“今天的主菜是煙熏半干香腸配藏紅花pasta，那您嘗嘗今天的香腸，它是全干的！”

主廚不情愿地接過叉子，把香腸放進嘴里，嚼了嚼。“是這樣的，小姐，香腸的熏干程度，是因人而異的，您可能覺得有些過干了，但我覺得還好。”

我還生怕他不跟我打這個嘴仗呢！“這道菜，把藏紅花和香腸放在一起，就是為了讓半干的香腸吸收一些藏紅花的味道。你放一根全干的煙熏香腸，和放一截全生的白蘿卜，意義都一樣了。全干香腸的熱量是372卡，半干香腸只有285卡，現(xiàn)在都提倡低熱量飲食，你收著我們這么貴的錢，還要讓我們像吃麥當勞一樣擔著變胖的危險？”

主廚愣在原地，想說什么的表情，但就是出不了聲兒。

“還有，你看看這盤pasta，油是油面是面，七零八落的就端了上來，一盤好的意大利面，一，油面不能分離；二，端上來的時候，盤子要暖。你這兩點，一樣都沒做到。”

我把盤子往前推了推：“做這么一盤東西出來，砸的是你們的招牌，丟的是我的人。我老同學難得聚在一起，你就讓我們就著這種東西邊吃邊聊天？”

“我會給您全部的餐費打一個折扣，您看可以嗎？”等的就是這個——橫豎要五千多塊，實在心疼。

在主廚表示送一瓶酒并且全單7折后，我知道我可以驕傲地謝幕了。我知道在這位主廚眼里，我就是個找碴兒的事兒逼，但是，我只要吳亞麗看到我。

演場戲花掉一月工資

吃完甜點，大家紛紛表示要回家了。

一輛銀灰色的別克GL8停在我身邊，電動車門緩緩打開：“我們雜志社給我配了車。”

老周表情很微妙：“行啊你，這么快報社就給發(fā)了車啦？下次咱們同學聚會，就去你大別墅里辦吧？”

“別擠對我了！都上車，要是咱們沒盡興，我再帶你們去個會所，喝兩杯。”

幾個同學互相掃視一眼，表情也都不自然，然后老周發(fā)言了：“算了，大家都不順路，天兒也晚了，你趕緊回去吧，我們負責把亞麗送回去。”

“好！蛋清兒，你去波斯卡亞注意安全啊！”車窗慢慢搖上時，我剛好聽見老周笑話吳亞麗：“是托斯卡納！咱們這種山藥蛋，去不了也就算了，連個名兒都說不對。”我坐在密不透風的車廂里，緩緩地笑了。

我臉上這個笑掛了很久，直到司機轉過頭來跟我說：“你訂我車就訂了一個小時，現(xiàn)在要超了，是你再加一小時的錢，我給你送到家門口，還是你到點兒就下車？現(xiàn)在就十幾分鐘了，我肯定沒法開到你家了，這才三環(huán)，你家在五環(huán)外呢。”

我想了想，從包里拿出五張一百的，放在副駕駛上：“一小時五百，對吧？再開5分鐘，然后前面找個地鐵站，把我放下。”

晚上演這場戲，花了我一個月的稿酬外加下個月的水電費，但我覺得值。我知道這種行為膚淺，可笑，不踏實，但每個人都有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待續(xù)）

摘自《等風來》

鮑鯨鯨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定價：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