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的書太多了,無論我離席(離開書房的座椅)拿走案頭的任何一本,我都覺得留下來的,都是遺憾,皆是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體驗和告白。我甚至覺得,讀書,跟建筑工人造房子的技能恰恰相反——那些造房子的師傅們手里,墻是愈砌愈高,而閱讀正好相反:會愈砌愈矮,空間愈來愈小,最終,讀者通過自己親手碼到手里的書籍的磚頭而反復成就的,會是一片空曠,一片空地——甚至最初的經由閱讀興趣構成的人文空間,也會頃刻間荒蕪一片。所看和讀過的書,竟像汩汩流進沙漠中去的甘泉。
荒蕪,乃古今讀書人的底色,不知不覺間,書的份量和輪廓沒了。書頁、章節、文本,逐一消失。沒人能夠統計出每本你閱讀過的心愛的書從你身旁消失掉的確切時間和日期,我們上一次讀《瓦爾登湖》是什么時候?讀雷蒙德#8226;卡佛,或紀昀(《閱微草堂筆記》),或我佛山人,又是在何時何地?書籍,構成人類生活中間最日常、最神秘的鏈環,一個人不知道自己一輩子能夠背負多少沉重的藏書和閱讀量。像博爾赫斯這樣博學而貪婪的讀者,若有人精確計算他一生讀過的書籍總量,定要在《博爾赫斯大傳》之外,單獨再寫出一本厚書來,那一定是個驚人的統計數字。而像這樣好看書的癡漢,古今中外又有多少?
說書越讀越多,好像同時在說愈讀愈少一樣,在讀書和看書這件事情上,傳統的數字加減法似乎失去了權威的功效。本來,遞增是為減少的,很有可能完全看走了眼,被在一夜之間翻了盤。比股票還更蹊蹺!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我就親眼見識過一位仁兄家藏萬卷書,而其實并沒真正讀過幾本書的幽默段子。
首先,逐漸增高的書堆是一種幻象。在某個人們進入的房間里,一本兩本書引不起太多的吸引力,但一大堆書在桌上,不管什么人,通常都會驚嘆高吁:“嚯嚯……文化嘛!”書的數量上的幻覺于是成為智慧品質的反面,正如人們在田野上感知陽光的溫暖,八成跟惡劣寒冷的天氣相關。
極強烈的光線,映襯出黑暗。
在過渡和恰若其分之間,一個好的讀者,就這樣走過他的一生。
2014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