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傳統的西方政治學、法學把政體和自由意蒂牢結地關聯起來。事實上,在近現代國際體系中,在民族國家化浪潮之后,政體不僅僅事關國民的自由與福祉,還事關國家自身在國際體系中的生存與發展。本質說來,政體不僅僅是一種政治體的自我結構形式,同時還是一種民族國家的國際戰略安排。
關鍵詞 國際體系 民族國家 政體 國際戰略安排
某種程度上,全球已經成為一個彼此關聯的互動體系了。在這樣的語境下,我們思考很多問題,都必須要具有全球視野或者國際視野,才能把問題思考清楚。國家政體就是一個必須放到國際視野中才能被梳理清楚的問題。
在現代之前,甚至是在現代化過程中的相當長一個時期內,國家政體是一個主要指涉國家內部政府結構、國民身份安置的問題;因為在此期間,國家間的關系還并沒有呈現出一種“體系”性狀態,國家間關系也尚未成為一種對國家自身有重大和持續性影響的要素。然而,進入現代以來,尤其是現代國際體系逐漸形成之后,國家政體就不僅僅要對國家政府結構、國民身份安置負責了,同時也要對國際體系負責了——國家政體的設置必須考慮到國家對國際體系的適應、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的生存與發展機會。
接下來,我們力圖對國際體系與國家政體之間的關系進行具體地闡述。
一、撤下“神壇”的國家政體問題
國家政體一直以來都被賦以了一層神圣的意義。如果對西方政治學和公法學做一個總體反思的話,我們可能會發現,西方的政治學和公法學,始終把政體問題和主觀的自由問題關聯起來,而且,還始終圍繞著自由問題展開對政體問題的思考。
結合著我們中國自身在政體問題上的處境來看,西方這種思想傳統一方面有著巨大的人道主義意義,但另一方面也存在著某些嚴重的遮蔽。具體而言,西方思想把政體和自由密切關聯起來,使政體問題的思考從來不與個體安頓問題相互脫離,進而使西方政治學和公法學成了一種探索個人安頓、個人價值的學問,并最終讓政體的思考始終有人道主義一以貫之。但同時,這種傳統也造成了西方政治學和公法學的路徑依賴。在國家間政治尚未形成一種重要、持續影響力要素的時代,西方這種傳統的考思方式沒有暴露出什么缺陷;但是,當國家間政治逐漸成為一種對民族生存至關重要因素,逐漸成為一種政體必須為之負責的力量時,它的缺陷就顯露出來了。
具體說來,在前現代時期,自由問題主要和國家政體相關,但隨著近現代國際體系的形成,每個國家必須獨立地為自己的命運負責、必須參與國家間生存競爭。換句話說,在近現代國際體系生成以來,即近現代民族國家化潮流啟動以來,政體不僅僅在國家內部層面要負責任,而且在國際層也要對國家本身的生存與發展負責任。這樣,主流西方政治學和公法學在思考政體問題時,常常無法突破原來路徑、把政體在國際體系層面的責任也有機地納入考量;它們始終還是把政體和國家內部的國民安置問題當做唯一論旨,這就導致政體問題的半壁江山被遮蔽了、忽視了。
首先,政體問題確實始終和國民自由密切聯系著,西方思想傳統中的這一特色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但是,政體問題如果單一地和自由相掛鉤,就容易使政體問題陷入自由主義意識形態中不可自拔,進而遮蔽了政體問題的其它面向;為此,我們在研究政體問題時,應當將政體從自由的“神壇”上撤下來。
其次,自“威斯特法利亞”體系以來,一直到“國聯”和“聯合國”體系,國際體系已經成為一種政體必須應對的主題。豍具體說來,近現代國際體系一方面使每個國家都獲得了獨立地位和主權,但每個國家都必須為了自身的獨立和主權而自力更生、自求多福;近現代國際體系一方面把國家從各種不平等的監護、奴役體系中解放出來,但同時也為各國附加了在國家間自我求生的責任。
再次,和現代國際體系發展過程“一體兩面”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化趨勢,使國家成了一種基本的生存單位,任何個體都無法逃避國家這一生存結構;這樣,自由、幸福和福祉問題就不僅僅是一個國家內政問題,還是一個國家的國際生存問題。民族國家作為一種國民生存結構如果不被政體概念所涵納,政體概念就是殘缺的。
為此,我們應當把西方思想傳統中的政體與自由之間的神圣關聯打破,重新界定政體問題的內涵,努力去開發政體概念應有的題域。
二、作為政體語境的國際體系
近現代國際體系的生成,重塑了政體概念的內涵,擴展了政體概念的涵攝范圍。
總體而言,近現代國際體系使政體的擔當從單一的國民自由層面擴展到國民自由和國家生存兩個層面。
在“威斯特法利亞”體系之前,國家間的關系要么是監護關系,如東亞的“天下體系”;要么是奴役關系,如雅典城邦對柯林斯等小邦的“霸權體系”;要么是均勢制衡的關系,如意大利半島各城邦國家之間的自然平衡的體系。在這些體系模式下,各國間尚未存在一種持續的、激烈的相互競爭的壓力;國家本身可能只是多層次的生存結構中一個并不凸顯的環節,比如,在西方中世紀,宗教組織可能比國家對個人的意義更大,宗教戰爭也比國家間戰爭宏大得多、慘烈得多。
在這些前現代的國家間體系中,相關各國往往能夠取得雖然不平等、但卻比較穩定的地位。每一個國家都沒有被暴露在國家間競爭的最前沿。然而,自從“威斯特法利亞”體系形成以來,國家間逐漸獲得了各自的主權,并在法理上獲得了國家間的平等地位,這就導致國家間無中介地相互面對。
以“威斯特法利亞”體系、“國聯”體系和“聯合國”體系為標識的近現代國際法,在塑造近現代國際體系的過程中發揮了關鍵性作用。我們首先來看近現代國際法是如何塑造國際體系的。
首先,近現代國際法在生成和擴展過程中,滌蕩了其它類型的國家間體系。在前現代時期,由于交通能力的限制,全球各地區自稱一體。然而,發端于“威斯特法利亞”體系的近現代國際法,則打破了地區性國際體系的自足性,使全球成為一個統一體系;另外,也打破了各個地區性體系內國家間的關聯,使每個國家都成為全球體系的一員。我們可以認為,近現代國際法的擴展,是地區性國際體系沒落、全球性國際體系崛起的過程。
其次,近現代國際法使國家間地位主權化、平等化。在前現代的地區性國際體系中,相關各國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某些國家處于霸主和監護國地位,另一些國家處于附屬和被監護國的地位;監護國和被監護國共同處于一個安全與秩序體系中。但是,近現代國際法則改變了這一態勢,它把各個國家從地區性國際體系中拯救出來,使它們在法理上獲得了主權、平等、獨立的地位。換句話說,近現代國際法擴展的過程是國家人格均質化、平權化的過程。
最后,由于缺乏權威執法機構,近現代國際法只是“軟法”意義上的規范。它更多是以觀念“范導”的形式發揮作用,而不是通過強力執行的方式塑造秩序。為此,國際法一方面在觀念和原理方面確立起了主權、平等、獨立、和平解決糾紛等規范,為各個國家的權利、義務、責任劃定了基本的界限,但另一方面,這些規范的落實,主要有賴于相關各國自力實現,具體說來,依賴當事國自身有足夠的權能(capacity)來切實享有國際法賦予的主權、平等、獨立權利。
在近現代國際體系的語境中,作為國家自身結構的政體實質上是一種國際戰略安排。一個良好的政體,必然要能夠使國家在國際體系中切實享有主權、獨立和平等地位,必然要能夠有效維護國家的利益和應有的權利。
三、使政體概念發生變遷的民族國家
民族國家(nation-state)是一個在討論政體問題時至關重要的概念。只有界定清楚了民族國家概念,政體概念的真實含義才能闡釋明白。豎
民族國家是民族主義的產物。然而,民族主義卻有著兩種不同的形態,一種是16到19世紀的西方近代化過程中的形態,在其中,西方主要政治體以民族為單位進行國家整合,形成了法蘭西、不列顛、美利堅、德意志、意大利等民族國家;另一種是20世紀的亞非拉反殖民過程中的形態,它主要指各殖民地以民族的名義要求政治獨立,在這種形態中,民族主義還包含了地方分裂主義的要素。我們這里所論述的和民族國家相關的民族主義是指第一種民族主義。
當民族國家化浪潮進一步擴展時,整個人類就不得不以這樣的方式被安置著:首先,國家成為了最為基本的公共生活共同體,成為了最為重要的公共治理主體,國家可以頒布法律分配社會福利、設置國民身份、決定個人生死;國家以外的主體如教會、家庭、社團等都必須受到國家法制的限制。其次,國家成了個人無法逃避的生存結構,當一國國民要與他國主體交往時,他必然要承受著自己國家所帶來的身份性(identity),即他必須以本國國民的身份進行交往;這種身份會決定他在交往過程中的地位、影響著他在交往過程中的權利與利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人類雖然因交通的發達而交往越來越頻繁,但人類卻被整合進民族國家系列中,人類的合作、斗爭主要以國家間合作、斗爭的方式展開。
在民族國家化浪潮之前,制度實體之間的競爭主要是在不同類型、不同層次的制度實體之間展開的,比如,教會與國家之間的競爭,國家與封建邦國之間的競爭,政府與行會之間的競爭等等。然而,經歷了民族主義浪潮的洗禮,國家成了壟斷性的制度實體了,于是,制度實體之間的競爭就主要在國家之間展開了。如果說民族國家化之前的戰爭主要是不同制度實體之間的戰爭,如教會與國家的戰爭,議會軍與國王軍的戰爭等,那么,民族國家化之后的戰爭,更多就是國家間的戰爭了。
民族國家化浪潮使國家的地位提升了,國家獲得了壟斷性的公共治理權能;然而,隨之而來的是保衛民族生存權利、攫取民族發展機會、提供國民自由與福祉的沉重責任。于是,作為國家組織形式的政體也變得至關重要了。政體抉擇不再僅僅只是一個事關國民身份設置的內政問題了,同時也是一個事關國家自身興衰存亡的國際戰略安排問題了。
當我們從國際體系和民族國家這兩種視角出發分別闡釋了國家的責任之后,我們也就發現了政體的兩種功能,一是國內層面的國民自由與福祉,二是國際層面的國家、民族的自我生存與發展。
西方傳統的政治學和公法學將政體與個人自由單一地、意蒂牢結地關聯起來,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套普遍流行的概念、范疇,致使我們在闡述政體的國際責任時處處面臨陷阱。然而,政體在國際層面的責任卻是一個真問題,“政體作為國際戰略安排”也并非是一個虛假的論斷;我們需要理論勇氣和理論智慧來面對它。
注釋:
豍關于近現代國際法的發展史.[蘇俄]費爾德曼,巴思金.國際法史[M].黃道秀等譯,法律出版社,1992.[日].筱田英朗.重新審視主權——從古典理論到全球時代[M].戚淵譯.商務印書館,2005.
豎關于民族主義與民族國家的問題.[英]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M].李金梅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以色列]耶爾·塔米爾.自由主義的民族主義[M].陶東風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美]邁克爾·赫克特.遏制民族主義[M].韓召穎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