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的腦梗死,行動受限,又好強,想要自主行動,不小心摔在地下,不肯服輸,再起,再摔,如是者三。徹底不能動了。
母親買菜回來發現,抬也抬不動,扛也扛不動,打電話給我,我請假回家,和母親兩個人,一個兜頭,一個抬腳,齊聲喊號:“一二一,起——”起不來;“一、二、一,起——”還是抬不動。到后來還是他拼命忍著疼,一只腳努力搭住床沿,手用力扳床頭,協助我們,才能把他挪到床上。
七十多歲,肉重身沉,躺在床上,一會兒壓得身下的肉疼痛難忍,想要動一動,翻翻身,可是一動又牽扯到肋處碰傷,又疼得口齒不清亂哼哼。我和母親從此就多了一項任務,每天我光腳踩上床去,抱住老父親兩只腳,母親摟頭,給他努力換換邊,好讓他舒服一點。我們每天都要叫著勁喊號子,累得滿頭大汗。
我搬抬完父親就要扭頭出門,留下母親伺候父親大小便。有時候拿器具不及時,床上新墊的棉褥棉墊就又浸濕,只好拿出干的重新鋪墊,替換下來的濕褥濕墊就要拆洗晾曬。母親做完這些,又要燒水做飯,煮粥,泡上饅頭,倒上菜湯,喂父親吃。母親對父親溫言軟語,我也好像有點不習慣——完全和我記憶中的她顛倒了模樣。
小時候家境窮困,父親一個憨憨的農民,只有一膀子力氣可用,這樣一個壯勞力,都掙不到滿工分,我娘罵大隊會計偏心,又罵我爹無用,不能替自己去爭。哥哥懶,妹妹饞,我兄妹二人又都長得不合她心,于是這個家就經常灌滿暴風驟雨般的罵聲。
罵聲一起,哥哥跑出去玩,我跑去和奶奶睡,只有我爹能夠在一片罵聲里處之泰然。起火,做飯,盛飯,把躺在炕上耍脾氣的妻子拉起來,把飯碗塞到她手里,若她不肯端,就自己端著,一口一口喂她吃。她吃一口,罵一聲。
這份能耐與修養,我自問此生修煉不得。我時常在想,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其實都在求取一個平衡。一個人付出了什么,必將得到什么;起初得到多少,過后必將回報多少。
十多年前,父親腦梗死病倒,起初,他尚能自己行動,能騎著小三輪車載著我到田里挖野蒜。后來,他逐漸雙腿無力,又添了腰病,由單拐到雙拐,由屋外到屋內,終于有一日連屋也不能出了。有時家里來了客人,他也愿意從他的房間挪出來,坐在客廳,看著這些充溢著朝氣的年輕男女,笑笑地覺得開心,母親就會把他往屋里趕:“你出來做什么,快回去看電視去吧。”他又乖乖回去。我說:你別管他呀,他一個人在屋里悶。母親說:“算了,你們年輕人玩,別讓老頭子摻和了,你不嫌臟,別人還嫌臟。”
因為行動不便,父親吃飯有些潑灑,母親收拾著不耐煩,會罵,會厭,有時會脫口而出:“你死了算了!”父親就會一連幾天不肯好好吃飯,一副求死的模樣。我看著不忍,勸罷我爹,回頭悄悄勸母親:別罵他了,當初他那么疼你。“是呀!”母親說,“你爹是對我好……我就是隨便說說,不是當真……”
總之,母親不再對父親發脾氣,每天向我報告父親的新動向:“你爹今天疼得輕了點。我喂他吃了一大碗飯。”要不然就一臉緊張:“你爹好像傻了,剛吃了飯又要吃,是不是老年癡呆?”還有一回,她笑著跟我講:“你爹這個老財迷,你給我的錢,他跟我要了,躺床上一遍遍數……”
今天晚上進屋給我爹翻身,他的傷已經好一些了。爹上身穿著母親給他換的干干凈凈的秋衣,下身蓋著毛巾被,身下是清清爽爽的被褥,散發著洗衣劑的芳香。爹的頭臉粉紅粉白,渾不似當初古銅色的風吹日曬模樣,也是清清爽爽。我笑著表揚我娘:你看你把我爹照顧得多好。我娘也自豪地笑,說:“我剛給他刮了臉……”她的牙掉了不少只,臉上有了松松的皮,面色有些黃暗,身子也不復當初的圓胖。我爹胖了,她瘦了。我爹白了,她黑了。
當初我爹喂給她的飯,她在一點一點地還回來;給予她的包容與愛,也在一點一點還回來。她嘴上不說,心里在報恩。
世上有多少背叛,就有多少忠貞;有多少辜負,就有多少守望;有多少逃離,就有多少堅守;有多少恨厭,就有多少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