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為什么跳樓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誰也不知道每一個選擇究竟會怎樣影響我們的命運。

2012年11月15日那天上午，王昕昕走到兒子教室后門的那一刻，學生們正分組討論問題，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李巖正四處巡視。王昕昕看到，李老師經(jīng)過兒子郭帥的討論組時，一個男孩悄悄往李老師的后背貼了一張紙條。紙條上畫的是李老師的漫畫肖像，一對耳朵很大很夸張地外張著，看起來像大象。附近的男孩包括郭帥在內(nèi)頓時哄堂大笑。

李老師扯下紙條，臉色很難看：“是誰畫的？”

貼漫畫的男孩狡黠地逃了過去，而郭帥憋紅了臉的樣子和猶豫的回答引起了李老師的注意：“我……我沒看見誰畫的。”

李老師聲調(diào)一下拔高了八度：“沒看見誰畫的，那就是你畫的！？”

面對老師的高音，生性綿柔的郭帥選擇了沉默。

而這沉默的一瞬間，讓李老師誤以為是他的默認：“上課不認真，擾亂課堂秩序，晚上回家寫一份深刻的檢討，不得少于1500字。然后讓你家長簽字。”

假如晚到幾分鐘，沒有目睹真相，王昕昕或許不會那么火冒三丈。她恨不能當場奪門而入，但理智提醒她這樣不太好。她決定下課后找李老師說明情況。

不巧的是，幾分鐘后手機響了，領導問王昕昕事情辦完了沒，能不能盡快趕回辦公室。王昕昕不得不離開學校。

王昕昕很難受，三俗地想起了一句爛大街的話：馬善被人騎，人善挨人欺。作為一個男孩，兒子實在是懦弱了些，而作為一個老師，李老師實在太武斷了些。

晚上，兒子做作業(yè)的時間明顯比往常久。王昕昕知道他一定是在憋那不少于1500字的檢討。她悄悄走進書房。

郭帥被嚇了一跳。他不知道媽媽目睹了整個過程，坦白了被罰寫檢討的經(jīng)過。

兒子的誠實讓王昕昕更憤怒于李老師的武斷。“為什么不跟老師說出真相？”

“我不能出賣朋友。而且濤濤畫的時候我們都提了意見，告訴他應該怎么畫。畫貼上去時我笑得也很兇。”

“那也并不意味著你就要代人受過。”

郭帥很固執(zhí)：“既然做得不對，總要寫檢討，那就由我來寫吧。大不了，以后這樣的事我離得遠一點就沒事了。”

兒子的忠厚、義氣以及有擔當讓王昕昕感動。于是她也在心里給李老師作為一個靈魂工程師的品質(zhì)下了一個定語：拙劣。

倔強的郭帥為了寫檢討書，熬到下半夜才睡。王昕昕很心疼，以為事情很快會過去。沒想到，第二天兒子回家心事反而更重了。王昕昕一問，原來李老師不滿意那份檢討，聲色俱厲地指責郭帥：“事件經(jīng)過交代得不夠詳細，沒提為什么要畫這幅畫、怎么畫的，又是怎么貼的，說明你還是想推脫責任。今天晚上回家改，改到合格為止。”

王昕昕火冒三丈，啪啪啪按通了李老師家的電話。她先說了那天自己在教室后門見到的一切，又情緒激動地說：“李老師，你冤枉了一個好人，有沒有想過這對孩子的身心是多么大的傷害！而且，我請問你，一個老師被貼一張漫畫就要孩子一遍兩遍地寫檢討，你這樣的做法是想教育孩子，還是在懲罰孩子？”

李老師也很激動：“你說你在教室外，怎么可能那么巧。誰能證明你那天來了學校？”

“你可以去門衛(wèi)查，我登了記的。”

“就算登了記，也只能證明你來了學校，并不代表你一定在我們教室門口。除非你找到證人證明。而且，就算你在門口，誰又能保證你不是出于對兒子的保護而撒謊呢？”

隨著雙方語氣越來越激動，她們爭的早就不是事情的真相，而變成了對彼此人格的攻擊。

最后，王昕昕的老公郭松海阻止了這場爭論。以一種功利而現(xiàn)實的方式。

“孩子畢竟歸李老師管，就算向校長投訴，跟班主任吵翻最后對孩子還是不利。不如我們幫孩子好好寫檢討，改天一起去見李老師，我替你向她道個歉。”

疑心生暗鬼

于是，幾天后，在學校辦公室，王昕昕和李老師進行了一場親切而友好的會談。與會雙方誠懇地對前幾天自己在電話里的激動情緒表達了歉意，雙方取得了和解，同時，李老師表揚了郭帥在班級里人緣好、閱讀量大等表現(xiàn)。會談在熱切而友好的氣氛中結(jié)束。

當然，人不會始終活在新聞聯(lián)播里。會談結(jié)束后不到一周，有天晚上兒子洗澡，手機隨手扔在沙發(fā)上。王昕昕忍不住悄悄翻了翻，本意是窺探一下兒子的小秘密。這時，在線QQ跳出來一段對話，是郭帥和好友范偉的聊天。郭帥煩惱地問范偉，這次班級運動會，李老師讓他報了他不擅長的跳高，他有些想不通。

范偉回答說：大家也都挺想不通的，要知道你的百米可一直是年級的前三名，是班里為數(shù)不多可以拿獎的隊員。也許老師這么做，還是想拿你的事給同學們看，上課調(diào)皮、整老師就是這樣的下場。

郭帥發(fā)給范偉一個難過的表情。

這段話令王昕昕寢食難安。作為一個成年人，她深知被人穿小鞋的痛苦和無奈。她開始默默關心兒子的聊天記錄以及日記，看李老師背后究竟能給兒子多少小鞋穿。

如果一個人的心里有鞋，那么滿世界她看到的都會是鞋。

王昕昕的心里馬上響起了一個尖銳的聲音：李老師在記仇啊，這不，她用軟暴力報復你兒子呢！

王昕昕把自己的懷疑告知老公。郭松海覺得她有點神經(jīng)過敏。他覺得，就算是真的，只要孩子有這個承受力，做家長的就不要干涉。誰的人生能夠一帆風順，能夠遇到的全是欣賞自己的人呢。再說，郭帥跟好朋友說心里話，肯定要說一些煩惱，可能對于他來說，話說完了煩惱也就沒了，不必太當真。

但此念一起便勢如燎原再難遏止。一天，兒子左臉上一片淤青，說是踢足球時對方球員不小心弄到的，王昕昕馬上警覺地問：“他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李老師讓他這么做的？”

兒子被她的話嚇了一跳：“媽，你想太多啦！踢足球受傷太正常了！”

可是，無獨有偶，幾天后郭帥在體育課跳馬中再次受傷。得知是因為保護他的那個同學臨時性失手后，王昕昕緊皺眉頭，說：“一定是李老師叫他這樣做的。”

媽媽的話深深影響了郭帥。不久之后，學校舉行家長開放日活動，王昕昕和郭帥在活動結(jié)束后交流，都覺得他們被冷落了。王昕昕覺得，很多次李老師的眼睛故意滑過郭帥，提問的卻是別人。那一定是她故意的。

不滿和偏見面對面

王昕昕覺得自己必須為兒子做些什么。

一個周日的晚上，白天玩瘋了的郭帥手忙腳亂地寫作業(yè)，王昕昕主動要求：“兒子，熬夜對身體不好。媽媽幫你在電腦上寫日記吧。”

郭帥熱烈地表示：“媽，你太偉大了，太善解人意了。”

那天晚上，王昕昕用將近三個小時的時間，字斟句酌地寫了一篇“跳樓日記”。文章從網(wǎng)上查到的新聞數(shù)據(jù)入手，就少年至大學生的跳樓現(xiàn)象進行了分析。

在日記中她模仿兒子的語氣寫道：“媒體總是一邊倒地認為現(xiàn)在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是嬌生慣養(yǎng)的結(jié)果。可是，放眼看看，我們周圍的人又有幾個心態(tài)健康？大人們有無數(shù)種發(fā)泄渠道，比如說喝酒抽煙罵街打人，可是我們學生呢？當大人把許多不公正壓到我們的頭上，我們只能選擇忍耐，忍不了，也就只有用跳樓這種極端的方式，以作踐自己生命的方式來發(fā)泄。所以，我很想替那些跳樓的同齡人說，生命是我們自己的，可是，也是大人們把我們推向了無路可走的境地。”

可想而知這篇日記在李老師那里引發(fā)的強烈反響。

李老師無比震驚地把郭帥叫到辦公室，與郭帥談心。

郭帥支支吾吾一陣后，只好跟老師實話實說：這篇日記是由媽媽代寫的。

李老師火了，本能地認為這是王昕昕向自己發(fā)出的警告與挑戰(zhàn)。她用無比嚴厲的語氣說：“明天讓你媽媽到學校來。”

第二天，王昕昕應召而來。兩個人帶著各自的偏見和不滿開始了她們的談話。

李老師對王昕昕說：“作為家長，你怎么能替孩子寫日記，而且寫出那種充滿了引導意味的日記？難道你就不怕孩子哪天真的跳樓了嗎？”

李老師的開場白，尤其是“跳樓”幾個字深深地刺激了王昕昕，王昕昕不吐不快地表示：“我為什么要寫這樣的日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對我兒子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比我更清楚。作為一個老師，你有無數(shù)的辦法懲罰一個孩子，對他實施殺人不見血的軟暴力。”

“我以人格發(fā)誓，我真的沒有對郭帥做什么。而且，作為一名班主任，我每天都要面對和處理許許多多矛盾和沖突，如果不是你這么介意，我真的都快忘了上次貼漫畫的事了。不過，既然你這樣說了，那么以后，對你的孩子我真的無法進行任何的教育。因為不管我怎么做，你都會帶著極大的成見。真出了什么事，我可負不了責。”

李老師最后兩句話再次點燃了王昕昕心中的熊熊烈火，兩個人越吵越兇，鬧到了校長辦公室。

幾經(jīng)調(diào)解，王昕昕認為自己的孩子不適合再待在李老師的班級，要求學校將孩子轉(zhuǎn)到別的班級。而李老師也是哭著說，她可以不教郭帥，可是家長必須就此事向她道歉，這件事情對她個人的名聲影響實在無比惡劣。

校方把郭帥轉(zhuǎn)到了二年級四班，然后慢慢做雙方的工作。看上去，事情似乎得到了解決。

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只風箏

可是，郭帥至此卻成為一些老師和同學另類關注的對象，背上了“跳樓生”的綽號。

一次月考成績不理想，郭帥有些難過，站在走廊的窗戶前望著遠方。同桌見他半天不說話，問他：“你沒事吧？不會是想跳樓吧。”其他同學有起哄的，有趕緊去報告班主任的。聞訊而來的新班主任立即給王昕昕打電話，希望她能好好做郭帥的思想工作。而這通電話在王昕昕看來，又給她的敵對情緒火上澆油。

一日，郭帥因為一點小事與同學發(fā)生不快，那個同學大聲地說：“誰敢惹你啊，你有一個拿你的命威脅老師的媽媽，你牛。”

郭帥沉默了。他明顯感覺到新的班級新的老師對自己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他開始學會沉默，不在日記里吐露心聲，也不跟爸爸媽媽交流。

而此時的王昕昕像個好斗的戰(zhàn)士一樣，對外界的風吹草動分外敏感，卻沒注意自己對世界充滿惡意的看法將在兒子的心里留下怎樣的陰影。

2013年3月底月考，郭帥的數(shù)學居然不及格，原本班級排名前十的他落到了32名。看到這個成績，王昕昕很難過又氣憤：“我為你跟老師吵架，為你換了班級，你考出這樣的成績，別人會怎么看我們？”

郭帥只是沉默。誰也不知道暴風眼下的沉默意味著什么。

2013年4月11日的體育課上，校外飄進來一只風箏，吹過整個校園，最后掛到了樓頂?shù)闹由稀?/p>

沒有人要求，郭帥飛快地跑到樓頂，摘下了那只風箏。然后，不滿14歲的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只風箏，從四樓上放飛了自己——這一幕，全班四十多名學生盡收眼底。二樓的平臺截住了他的身體，卻無法阻止腦出血和膽脾碎裂，搶救了十幾個小時后，他依然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生死難料。

聽到兒子跳樓的消息，王昕昕頓時暈倒在地。

自從郭帥出事后，李老師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悲痛欲絕的王昕昕數(shù)次找到校方，固執(zhí)地認為孩子走到今天，完全是由李老師一手造成，她一定要讓她血債血償。校方告訴她，李老師聽到郭帥的事也受大了極大的打擊，目前正在休假養(yǎng)病。

幾天后，郭帥出現(xiàn)心衰狀況，醫(y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王昕昕的心理已經(jīng)接近了崩潰邊緣。好在，經(jīng)過全力搶救，郭帥脫離了危險，但依然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也就在這一天，王昕昕百般打聽，終于知道了李老師的住址。

2013年4月25日下午，王昕昕終于在李老師家的樓下等到了她。李老師瘦了很多。乍一眼王昕昕差點沒認出她來。李老師也一下子沒認出來王昕昕。李老師說話沒有了過去的流利，磕磕巴巴地說：“郭帥現(xiàn)在這……這樣，對不起！”

兒子的名字是一根導火索，王昕昕掏出包里的水果刀，狠狠地朝著李老師扎去。一刀、兩刀……李老師倒在了血泊中，王昕昕腿也軟了，摔到了地上。

瓷磚的感覺讓王昕昕想起了半年前的那一天，她懵然不知地踏著三中暗綠色的地磚，拐過三道彎，來到兒子的教室門前。那天有風，她和李老師只是單純的家長和班主任的關系。

耳邊響起雜沓的腳步聲。有人驚慌地尖叫：“殺人了！殺人了！”

殺人？王昕昕全身一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成了殺人犯。那意味著未來等著她的將是無邊無際的鐵窗。到時候，誰來照顧依然沉睡在黑暗中的兒子？即使兒子能醒來，看到曾經(jīng)溫馨的家庭徹底破碎，他該怎樣繼續(xù)活下去？

伴隨著涌入鼻腔中的血腥味，真正的恐懼降臨了。

更恐怖的是，王昕昕望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李老師，李老師抽搐著，眼睛瞪得好大，不甘地朝著天空，她的心中忽然一動。她想起吵架的那天，李老師以人格擔保并沒有對郭帥做什么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有多認真。當時她不肯相信，事到如今她終于發(fā)現(xiàn)，李老師的話很可能是真的。

作為一個管著四十多個孩子的班主任，李老師確實不可能只專注地對付她的孩子。

而這才是最恐怖的真相。一切的憤怒、忌恨都是建立在莫須有的幻想之上，但卻導致了最真實的鮮血和死亡。

王昕昕無比清晰地聽到了半年前自己的皮鞋一步步走過那些走道的啪嗒聲。那是惡魔降臨的聲音。惡魔極少親手殺人，它只是將她在那一刻帶到了教室的后門口，而后，她自己走完了剩下的999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