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歲枯榮一往來”,葵反復生長于大地之上。對許江來說,畫布即是土地,用畫筆種葵。“藝”之源頭,本就是種植。十年來,他在畫布上耕耘勞作、揮灑堆積,用數千支畫筆種出片片葵園。他畫斷了畫筆,手心被畫筆壓出了深坑,常常伴隨著手心的痛感種葵。他認為這種“肉身”的痛感很重要,這里的“身”,不只是“身體”的“身”,也是“身世”的“身”。他筆下的葵,是每個人曾經有過的諸多生命經歷,是他們“老葵”一代人的精神表情,是一種頑強的歷史性的圖解。
逆向思維 向西歸東
上世紀末,大家還在追懷二戰的勝利,追懷歷史,剛從德國回來的許江,以一批二戰廢墟題材的作品進行了自己的文化思考。最初了解許江,是始于他的“翻手覆手奕”系列,那時他的“廢墟”、“棋局”已是非常成熟的作品了。現今,當很多藝術家仍小心翼翼固守著自己已有的代表符號時,許江用“葵園”主動打破了自己作品中的既有樣式。
“符號是一個很值得我們警覺的東西,如果我們塑造的形象只是一個符號的話,這就值得商榷和警覺了。真正好的形象永遠不是符號,而是一個真實的生命,它會感動著我們,和我們的生命牽連在一起。所以我們要警惕葵成為一種符號,一件藝術品中應包含著生命形成過程的諸多糾結和糾結之后的重生,我想這是藝術品真正有分量的地方。”
所以,他從最初的綜合材料和裝置,回歸到了架上繪畫,從最初大城市題材的俯瞰視角,回到了葵園大地,這種逆藝術史而走的行為,正是許江“向西歸東”思想的具體體現。當世界呈現在我們面前,大家不斷“向西”,向西方學習,但心里始終想的是如何“歸東”,如何重建東方—這是許江這代人的集體性意識,也是許江自己的繪畫追求和理想。
東方葵之所以是東方葵,它的東方性,一方面體現在許江對油畫語言的本地再造之中,是他飽含著中國逸韻的筆性和抒寫的特質,是傳統意義上油畫語言的拓展。另一方面是他登覽眺望,借景抒懷的文人情志,他的畫面中充滿了現代性的東方意境。更為重要的是,東方葵里存在著一種東方藝術在當代人精神土壤中的新的生發,在那個東方紅的時代,在那個滿生糾結的歷史境遇中,存在著那“葵”的一代人集體命運的曲折與展開—他們負重,他們用力,他們剛強,他們全力以赴,他們不留余地。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
我知道,有一天定會經過這條路
到昨天我才明白,那就是今天
2003年8月夏天的土耳其之行,仿佛按下一個開關,讓許江對于今后的方向豁然開朗。在歐亞之交的土耳其馬拉馬拉海峽的亞細亞平原之上,他邂逅了漫山遍野的老葵,那銅澆鐵鑄的質態,猶如一團團被歲月凝固了的火焰。也許多年來,許江一直在尋找某種東西,通過它,可以表達對童年、記憶、成長、歷史、現實、時間、親人等的情感和看法。在馬拉馬拉的海邊,他找到了。
在許江看來,藝術家是鏡頭后的導演,亦或日常生活的牧師,無言的鏡頭越是靜默,越是揪心。所以,他喜歡阿巴斯提倡的電影閱讀,反對用過分的方式制造假象。他說:“我反對玩弄感情,反對把感情當做人質。當觀眾不再受這種感情勒索之時,他們就成為自己的主人,就能以自覺的眼光看事物。”
當你對話許江時,你會發現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他的肢體動作很豐富,他的感情很飽滿,時刻都能亢奮地帶動你全力以赴地去體會。這種激情用不完,因為在他看來,每一株葵都是不重復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他努力把每一天的感覺投射進畫布,日日新,朵朵新。
“如果不繪畫,我就會枯萎,能畫幾筆我心里就高興。”
在見到馬拉馬拉葵園的那一刻,許江無疑是幸運的,那是命運送給他的禮物。但我相信,若不能遇到這片葵園,他定會遇到另一片竹園;遇不到馬拉馬拉的葵園,他定會遇到別的地方的葵園。因為,他的眼睛睜得很大,能夠發現生命中任何微小、細膩的饋贈,進而將它擴大、點燃。
一個和一群
從許江早期充滿個體抒情的“葵園十二景”,到如今1,600株的葵雕,他的葵一直都是復數,是葵群。“東方葵”的展覽,不只呈現了一個個體藝術家的創造,也體現了這代人集體的歷史經驗和生命經驗。許江畫葵實際上是畫一代人的生命記憶,一代人的精神圖像。顯然,葵是他們這一代人的身世,是他們的命運。
許江將自己的記憶轉化到畫面中的葵,同時又生成畫面里的群體性的意義。他的油畫作品《狂飆》里有140多個葵頭,它們互相擁擠、交錯、疊壓、漫生,有向著潮流生長的,同時又有在邊上回蕩的,這種向上生長和回蕩,形成一種整體的情勢,這種情勢讓我們看到了一代人的精神,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贊歌,它有其生命深處的復雜性,既有生長又有抵抗。
作為“老葵”的一代人,許江經歷過青春的荒蕪,但又劫后余生,這樣一代人充滿了傳奇和拯救的搏斗,這樣一代人有著斷層和磨煉。然而,如何通過葵這樣一個浸泡著個體青春記憶的形象得以登覽眺望,叩問抒懷?他們這代人所獨有的時代的歷史性怎樣通過葵來得到表達?這便是“東方葵”的使命。這不僅是一個荒寒大地上葵園深處的一種愁緒,也是“東方葵”在個體和群體交織中形成的一種情絲、簇擁和抵抗,一種呼應和回蕩。
隱形的太陽
“向日葵不一定向著太陽所在的方向,但一定是太陽曾經升起的方向”。葵是向著太陽生長的植物,但是太陽卻從未出現在許江的任何一幅作品里,這種刻意的“剝離”緣于許江畫葵并非是畫葵園風光,而是在畫大地。所以,無論是他筆下的“葵平線”,還是“東方葵”,葵的邊上是沒有其他景物的。“我努力地想畫葵本身,通過葵本身來畫我們這代人,所以葵如此這般的生長,實際上是我自己如此這般的生長,所以那個葵很沉重很用力,事實上這都是我自己生命的痕跡。”
“我畫葵園,只在這葵園中懷一份期待。”
許江在馬拉馬拉海峽看到那片油葵,筆挺地面朝一個方向,當時太陽正從它們身后落下,因此它們并沒有朝向太陽,但卻朝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葵向陽的屬性,也是植物的神性,只有葵把這種趨光性表現為它生長的形象,葵的背后所包含的是天地命運的懷想,這即是葵的未來—即便看不到太陽,也會面向希望。
通過老葵和殘葵,許江表達了對生命無常的感慨,他呈現的不僅是葵本身的形象,也是自我的洗禮和塑造的載體,更是“老葵”一代人激情和命運的意象。但葵的無可奈何之中卻含著對未來的希望,所以,垂著頭的老葵依然托出飽滿的果實。
許江的葵,帶有一種歷史性的苦味,通過他的葵,我們可以觀看歷史,但它并不是歷史本身。“葵”更深遠的意義,在于讓向陽花開的年輕一代的“葵”理解這種歷史,從而達到歷史經驗和生命經驗的傳遞和養成,這也是作為教育者的許江所肩負的另一使命。
為什么許江畫葵不畫太陽?為什么許江的葵這么“苦”?為什么垂頭的老葵依然有力?人生難如初見,所有相關歲月的記憶,都在那寧靜卻又真切的“葵園”中相會,構成只如親見的真實人生。葵園里那遙遠的地平線,不單是一條線,那是精神和理想的遠方。只有葵知道,它們始終有一個隱形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