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同事向王曼抱怨單位的人與事。這個同事一貫如此,要是往常,王曼都能耐著性子好言相勸。可是那天,不知怎么的,她越聽越煩躁,幾乎按捺不住要呵斥同事讓她停下。她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厭惡感嚇了一跳,勉強維持著表面的禮貌聽同事說完,但其實什么也沒聽進去,耳邊只有嗡嗡的轟鳴聲。
終于熬到下班,王曼帶著滿耳的嗡嗡聲回了家。孩子就要放學了,王曼掙扎著做飯。她想起上周和老公因為孩子的事情鬧得很不愉快。她是個老師,孩子的教育自然都由她主導。可是,在很多問題上,夫妻倆的看法卻不一致。上周孩子要期中考試,焦慮得不得了,爸爸幾番勸慰鼓勵都不奏效,情急之下埋怨她平時要求太高、害了孩子。她聽后接受不了,和老公吵了起來。
難道還是因為這事煩?她自問自答,應該不是吧。實際上第二天,她和老公就都冷靜下來,他還道了歉,她的心情也基本恢復了正常。她想啊想,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這么心煩、頭痛。這時,老公下班回家看到她,關心地問:你怎么啦,臉色那么差?就在那一瞬間,她的心臟開始狂跳,一陣發慌,血涌上頭,感覺就像要死了一樣。她驚恐萬分地想到那位同事:她不會告訴我老公吧。一想到這里,她冷汗直流,連飯都顧不得吃,就直奔同事家。
同事見到驚恐萬狀的她,也被嚇壞了。她拽著同事的胳膊不停地問:你告訴他了嗎?你不會告訴他了吧?同事不住地安慰她,半天才搞明白她在說什么。
原來,王曼在2009年曾出軌過,事后她內心煎熬,曾向這位同事傾訴過。當時,王曼煩躁不已、坐立不安,同事連連承諾絕不會告訴她老公。
有了同事的保證,王曼還是沒有辦法安靜下來,既吃不下飯,也睡不了覺。不過此時她的問題變成我能不能告訴老公?同事陪她談論了一晚上,結論是不能。次日一大早,又陪她前往精神專科醫院拿了藥。
服藥一周多,王曼心慌的癥狀有所緩解,也漸漸可以入眠。但是,她還是很痛苦,時時有把真相告訴老公的沖動,她害怕自己忍不住說出來,于是來找我。
我如果說了,這個家就毀了。我能想象我老公的反應,說不定會提出離婚,他的身體不好,前兩年剛動了手術,年紀也大了,這會要了他的命,還有孩子,我不能沒有他們。王曼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也沒有像常人那樣質問既然你這么在乎這個家和你的老公、孩子,那你為什么還要出軌,因為顯然,關于這個她已經無數次拷問、譴責并不斷懲罰自己,我就不必雪上加霜、多此一舉了。
讓我感覺奇怪的是:2009年的事情為什么現在發作?而且聽起來她在當時都沒有這么強烈的癥狀,這不符合邏輯啊!當我說出自己的疑問,王曼羞愧難當,低下頭說:2009年以后我們斷了,但今年春節我又和那個人在一起了。這個我沒有跟同事講。講完,她仿佛松了一口氣,而我則恍然大悟。
看她沉重的樣子,我緩和氣氛開起玩笑:我當了一回牧師。
王曼鼓起勇氣繼續說:前些年,我和老公經常吵架。但是這些年,我們倆感情變得特別好,我老公對我和孩子都好極了。可我還是背叛了他,我實在沒法原諒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抵擋不住別人的吸引,我恨自己
至此,王曼病因的脈絡浮現。2009年她受到一位頗有才華的男士吸引出軌,雖然當時也悔恨,但那時他們夫妻感情一般,她的負罪感相對不是那么強。她甚至想如果老公不原諒,她可以離開家贖罪。而且她把事情告訴了同事,隱瞞秘密的壓力得到一定程度的宣泄。同事勸她為了孩子維持婚姻,她也跟自己發誓自此一刀兩斷、絕不再犯,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所以那一次她沒有發病。但這次不一樣,他們夫妻這幾年隨著年齡的增大,遇到許多大事都相互扶持,彼此珍惜,感情越來越好。在這樣的背景下出軌,她找不到可以原諒自己的任何借口,也無法跟好友講, 因為太羞愧了。且身為一個老師,我沒想到,我不能接受自己竟然是這么一個一錯再錯、道德敗壞、不知廉恥的人。駭人的秘密、道德的重負、自我的崩潰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支撐點,內心的沖突、痛苦、煎熬像壓抑的火山,從春節壓抑到現在超過半年,終于借由同事昔日蛛絲馬跡的威脅,通過心臟病——驚恐發作的方式爆發、呈現和宣泄。
王曼又回到自己最關切的問題:我真的好想告訴他,再不說,我怕我要瘋了;可我又害怕,講了就會家毀人亡,到底我該怎么辦?
我理解你想告訴他的沖動。道德的煎熬、情感的背叛最讓人難以忍受,如果你告訴他,你可以獲得道德上的漂白,坦白、真誠,至少感覺自己不是騙子,還可以讓他來懲罰你,這樣你會好過點,輕松些,對不對?
王曼點點頭,我又問:可你也有說,你后悔、要贖罪,要加倍對他好,你覺得告訴他對他好嗎?
當然不好,這我也知道。我的同事說如果我告訴他,那就太自私了。我了解他,這樣的事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拿刀挖他的心,他寧愿不知道。可是我怕不說我會精神失常
你的秘密現在跟我說了,就不會精神失常了,這就是牧師的作用。
王曼將信將疑,我相信你有心理承受能力,自己犯的錯誤還是自己承擔比較好。何況你剛才還提到另外一個無法承受的后果,失去家庭。一邊是你的輕松,一邊是讓他痛苦加上失去家庭的可能性,你選哪一個?我直言。
答案是困難的,但是明確的,我還是選擇不告訴他。
我支持。你之所以生病是因為你承受不了負罪感,如果馬上解除,未見得是好事,總得付出一些痛苦和代價,否則你沒法放過自己,對心理、精神健康也沒好處。
我明白,我愿意背負罪惡感,我只是害怕發瘋。
嗯,要用相對好的方式來背負。你覺得你的罪惡感有多大?像什么?
她用手比劃,這么大一個沉重的十字架。
我注意到她的癥狀已泛化到生活和工作,比如不能集中精力、反應遲鈍、連睡覺都在做噩夢、整日擔憂無心工作等等,于是我說:哦,這樣大小的負罪感,是不是很影響你的生活?而且,你現在花在負罪感上的時間精力是不是超出十字架的分量了呢?
我還提醒她不必過度懲罰自己的第二個理由:當人過于嚴苛懲罰自己后,可能會形成反向的補償,甚至不知不覺中將懲罰變成為下一次出軌的準備,要小心掉進這樣的惡性循環。她有過一次經歷,不可再重蹈覆轍,這次的發作比2009年厲害,如果還有下一次,只會更嚴重,不知她的精神能否承受得住。
我們一致同意在目前階段,她每天需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專門用來反省、懺悔、贖罪和思考如何補償家人,其他時間仍應恢復正常工作生活,不能讓負罪感淹沒和侵蝕全部生活,這樣對家庭也好。
可我時不時還會想到怎么辦?
那很自然,一旦察覺,提醒自己,等到了專屬時間再想就可以了。專屬時間要嚴格遵守,時間一到,即使感覺沒夠,也提醒自己可以明天再想,然后盡量轉移注意力去做別的事情。
我暗示,有了專屬的懺悔時段,她就不需要再生病了。她的后悔、內疚、想跟老公坦白的話以及她想怎樣彌補家庭等等,可以用說的方式(假想或對著他們的照片),也可以用寫的方式表達出來。
我們結束了咨詢,雙方感覺所有的問題都得到了討論,于是約定除非情況惡化,否則不需要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