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為什么離婚
“趙文,趕緊起床,帶布兜出去轉轉。來不及了!”
“來不及?什么來不及?”接到老婆劉雯雯的電話時,趙文還跟兒子小布兜賴在床上。昨天值夜班,他這會兒正在補覺,睡眼惺忪的,老婆的話一時沒聽明白。
“叮咚——”門鈴響了,還伴著憤怒的拍門聲。聲音真大,連劉雯雯在電話里都聽到了。
“果然來不及了……去開門吧,是我爸!來找你算賬的?!眲Ⅵ﹪@了口氣。
趙文當下驚出一身汗。門開了,老丈人劉鐵山一頭撞了進來。他對著桌子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說!為什么要離婚?”
趙文被拍得一哆嗦:“爸,不是真離。我們這不是沒辦法嘛,布兜再過兩年就要上小學了,這房子的事再不落實,市二小的學位可就泡湯了……”
趙文夫婦是鐵路系統的普通職工。趙文是外地人,1997年讀完大專就到了這個單位,兩年后趕上分房末班車,分了一個二十多平方米的小單間。2006年,劉雯雯技校畢業,也進了這個單位。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那天,二人喜結連理?;楹蟮诙暧辛藘鹤有〔级怠R患胰谝恢弊≡趧⒓业睦衔荨鞘莿Ⅵ┑耐夤艚o她媽媽的,媽媽生下雯雯后不幸去世,房產證上就改成了劉雯雯一個人的名字。
說是小樓,其實總共也不到50平米,老房子飽經風雨,屋頂漏水是常事,晴天里墻壁都透著一股子霉味;大白天的也得開燈,不然就黑黢黢的。劉鐵山后來再婚,娶了一個離異的女人張云,兩人自己住。趙文把福利房租了出去,跟著妻兒搬進了老樓。
轉眼小布兜上了幼兒園,兩人開始關心學校的事。結果一打聽,發現不管是趙文的福利房還是趙雯雯的老屋,都不屬于重點小學的學區房。要想讓布兜進重點小學,只能再買一套。
那時已經有了限購令:限購二套,禁購三套。他們的房產加起來連80平米都不到,但也被算成是兩套房。小兩口商量著,那就先把想買的房子選好,再把趙文的福利房賣掉,老房子留著,畢竟里面有太多記憶。
前面只要加了“學區”兩個字,價格立刻往上翻。兩人千挑萬選,看了一年多,終于瞄準了一套。誰知就在這時,“新國五條”出臺了……
“出臺沒幾天,電視里就報道好些夫妻為了買房,排著隊去離婚呢!那天說起來,我倆就開玩笑,真走投無路了,也辦個假離婚得了……”
“放屁!糊弄我吶?你倆賣掉一套不完了?咋就非得離婚?什么沒辦法,什么走投無路,你給我記住,咱這是中國,這個國家,不管到啥時候,也不逼著老百姓離婚!”劉鐵山把桌子拍得山響。
突然就賣不掉了
突然,一陣鑰匙響,趙文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幸福的聲音:妻子回來了!
劉雯雯進了屋,來不及放下手提包,一屁股就坐到父親身邊,一邊幫他拍背順氣,一邊跟他撒嬌解釋:“爸,不是我們不想賣,是賣不了啦,那些中介實在欺負人!”
其實,并不是中介愛欺負人。新政一出來,到處都是為了規避那20%的稅款而急著賣樓的業主,之前看中趙文那套小房子的買家反而不急了。那20%的稅成了他們殺價的理由。他們把價錢足足壓了5萬元下來,還一副給小兩口幫忙的口氣。
趙文憋得慌,跟對方辯論:我這套是福利房,福利房不該收20%吧?又不是買回來炒作的商品房!
可中介圍攻他:你錯了,越是福利房越應該收!那是國家給你的福利,現在增值了,當然要回報國家,那20%就當給國家的紅包唄!
“后來一怒之下,我倆就撤單——不賣了?!?/p>
劉雯雯解釋完了,劉鐵山呆了半晌,起身要走。臨出門撂下一句話:“明晚都去我那兒吃飯。這事,我有辦法!”
劉鐵山下樓了。小布兜從睡房溜出來,趴在陽臺的窄窗邊目送外公離去。
第二天一早,趙文送他上幼兒園,路上他依然耷拉著腦袋,不怎么說話。趙文猜想,他大概聽到了大人說要離婚的事。
一路無話。到了幼兒園門口,布兜停下來問趙文:“爸,以后我是不是跟張梓路一樣了?”
“胡說!”趙文哭笑不得,“梓路的爸爸不在了,你爸我還活著呢!”
趕去單位上班的路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趙文聽不見看不見,耳畔只有兒子剛才那一句問話。
午餐時,趙文躲在食堂角落里埋頭扒飯,身邊不斷有同事搭話:“趙哥,這房子多了也犯愁。是不?”你說你分的房子那么點兒小,那也算一套房???也占一個指標???不能吧?關系好的悄聲提醒:“趕緊賣吧!這次動真格的了,你這個月不賣,下個月就得交20%的稅。算算挺大一筆錢,慢慢掙得掙到什么時候!”
趙文心里越發亂了,三兩口把飯吃完,趁著午休時間去了房產交易中心:他準備現場觀摩一下。
往年春運,他和劉雯雯都去火車站廣場值過班。眼下這陣勢,就像2015年春運提前來了,而且換了地方,搬到了房產交易中心。
進門處有個柜臺,他打聽一下才知道:頭天辦了網簽合同的人要在這里排隊,等著工作人員打印合同。隊伍很長,彎彎繞繞拐了好幾圈。
再往里走,越發混亂。看到一個穿著校服的少年,手里還拿著高考模擬題集。一個中介帶著他排隊,少年一臉茫然:“我媽呢?她在哪兒?我下午還要模擬考呢!”中介一臉不耐煩:“你媽在那邊排契稅的隊呢!這邊得先把你的買家身份核了,夠18歲了吧?別不夠啊!”
看來這一宗是老媽“賣房”給兒子。
順著中介手指的方向趙文望過去,天!契稅那幾個窗已經沒有隊伍了,里三層,外三層,全都是高高舉起的胳膊,手里全是各式單據、文件。趙文發現,跟入口處那些排隊的不同,這幫人不吵不鬧,不催促柜臺里面的工作人員,就那么既安靜又決絕地等著,這幫人的臉上統統有一種疲憊而又幸福的光芒。
一問才知道,這是最后一關。核準了契稅,去隔壁柜臺交了錢,就可以過戶了。
“瘋了,都瘋了!”趙文嘀咕了一句轉身往外走。
日子比房子值錢
有劉雯雯接兒子,趙文下班直接去了老丈人那里。一進門,發現做了一桌菜,卻只有老兩口在。
原來,劉鐵山頭天從女兒家回來,就跟張云商量怎么幫小兩口??墒菑堅坪蛣㈣F山結婚時兩人都有房產,也屬禁購之列。沒辦法,劉鐵山就打電話給劉雯雯的那幾個沒買房的堂妹、表弟,誰知道,幾個弟弟妹妹一聽是這事,竟然紛紛借口有事,最后一個都沒來。
丈人晚上喝了幾杯燒酒,他拍著趙文的肩膀說:“這事兒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你們了,就肯定有辦法。!”
此言一出,張云突然起身去了廚房,劉雯雯好像看到她哭了。
直到第三天,劉雯雯才知道張云為什么哭。
原來,劉鐵山既不愿意女兒女婿離婚,也不愿意小外孫讀不了名校,思前想后,他決定自己和張云離婚,然后由他來承接小兩口這套房。
離婚比過戶好辦多了。劉鐵山再來的時候,已經是一手牽著張云,一手拿著離婚證。
趙文傻眼了:“這這這……”
劉鐵山大手一揮:“別這呀那的了!我寧愿我離,也不愿意你倆離。我們反正老了,反正也是二婚,不在乎再離一次。父母一輩子都在為兒女犧牲,這回就當是為兒女、為孫子做最后一次犧牲吧!”
劉雯雯拉著張云哭了起來,說:“阿姨,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老屋沒有陽臺,趙文和劉鐵山兩個躲在廁所里抽煙。
劉鐵山問什么時候去房產中心辦手續。趙文說,可能沒那么快,得等政府部門的計算機系統顯示他名下已經沒有二套房才行。
“手續不復雜,到時雯雯跟你兩個人都在場就能辦。”
劉鐵山希望把趙文那福利房過給他。趙文覺得奇怪,為什么不是過戶這套小樓呢?
劉鐵山眼珠一瞪,有點兒狼狽,有點兒羞惱,憋了半天才說:“我和雯雯一個姓,都姓劉。萬一被政府發現了咋辦?這就算不是詐騙,也算偷稅漏稅吧?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趙文啞巴了,心里直難受。
劉鐵山從軍多年,從來不占國家便宜,這次硬要這么干,恐怕已嚴重超越了他的底線。
一個正直的老軍人被我毀了,一對老夫妻的幸福被我毀了,接下來,小兩口的日子怕也不會好過:房子雖然過了戶,可是沒錢進賬,要買新房子,錢從哪兒來?還不得從牙縫里摳?
為了兒子能有好的未來,就要犧牲父母乃至外公外婆的幸福?買房是為了過上好日子,我們這日子卻越過越糟糕,這樣的話,還折騰這房子干嗎?
想到這里,他把煙頭掐熄了,同時有了決定。
“雯雯,咱不買房了,也不賣房。我這就去告訴中介,那間學區房我們不要了!”說著,他已經風一樣地下了樓。
雯雯在后面大喊:“?。渴裁词裁??你想好了嗎?那布兜上學咋辦?”
“咱倆小時候不也沒有上過重點嗎?我看現在也挺好!”
快到晚飯時間了,家家戶戶飄出飯香。趙文從中介那里回來,天已經黑了。想必親人們已經達成共識,因為趙文聽到窄窗里隱約有談笑聲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