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崗后按時上班兩個月
在下崗相當于半次死刑的上世紀90年代,西安一家工藝美術廠改制,一批學歷、資歷不達標的職工被下崗了。年輕女畫工阿布也在下崗之列。前一天,惜才愛才的主任眼眶微紅地通知了她這個消息,準備了一肚子開解的話,阿布很爽快地說:“我知道了。”辦手續走人。誰知第二天一大早,上班時間,下崗女工阿布照常進了廠房,照常走到過去的座位坐下,開始往畫布上涂涂抹抹。完全是“失業員工心有不甘回原廠尋仇”的恐怖片前奏。
領導膽戰心驚地提醒她:“你已經下崗啦。”
阿布笑著回答:“我知道,我不要工資。你們誰忙了我就幫誰畫,不要錢。”簡直可以擠進中國好員工排行榜前十名。
進入工藝美術廠對阿布來說簡直就像中了彩票,她從最底層的工人做起,由于展露了繪畫天賦,很快調到設計部當畫師。這件事對阿布來說,比天上掉餡餅或者下錢雨更幸運,從沒摸過正規繪畫工具的人突然有一天得到了無數畫筆、顏料、多得用不完的設計紙張,哪怕霸著畫架畫上一整天也不會有人苛責。這樣滿滿當當的幸福,即使多年后談起,阿布臉上都露出身處天堂的陶醉表情。
和其他奢侈場所一樣,天堂的開放時間是有限的。阿布被踢出去之后,一門心思還想回到那里。沒有報酬,沒有待遇,能畫畫就是好的。
用這種方法阿布又在天堂多待了兩個月,從不遲到早退。工廠領導算是看出來了,阿布是真心喜歡繪畫,但工廠有工廠的規章制度。三思之下領導自掏腰包買了繪畫工具送給阿布,告訴她以后想畫,在家里畫就是了。
阿布明白主任的意思,她把那些繪畫材料退了回去,再沒有去過工廠。
那一年,她剛滿20歲。
老板在畫畫,食客在煮面
西方繪畫史留名的畫家,認真考據一番,沒有一位真正潦倒的窮光蛋。哪怕落魄失意如梵高,至死才賣出一幅畫,他弟弟也是當時最炙手可熱的藝術代理人,顏料跟畫布總是應有盡有的。只要不活在烏托邦里,想玩藝術,總歸要有一點閑錢。
徹底下崗的阿布悶在被窩里想了一晚上,給自己設定了一個人生規劃:先掙錢,然后歇業畫畫。
有了這個想法,阿布開始瘋了似的找工作,最多的時候,她能一天做三四份兼職。因為工作賣力,她逐漸攢下了一小筆積蓄,開了一家小飯館,雖然常常累得兩眼發黑,但自己當老板,時間總歸要自由一些,那段時間,阿布每天晚上熬夜備好第二天的食材,第二天又早早起來把一些需要的東西加工成半成品,用餐時間她身兼主廚、老板跟服務員,而一旦空閑下來,食客盈門的小飯館就成了阿布的專屬畫室。
畫至酣時,哪怕鍋里還煮了餃子,阿布也忍不住到畫布前補上幾筆。煮壞的食物舍不得倒掉,都成了阿布自己的晚餐。
熟客知道老板是畫癡,吃完總是把錢留桌上,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有時看她畫得投入,還會幫忙收拾碗筷。于是在那個老舊的巷子里,多了這樣一家奇怪的飯館。鍋里常常糊了鍋,餃子動不動煮散了,耿直熱情的女老板,擦桌子擦到一半會突然不知去向,顧客們見怪不怪,自己調小灶火,裝盤,優哉游哉吃完飯,然后拿牙簽盒壓住餐費,順手收拾干凈自己的臺面,淳樸到誤入那間飯館的客人,都像是誤入了桃花源。
那是一段極溫暖的時光。可惜,就像前面說過的那樣,桃花源和天堂一樣,都是不能久留之地。沒過多久,街道擴建,租用的飯館面臨拆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店面,阿布被迫放棄了桃花源,和好友一起去了香港學美發、開發廊、學美容。
最風光的時候,阿布在一家大型美容公司一路做到副總。人生理想實現了一半:先掙錢。
一般人實現這一半理想后,就會忘了后面那部分。差一點阿布也走上這條路,忙著應酬,忙著掙錢,忙到跟畫筆絕緣。
直到那一天,阿布被派去江浙工作,一路晃晃悠悠路過義烏藝術品批發市場,看到那里在招畫師,薪水抵不過當副總的一個零頭,但可以全天候地畫。
阿布做了有史以來最莊重的決定:給美容公司寫辭職信。
等那封信寫完,紙團跟硬幣的煩惱不翼而飛。
樓會倒,橋會塌,渡你的人會來
從副總變為畫匠,阿布住著幾平米的出租屋,每天買三塊錢以下的盒飯,全天候地畫著畫,勉強地養活自己,卻幸福得像個億萬富婆。
但是,沒多久,母親的一場病,又一次迫使阿布離開了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天堂。
回西安后,為了照顧母親,阿布找工作束手束腳,最后接手了一間小區中老年人麻將館。阿布不會打麻將,也摸不清門道,幾乎月月虧損。這時,阿布遇上了她人生的第一個“貴人”。
貴人叫大陳,是常來麻將館的熟客。他告訴阿布,自己在做一個很有前途的項目,加盟費不高,只要三兩萬,肯努力的話,做到他那個級別,月薪能有二十萬。
大概是在專業領域得到的天分太多,藝術家們對生活總有非常缺天分的一面,連小孩都能嗅出危險的拙劣騙局,阿布卻絲毫不懷疑,她只要每個月有一萬的收入就很滿足,那樣她離專職畫畫的理想就只剩最后一步了。
于是她盤掉麻將館,東借西湊三萬元,全部交給大陳,開始接受加盟培訓。
為了發展下線,阿布鼓足勇氣找到只有一面之緣的高小雅,鸚鵡學舌地推薦自己的項目。
高小雅一聽就知道其中貓膩,費盡心機勸說阿布退出,見阿布死活不信,只好打了報警電話,端掉了那個非法傳銷窩點。
阿布跟高小雅的故事很有武俠遺風——單純固執的阿布發現大陳被捕,急得想一個人把所有事情扛下來,當著警察仍說那些人是好人。而女俠高小雅也并不計較,除了跟警察解釋到半夜,把阿布帶出派出所,還把阿布一路領回家,搜了無數傳銷團伙的非法證據給阿布看,一點點把她從迷夢中敲醒。
那天晚上,曾經美院畢業后來轉行傳媒的小雅和阿布聊了很多。
阿布喜歡畫花兒,黑色底色上花烈得像火,莖硬得像鋼鐵,在紙上不分季節也無須土壤地怒放著。喜歡這種花的人,大多揣著理想。高小雅和阿布一起聊她的畫,聊她的經歷,聊她遙不可及、總是差著一點錢的理想。
高小雅決定動用自己的一切能力幫助阿布——樓會倒,橋會塌,渡你的人會來。阿布搬進高小雅家,借用客廳開起了自己的美術培訓班,教孩子們繪畫基礎知識。她拿開班的這四年跟過去十多年的心血努力互相印證,有了自己獨特的畫風跟漸趨嫻熟的技法。
高小雅的朋友多,他們幾乎每周都會來小雅這里聚會,聊聊繪畫和詩歌,漸漸地,便有人專程上門參觀阿布的畫作。
一次偶然的機會下,高小雅在德國定居的朋友肖虎看到了阿布的油畫,自告奮勇當起經紀人,帶了畫作樣品去德國推介,很短時間內就反饋回好消息,有三家畫廊準備和阿布簽約。
與此同時,阿布的畫作也受到了聯合國中文網的大力推薦。此后,法國和瑞士的高檔畫廊也對阿布的油畫開出不菲的價格。在他們看來,這個一度名不見經傳的中國女畫家,畫作里包含大量中國畫元素,畫風新銳,色彩大膽,充滿才情和獨特的想象力。
2013年底,阿布跟瑞士一家知名畫廊敲定了合作。就在20幅畫作準備寄往瑞士,即將跟它們的創作者天各一方時,十八度灰藝術館的館長登門拜訪了阿布,要在西安為她舉辦一次個人畫展,算是對阿布的一個肯定,也讓這些畫兒再陪伴阿布一段時間。
油畫跟藝術都是高冷話題,不過2014年4月,習慣清冷的西安十八度灰藝術館展廳破天荒地迎來了300多名觀眾,屬于多年未有的盛況。阿布的《一抹紅·一片藍》油畫個展,紅藍主打的油畫色彩恍如沸騰,就像阿布第一次捏著鉛筆往煙盒上涂鴉的心情一樣。
掃興的現實主義者們總是說,世上沒有什么奇跡,所有奇跡都只是堅持、努力的代名詞。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承認,這些話比奇跡本身更勵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