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毛毛蟲那樣爬行

師姐曾經開玩笑，說還是古時候好啊，一個賣炊餅的就能置辦得起臨街二層小洋樓，割掉個小零件就有資格練《葵花寶典》或者進京城當個公務員。當時苗翠只是羞答答地捂著嘴巴笑，等到自己畢業了參加各種招考，才知道現在的職場競爭的確“亞歷山大”。雖然最終考進了一家事業單位，但是回頭看看，筆試42選3，面試3選1，的確是一將成名萬骨枯，就是關老爺當年過五關斬六將，也沒有PK掉這么多競爭對手啊。

美中不足的是，入職培訓結束后，苗翠被通知去熱線中心報到，上三班干接線員。苗翠不甘心：“我應聘的是文秘崗位啊?！必撠熕退峋€中心報到的領導漫不經心回答她：“可是，只有接線員位置上有空缺?！彼{悶地看苗翠一眼：“你的表格上不是寫著‘聽從組織安排’嗎？”

一這么上綱上線，苗翠就不敢作聲了。當初認為只是用來托底兒的場面話，沒想到還被派上了這么大用場?；仡^跟師姐抱怨，師姐呵呵地笑，說學校和社會相脫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學校里學的能用上百分之十，就是專業對口了。苗翠爭辯：“可我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啊?！睅熃忝绱涞哪X袋：“從前有一只大獅子，在動物園里每天吃香蕉。因為，你占的是猴子的缺。”

可是苗翠跟那只獅子一樣，雖然香蕉吃不習慣，也不想離開，因為這里是衣食無憂的動物園。曾經老爸老媽就以過來人身份給苗翠分析透徹了：“畢業這幾年里，你要戀愛、結婚、買房、生子、帶孩子，人生的大事基本上都湊在這幾年了，只有鉆進體制里相對而言才最無職業風險?！?/p>

的確如此，在資本家手里干活賺錢，生個孩子等于被扒掉好幾年的皮。

那就只有服從組織決定了。不過進了熱線中心，苗翠才知道自己還是思想準備不夠充分，有些崗位還可以無限細分的，比如苗翠的崗位，嚴格來講其實并不是接線員，而是滅火員，那些表示不滿的，投訴的，謾罵的，都轉給苗翠讓她打電話過去解釋，確保人家消氣。苗翠性子再好也按捺不住了：“這壓根就是當出氣筒啊，這樣苦累臟險的活兒安排給我，你們是不是欺負新人？”

主任搖搖頭，說領導這么安排，叫知人善任。

她才知道，原來是迎新晚會上自己的一曲鄧麗君歌曲，被領導認為聲線柔美，最適合去熱線中心當滅火隊員的。

苗翠只有仰天長嘆的份兒了。自己6年小學6年中學6年大學，坐了18年冷板凳終于練成文武藝，打算晉升帝王家了，沒想到卻是靠嗓子決定了自己的起跑位置。

主任說學富五車只是修煉敲門磚，用完就該扔。關鍵是，你用那塊磚敲開門進來了。

主任說得輕巧。事不關己的時候，人人都可以說得輕巧。

問題是，按照規定像苗翠這樣研究生畢業的，工作兩年后就可申報中級職稱了，可到時候，在專業工作業績那一欄里，能寫什么?。靠倸w不能寫上個“兩年來撥打電話多少個，挨罵受委屈多少次”吧，就跟個打電話搞詐騙的似的。

單位里的老大姐看來早就司空見慣了，壓低了聲音給苗翠洗腦：“機會組織上能給你就給你了，這叫公平；這個機會給你了你抓不住，這就叫公正；大家都對你的窘境心知肚明可就是沒人幫你解決，這就叫公開?！泵绱湟活^撲在鍵盤上：“老天，你就劈個炸雷弄死我吧！”

現在晉升職稱，都講究學歷、崗位、職稱三者匹配，像苗翠這樣的，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但是苗翠的問題是絕對回避不了的，因為除非你上面有人，否則，永遠都是職稱工資比職務工資升得快，而中級職稱就相當于科級待遇了。在一個處級單位，當個科長就已經是中產階級了，沒有個十年八年的基本上連門兒都沒有。

苗翠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職場上要想走得順利，必須得先擺正自己的位置，要想當頭成功的獅子，就不能去占猴子的缺。

所以上級組織熱線人員演講比賽，領導再三動員了，苗翠就是咬死了口，決不參賽。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回旋余地，苗翠答應，可以負責寫演講稿。

在學校里混跡了這么多年，苗翠不怕任何考試，任何比賽，有決心有信心在任何比賽中都能獲得好名次。問題是，苗翠這次不怕輸，而是怕贏了。支部書記是秘書出身，他曾經現身說法，說秘書這玩意兒可不好當，當不好，直接攆回家，提拔的機會就沒有了；當好了，領導用著順手，提拔的機會又遲遲不來。這事兒可不好把握，就跟中餐似的，鹽是少許，油是些許，讓老外看得稀里糊涂，味道如何全靠廚子的拿捏。

苗翠琢磨著，萬一自己親自參賽然后再脫穎而出，那在接線員的位置上就更加根深蒂固了。

讓苗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這個決定竟然歪打正著了一次。局組織處打電話跟單位商量借調苗翠過去幫忙，原因是通過這次比賽發現她寫得一手好文章，一查檔案還是漢語言文學的碩士研究生。得意之余苗翠又有點慶幸：看來機會還真是給有準備的人的，是金子，放在無論什么地方——都會被偷走的。

也有老同志告誡她，在職場上學雷鋒的事是不要干的，凡是借調都是緊缺人的崗位，去了忙是自然的，并且人家不會給解決任何問題，因為你不是局里的人；而原來單位也不可能給你解決任何事，因為你畢竟沒給本單位做出什么貢獻。

思來想去，苗翠決定還是去局里幫忙。一來擺脫這個萬惡的出氣筒位置，二來對組織部門也是頗感興趣，想潛伏進去看看，這個決定自己命運的中樞神經系統，到底是怎么運作的。

進了中樞神經系統的第一個收獲，就是苗翠終于知道了自己為什么會占據出氣筒的位置了。進了組織部門當上了臥底才知道，原來所謂的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蘿卜的確是放在一個坑里的，不過這個坑就不一定是個什么坑，也許是殺雞用了牛刀，也許是蘿卜占了白菜的坑，獅子頂替了猴子的缺。比如，宣傳科長在檔案上占的是維修隊隊長的位置，甚至，熱線中心占的壓根是維修隊的編制。

處長說，這就是原則性與靈活性相結合的結果。

在組織處，苗翠的第二個收獲就是明白了一句話，什么叫“混機關要到大機關里混”：在局里，一起步就是個科長，在處里，混到死也就是個處長，還得算仕途順遂。以前看起來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些個局長副局長們，現在就很平易近人地一個食堂吃飯，跟大家一起開個玩笑什么的，一點“威武肅靜”的衙門架子都沒有。而自己單位的那些個處長們，到了自己所在的辦公室，也是笑語嫣嫣，客氣得都讓苗翠知道什么叫“宰相府里三品官”了。

苗翠的第三個收獲，是一份愛情。有個本系統的小伙子很熱烈地追求她，時不時就來串門，每次來了大家都沖著苗翠心有靈犀地笑。苗翠紅了臉，這還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呢。副處長也是個女的，很知心知意地跟苗翠說悄悄話：“先別答應他，等方便的時候我帶你去查他的檔案?！?/p>

苗翠納悶：談個戀愛，還要查人家的祖宗八代干什么？副處長意味深長地笑，說這就叫社會關系。每一個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也不是像孫猴子那樣憑空長成的，一個書香門第出身的，總不會混賬到哪里去，而如果父親蹲過大獄，心理上難免會有陰影。

隨著副處長去了那個單位的檔案室，苗翠簡直都暈頭了，檔案干嗎還要這么詳細，難道還唯成份論嗎？副處長齜牙一笑：記錄清楚了，滅九族的時候統計方便。

雖然知道是玩笑，可是苗翠感覺自己的脖子上都是涼涼的。

讓苗翠始料未及的是，單位上想要她回去，給她曾經夢寐以求的文秘崗位。處長告訴她，這就叫墻外開花墻內香。你所處的位置高了，紅屁股自然會被人家一眼看見，做出的成績具備的能力，也更容易被大家發現和認可。

畢竟在上級的組織部門混跡了這么長時間，苗翠也不再像剛畢業那陣子胸無城府了。她琢磨了半天，私下里跟領導談，說想在上級組織部門再幫助工作一陣子，跟組織處的領導們再熟絡一些，也許這樣更有利于咱們單位。畢竟，咱們單位人員變動、提拔什么的，批準的權力都是在那里的。

看領導的臉色，苗翠知道這句話的分量。要想說服人家，最好的辦法無非是設身處地，把屁股坐在領導的位置上考慮問題，更容易將心比心。

果然，領導答應了她的請求。讓苗翠喜出望外的是，回頭單位里還給她下文，安排了一個組織人事科副科長的位置。領導說，等兩年后組織人事科科長退休，你就回來主持工作。苗翠知道這里面的潛臺詞，知道領導寄予自己的厚望不是免費的午餐，不過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

任命文件送達組織處的時候，苗翠正在專心觀察窗臺上那棵吊蘭上的一個小蟲蟲。職場上的升遷，跟蟲蟲的爬行是一個道理，作為一只不會吐絲沒有后臺的小蟲蟲，沒有那種屁股和腦袋一起跳過去的好事。都是頭先伸過去占據個位置，然后屁股跟上去建立根據地，然后是頭部再抬起，身體再前伸，繼續下一個周期。干部提拔也是這樣，在前一個層次上脫穎而出，好讓屁股坐到下一關上，然后從不勝任到勝任到下一個脫穎而出，然后再提升。

這跟自己的成長軌跡是一樣的，動完腦袋動屁股，動完屁股動腦袋，先是腦袋決定屁股，然后屁股又決定腦袋。反復再三，生生不息。

苗翠決定跟那個一直追求自己的男孩子談談。雖然通過上次查檔案，知道他是出身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一時為身在組織處的苗翠那種話不多說笑不露齒的職業性偽淑女風范所傾倒，實際上自己跟他所要求的淑女標準有一定差距，但是距離其實不是個什么問題。

苗翠決定先在他身邊占據個有利位置，然后再從偽裝淑女向真正的淑女進化，力圖在被揭穿畫皮之前盡快變成他所夢想的那個樣子。即使最終失敗，到那個時候的自己，已經改頭換面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也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就像自己，雖然一直沒有干上文秘崗位，不過有機會在組織人事科主持工作，倒是個意外收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