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傍晚,圣女路上的石楠花開滿了兩旁的人行道,地上零星地灑著18號庭院中飄出的合歡花。男人一身剪裁得體的燕尾服,左手拎一只小行李箱,右手按響了18號的門鈴。
“請出示身份證明。”門中傳來一道電子合成音,門上同時探出一個微型攝像頭。
男人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卡展示在攝像頭前,待一道綠光將卡上下掃描了一遍,那個電子合成音才繼續說道:“‘美好生活’公司AMC10833號,歡迎你的到來。”說完,庭院的門自動打開。
庭院中的合歡花已落滿了一地,像地毯一般鋪滿了庭院小徑,小徑兩邊的草地上也點綴著許多粉紅的花朵。偶爾有風拂過,便見朵朵合歡花從枝葉中掉落,如雪一般紛紛揚揚,在空中旋轉舞動。
男人目不斜視,嘴角掛著職業性的微笑,踩著滿地的合歡花而來。
屋子的門已經打開,年輕的女主人倚在門框上。她一身白色長裙,亞麻色的頭發如波浪一般披在腦后,正笑吟吟地看著他。等他走近,他才發現她白皙的臉上略有幾粒雀斑,這讓男人很是驚訝,因為在這個醫療技術發達的年代,人們會想盡辦法祛除身體上的瑕疵。
“你好,伊芙琳夫人。”男人壓下心中的訝異,對女主人標準地鞠躬,“我是您的新育兒師,‘美好生活’公司編號AMC……”
“叫我艾娜。”女主人用不容置喙的語氣打斷了男人的話,“我知道你叫艾瑞克,你們都叫艾瑞克。進來吧。”
男人眼中現出了然的神色——總有一些念舊的客戶需要同一張臉甚至相同的基因。他默不作聲地在玄關打開行李箱,取出拖鞋換上,然后將鞋子放入鞋架。
“這里是廚房,這里是浴室,這里是起居室……”艾娜見艾瑞克換完了拖鞋,便為他介紹起房間,“樓上是臥室。”她說著走上樓梯。
走在前方的艾娜有著纖細的腰肢與豐滿的臀部,隨著頭發晃動偶爾裸露的后頸更是雪白得刺眼,看得艾瑞克一陣口干舌燥,差點踩到一臺家政機器人頭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表現,只能趕緊甩甩腦袋,將注意力放在周圍的環境上,努力熟悉著這個自己即將工作的地方。
“這是我的臥室,而接下來的三年你就睡這個房間,里面的東西你可以隨便用。”前面的艾娜伸手指向一個房間,那是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但是明顯有著被使用過的痕跡。“你的工作地點就是這里。”艾瑞克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驚愕地發現這是一間育兒室。房間是暖色調,窗簾上滿是卡通圖案,中間的嬰兒床中擺滿了各種玩具,一個粉雕玉琢的嬰兒正呼呼大睡。而這個房間一側的墻上還有一個小門,直接通向艾瑞克的房間。
“你的任務就是在我上班的時候照顧這個孩子。”艾娜盯著艾瑞克的眼睛說道,“他們應該教過你怎么照顧孩子。”艾瑞克點點頭——總有些有錢人為了打發時間或是調劑心情而去人口控制中心領養一個孩子,然而他們只是喜歡看著嬰兒一點點長大,卻完全不愿意親自照顧孩子,所以經常有人雇傭他這種育兒師照顧孩子。
真是有錢又有時間。他在心里默默感嘆著。
“她叫什么名字?”他問道。
“她叫海倫,快一歲了。”艾娜對著艾瑞克嫣然一笑,“這是我自己的孩子,我也希望你能把她當成你的孩子照顧。”
“你自己的孩子?”艾瑞克顧不上欣賞艾娜的笑顏,“你是說……這是你自然分娩的孩子?”
“沒錯,而且是我和男人自然受精的孩子。幸好是個女孩。”她的臉上忽然露出幸福的笑容,仿佛散發出一層光,將艾瑞克照得一陣恍惚。
“我一定努力工作。”艾瑞克只能干巴巴地回答一句。他幾乎已經被震驚,自然分娩這種需要承受極大痛苦的事已經難以被理解,而自然受精幾乎可以被視為異端,人們最多不過是從人口控制中心領養一個孩子,而大部分人的童年都是在人口控制中心的教育室度過的。
“今晚應該沒有什么事,你早點休息吧。”艾娜對著艾瑞克揮揮手,然后向樓下走去。
艾瑞克回到房間,收拾起他為數不多的行李。
書桌的抽屜里滿是雜物,卻堆放得井井有條。他又打開衣柜,里面掛著一些男性的衣物,讓他一陣驚異。因為在這個時代,男人的衣服只有制服與內衣,若是想要家居常服則只能花費高昂的價格定制。大概也是上一任育兒師留下來的吧,看來自己遇到了一個好主人。艾瑞克猜測,終于感到安心了一些。他將房間收拾完,接著躺倒在床上。
接下來的三年,這將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會是這輩子唯一一份工作。他在培訓中心的成績優異,一定可以讓女主人滿意。他在心底給自己鼓勁,然后沉入了夢鄉。
第二天清晨,艾瑞克是被育兒室的動靜給吵醒的。他倏然一驚,趕緊起身奔向育兒室,卻發現是艾娜在隔壁。
“吵醒你了?”她歉疚地對他一笑。
艾瑞克搖搖頭,正想說些什么,卻不想艾娜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艾瑞克看向嬰兒床,原來是海倫似乎要醒了。
“哎呀,她醒了。”艾娜驚喜地叫了一聲,手忙腳亂地抱起了孩子,但隨即孩子就大聲哭鬧起來。
“給我吧。”艾瑞克立刻進入工作狀態。他檢查了一下海倫的情況,按照培訓時所教授的為海倫換上尿布,沖出一瓶奶粉慢慢地喂給她喝。海倫停止了哭聲,睜開琥珀一般的眼睛盯著艾瑞克,突然口齒不清地喊道:“粑……爸爸……”然后一邊“咯咯”地笑著,一邊伸出手扯著艾瑞克的衣領。
艾瑞克感到無比的窘迫,他求助似的望向艾娜,卻發現女主人好看的褐色眼睛笑得幾乎瞇成了一條縫。“我去上班了,你可要好好照顧我們的女兒喲。”她故意加重了“我們”的讀音,笑嘻嘻地拋給艾瑞克一個媚眼,轉身下樓。
直到引擎的轟鳴聲在庭院里響起時,艾瑞克才回過神來。他嘆了口氣,開始照顧孩子。
整個白天的時間,艾瑞克的精力都花在了海倫身上。他給她喂奶,換尿布,變著法子逗她笑,然后哄她睡覺。這是他第一次照顧真正的嬰兒,盡管培訓時他已學會了各種情況的應對方法,但實踐當中仍有些措手不及。
傍晚,當自動烹飪機發出“叮”的提示音時,艾娜終于回到了家。她先上樓看望孩子,在親吻了熟睡的海倫后,艾娜才走進餐廳。
艾瑞克本想在一旁侍奉艾娜用餐,因為他所受的教育告訴他,男性必須等女性用完餐才能吃飯,但是艾娜堅持讓艾瑞克與她一起吃飯。在女主人目光的逼迫下,他只能局促不安地坐下,刀子甚至在手指上劃開一個口子。
“你沒事吧?”艾娜關切地問道。
艾瑞克感受到一陣溫暖與感動,他感激地看了艾娜一眼,搖搖頭道:“我沒事。你看。”說著,他抬起受傷的手指,只見那道口子用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愈合結痂,直到留下一道淺淺的疤痕。
艾娜放心地點了點頭,示意艾瑞克繼續吃飯。艾瑞克不知怎的,竟又有些遺憾于女主人沒有對他施加更多的關注。但女主人不問話,他也不知該怎么開口,只能默默吃飯。艾瑞克謹守禮法,艾娜吃一口他才敢吃一口,艾娜放下刀叉他也立刻放下刀叉。
艾娜只吃了一半就吃飽了。她抬起頭看了艾瑞克一眼,發現他的盤子里也剩下了一半的食物,搖著頭嘆了口氣:“我去洗澡了,你好好吃飯吧。”說罷,一邊伸著懶腰一邊走出了餐廳。
艾瑞克感激地目送艾娜走出去,僵硬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他把自己的晚餐吃完,然后把碗碟塞進洗碗機。但接下來他更難熬,海倫還沒醒,艾娜也沒有給他安排別的工作,他只能坐回椅子上,看電視打發時間。
電視播報著今天的新聞,艾瑞克只依稀記得一些諸如“富豪凱瑟琳女士與平民女孩結為伴侶”、“‘美好生活’公司推出新款男性伴侶,產品代號AMM”、“人口控制中心計劃向社會投放新一批成年女性公民,請相關政府部門配合做好接納工作”之類的零碎的片段。但外面的世界與艾瑞克完全無關,他抬頭看向窗外,他只不過是一名育兒師,生活空間最遠不過圣女路18號在路燈下那道若隱若現的籬笆。
艾瑞克看一下時間,該給海倫喂奶了。他上樓沖泡奶粉,然后抱起海倫哄她喝奶。
“讓我抱抱她。”艾娜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后,她換上了一件白色長裙,微卷的亞麻色長發隨意地披在腦后。他把孩子遞給她,看著她逗弄海倫時露出的溫柔笑容,不由得看呆了。
不能對女主人產生非分之想——艾瑞克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這一句話。這是他在培訓時導師所說的話。他清楚地了解原因,于是試圖將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可不知為何,他的眼神總是不自覺地瞟向艾娜。
“海倫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艾娜輕輕地對艾瑞克喊道,“我該怎么辦?”
“我來。”艾瑞克驚醒過來,從艾娜手中接過孩子,安頓好海倫,“行了,讓她好好睡覺吧。”
艾娜又俯身吻了吻海倫,才和艾瑞克一起退出房間。她伸著懶腰,對著艾瑞克拋出一個媚眼,“我們也去睡覺吧。”
“這,這……”艾瑞克頓時手足無措,臉漲得通紅。盡管他被告知作為男性可能要為女主人提供特殊服務,但他沒想到來得這么快,而隱約間,他竟發現自己內心有一種急盼與渴求。
“怎么?我沒有魅力嗎?”艾娜趴到艾瑞克的肩上,在他耳邊吐氣如蘭。不等艾瑞克反應過來便哧哧地笑道,“騙你的啦!”說完就跑回房間,只丟下一句“晚上不許進來”。
艾瑞克呆滯地走回房間。他摸摸耳朵,那里仿佛還有一股溫熱。
那一晚,艾瑞克輾轉反側,腦海中艾娜的身影怎么也無法揮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他短暫的人生中從沒出現過這種情況,而他所受的教育也從沒有告訴過他應該怎么辦,他只感到無助與惶恐。
懷著種種不安與迷茫,艾瑞克終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當他從睡夢中醒來時,他驚愕地發現,女主人正依偎在他懷里,吮吸著她的拇指,口中喃喃地說著夢話,一臉滿足。有那么一刻,他慌了神,可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讓身體保持著僵硬的姿勢。然而懷中女性的氣息讓他沉醉,甚至有了一些本能的反應。他不懂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但身體的反應讓他尷尬與羞澀。艾瑞克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卻不想驚醒了艾娜。
“你醒了。”他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艾瑞克,艾瑞克!”艾娜輕輕地叫著,伸手摟住他的腰,臉在他胸口像一只貓一樣蹭著。
艾瑞克用力吞了口唾沫,把眼神從艾娜身上移開。“你……你醒醒……”他底氣不足地喊著。
“我醒著呀。”艾娜在他懷里悶聲悶氣地說道,“再給我幾分鐘。”
艾瑞克沒聽懂,但是不敢亂動。
艾娜貪婪地吸著艾瑞克身上的氣味,陶醉地閉上眼睛,幾乎就要沉迷其間,但是下一刻,她醒悟過來,嘆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
“我去上班了。”她轉過身背對著艾瑞克說道,然后逃也似的離開他的房間。
接下來的幾天一切如常,艾娜沒有再溜進艾瑞克的房間,讓艾瑞克欣喜的同時又隱隱有一些失落。那一晚的相擁仿佛只是一場夢幻,夢醒了,一切也便結束了。然而懷中那股溫暖的感覺總是縈繞在艾瑞克的心頭,揮之不去,難以忘懷。
白天的時候,艾瑞克要照顧海倫,而到了晚上,艾娜總是拉著艾瑞克聊天,有時候則會大大咧咧地做出一些親昵的舉止。艾瑞克喜歡和艾娜聊天,他喜歡欣賞艾娜說話時的各種神情,但他也克制自己,謹守本分,從不僭越。
他本以為在艾娜家工作的三年時間就會在這樣平淡的氣氛中逝去,然后回到公司總部頤養天年。但是在合歡花不再落下時,他鬼使神差地走進了艾娜的房間,然后在艾娜的房間里發現了一些足以讓艾娜遭受審判的東西。
艾娜回到家時,艾瑞克正盯著她的書架發呆。艾娜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書架上整齊地擺放著一排破舊的書,書的封脊已被磨蹭出片片斑白,但仍可以辨認出書的名字——《飄》《桉樹》《安娜·卡列尼娜》……
“你看到了?”艾娜用毫不在意的語氣問道。
“嗯……”艾瑞克輕輕地點了點頭。
“看過了嗎?”
“沒有……”他抬起頭,對她輕松的語氣非常不滿,“這些是禁書!”
“是嗎?”艾娜取下首飾,解開發髻。
“這些是禁書,不應該留著。”艾瑞克認真地說。
艾娜嘆了口氣道:“你知道它們為什么是禁書嗎?”
“這些書寫的是女人和男人的愛情。女人和男人之間不應該有愛情。”
“但是在那個時候……”艾娜走到床邊坐下。
“那個時候?”
“‘解放之年’以前……”
“‘解放之年’?”
“你沒學過歷史,所以不知道。”她拉著艾瑞克的手讓他坐到身邊,“很久以前,男性的壽命是和女性一樣的……”
“你說什么?”艾瑞克驚叫起來,“這不可能,男人的壽命,不是一直只有十年的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艾娜搖搖頭,繼續說道,“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男人們遭到了天譴,他們的Y染色體因為某種病毒受到了損害,新陳代謝速度加快,壽命也因此減少到女性的十分之一。從此,男性陷入一個尷尬的地位,短暫的壽命讓他們無法學習到高深的知識,但是人類正常的繁衍卻需要男性,于是人口控制中心成立,女人們每年都要去捐獻卵子,男人們則像牲畜一樣被豢養,專門提供精子。但女人畢竟需要男人,于是‘美好生活’公司開始生產AM,也就是Artificial Male。也可以這么說,人口控制中心專門培育女性,‘美好生活’公司專門培育男性。”
“那‘解放之年’呢?”
“男人們被病毒感染壽命大幅度縮短的那年,一些女性認為自己終于從男性的強權中解放了。她們競選、執政、經商,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于是那一年被稱為‘解放之年’。這些書就是‘解放之年’以前寫的,它們與如今的主流價值觀不合,所以被定義為禁書。”
“所以你不應該收藏它們。”艾瑞克說著就要站起來。
“但我讀了,并且讀了不止一遍。我覺得那才是愛情,真正的愛情。女人需要男人,男人也需要女人。”她緊緊盯著艾瑞克琥珀色的眼睛,“答應我,不要和別人說,也不要毀掉它們,好嗎?”
艾瑞克很想拒絕,然后將那些書銷毀,但他忽然發現他無法說出拒絕她的話。他只能點點頭,然后把頭轉向一邊。
“那就說定了哦。”艾娜笑得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縫,“這是我們共同的小秘密。”
艾瑞克的教育告訴他,此時應該嚴厲地指出主人的錯誤,然后將這些禁書扔掉,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卻在艾娜期盼的眼神下不由自主地點點頭,任由艾娜拉扯著下樓吃飯。
日子一如既往地流逝,但似乎因為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艾娜與艾瑞克走得更近了。艾瑞克悄悄地讀了那些禁書,終于知道,他心中的那種莫名的感覺,名為愛情,男女之間的愛情。然而身份的尷尬讓他無法直面這段感情,只能默默地將其埋藏在心底,然后更加認真而努力地工作。
圣誕節的前幾天,天上飄起了零星的雪花。雪越下越大,終于在庭院中積起了厚厚的一層,而合歡樹光禿禿的樹枝也裹上了一層雪白的外衣。
艾娜在家里舉辦了圣誕派對。
她在庭院中樹起一棵兩層樓高的圣誕樹,樹上掛滿了鈴鐺與緞帶,樹下則堆滿了禮物。她又在庭院上方拉起彩帶,掛下一張張圣誕賀卡。艾瑞克在院子里把桌子擺成長長一條,上面放滿美食與飲料。
艾娜的客人陸續來了,她們與艾娜一邊高談闊論,一邊享用美酒佳肴,艾瑞克則先安頓好海倫,然后站在一旁侍奉她們。
她們聊政治,聊藝術,聊文學,然后聊起伴侶。
“我說。”一位胖乎乎的女士甩著她粗壯的手臂,“艾娜,你也該找個伴侶和你一起生活了。”
“就是!”她身邊一位干瘦的女士出聲附和,“一個人多孤單呀。”
“我覺得一個人挺好的。”艾娜淺淺地笑著。
“有人陪著多好。”干瘦的女士把她的伴侶叫了過來,那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她挽著干瘦女士的手,依偎在她身邊。“你看,有伴侶多棒啊。”干瘦女士說著,轉過頭親吻著她的伴侶。
艾娜搖搖頭,尷尬地走到一邊。
“你真的應該考慮一下了。”胖女士走到她的身邊,“要不我幫你介紹一個?”
“真的不用了。”艾娜連連擺手,“你知道的,我有海倫,我怕她受委屈。”
“你真的想把她養大?”胖女士吃驚得用手掩著嘴,“那可是你和男人生的孩子啊!那么骯臟,你竟然想把他養大!”
“朱迪,請你注意一些。”艾娜皺著眉頭,提高了音量。
“艾娜,你聽我說。”朱迪女士扯了扯艾娜,“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喜歡男人,還和你的上一個育兒師生下了海倫。但是男人畢竟只有那么幾年的壽命,不可能陪你一輩子。”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忘不了他。”艾娜嘆了口氣。
“但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我看到你又雇了個男育兒師,還是和上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你不能這樣。”
“我知道。”艾娜回避著朱迪的眼神。
“他不是艾瑞克,你也不該愛上男人!”
“那他是誰?”艾娜抬起頭看向黑暗的天空。
“他是……艾瑞克……”朱迪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回答,“但他不是艾瑞克!”
“是啊,他是艾瑞克,他就是那個艾瑞克,他又不是艾瑞克。那他到底是誰?”艾娜忽然笑了起來。
“他不是艾瑞克,他不是。”朱迪小聲地重復道。
“我知道,我知道。”艾娜忽然捂住嘴巴,強忍著不要讓自己發出哭聲,但是微紅的眼睛還是出賣了她。她下意識地尋找艾瑞克,卻驚喜地發現艾瑞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她身前。她上前抓住艾瑞克,然后摔倒在他的懷里。她感到自己被抱了起來,穿過庭院回到了屋子里。她只看到朱迪搖著頭離開,接著便沉醉于艾瑞克的懷抱。
圣誕派對因為女主人的離場而提前結束。艾瑞克指揮著家政機器人把庭院打掃干凈,又把海倫安頓好,才重新回到屋子里。但是艾娜已經把門反鎖,艾瑞克只能隔著門聽到低低的啜泣聲。他不知道該怎么勸解艾娜,也不知道該用什么立場勸解她,他只能回到自己的房間,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他知道此時的艾娜非常脆弱,他想去安慰艾娜,呵護艾娜,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自己短暫的壽命,心就冷了下來。
當清晨的陽光照射在合歡樹光禿的樹枝上時,艾娜已經換上了她的白色長裙,神色自若地坐在椅子上。艾瑞克本來有許多問題,但他忽然發現自己一個都問不出口,只能愣愣地站在門口看著她。
“你來了。”艾娜抬起頭,對著艾瑞克微微一笑。
艾瑞克點點頭,依然沉默。
“之前朱迪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吧?”
艾瑞克還是點點頭。
“過來。”艾娜對他招招手,“我給你看些東西。”
艾瑞克走到她的身邊,看到她打開抽屜上的密碼鎖,取出一本相冊。
“這是我和他共同的回憶。”艾娜輕聲說道。接著,她翻開相冊,里面是一張張另一個叫艾瑞克的、長相與他完全一樣的男人與艾娜的合影,他們赤著腳在落了滿地的合歡花中奔跑,在清澈的湖水中游泳嬉戲,在紛飛的雪花中擁吻。艾瑞克只能看到他們的眼神中散發出滿滿的幸福,他無比羨慕他的前任,心中卻又莫名地產生一股失落感。
相冊一頁頁翻過,照片上開始出現海倫。海倫被他的親生父母抱在懷中,露出開心的笑容。他們推著嬰兒車在風中漫步,風吹起艾娜的長發與長裙,落花在她身邊翩然起舞,但艾瑞克也能明顯地察覺,照片中的男人正在飛快地老去,從一個強壯的青年變成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歲月并沒有在他的笑容上留下痕跡,卻為他增添了優雅與從容。
“他沒有看到今年的春天。”艾娜合上相冊,珍重地抱在懷里,“合約到期,他在春天來臨之前走了。”
艾瑞克默然無語,他不知該怎么安慰她,只能默默地陪伴著她。
“他來的時候,正好是合歡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艾娜抬起頭看向窗外,那里是晴朗的冬日天空,“我讀了很多‘解放之年’以前寫的書,于是我對男人產生了好奇,所以我向‘美好生活’公司雇傭了他,而當他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就知道,我所需要的男人就是那樣的。”
“我們只是接受了那種教育……”艾瑞克說道。
“不一樣。”艾娜搖搖頭,“每一個男人都不一樣,我知道那種感覺。所以我愛上了他,而他也愛上了我。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候。”她說著嘴角又流露出幸福的微笑。
“但是他畢竟壽命短暫。”
“是的。那時候,我刻意忽略了這個問題,我只想和他好好生活,能多久算多久。但是他衰老得太快了,真的好快。所以他在冬天結束之前就走了,永遠地走了。”
“你……不要難過了。”艾瑞克試著安慰她,卻發現自己的話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真的。”艾娜忽然笑了幾聲,“你和他真的好像,樣子像、聲音像、連安慰人的方式都一模一樣。”
“我……”艾瑞克頓時手足無措。
艾娜把頭埋進雙臂之間又苦笑了幾聲,然后抬起頭道:“他走了以后,我發瘋似的想念他。我把相冊擺在床頭,又裝作他還在的樣子和空氣說話。但這又有什么用呢?他還是走了。”
艾瑞克遲疑地伸出手,僵硬地拍打著艾娜的背。
“謝謝。”她抿了抿嘴唇,“但是過了一個禮拜,我接到一封信。是他寄來的。我真的高興得幾乎哭了。”她用手抹了抹通紅的眼睛,“他和我說他很想我,然后告訴我,他一年前就替我向‘美好生活’公司預定了一位男育兒師,用他的基因克隆出來的男育兒師。他說,‘讓他替我繼續照顧你’。”
艾瑞克頓時滿臉通紅,左顧右盼。
“你來的那天,我真的以為是他回來了。”她轉過頭盯著艾瑞克,“我記得那種感覺,你就是他。”她忽然對艾瑞克嫣然一笑,“我愛他,所以我也愛你,你呢?”
艾瑞克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但是當他看到艾娜那期盼的眼神時,他覺得自己應該沖動一回。他深吸一口氣,然后說道:“我不是他,但我也是他。”
艾娜愣了一愣,然后笑了起來,“你真的和他一模一樣。”說完,便轉過身抱住艾瑞克。
艾瑞克的身體僵硬了片刻,然后他伸出雙手,緊緊抱住艾娜。
初春,庭院里的合歡樹已經長出翠綠的枝葉,但還未到合歡花開放的時節。艾瑞克抱著海倫,與艾娜在庭院散步。
“明年的冬天,我的合約也要到期了。”艾瑞克笑著對艾娜說道。他的臉上已經有了一絲皺紋,胡茬也從下巴瘋狂地冒了出來。
艾娜一愣,然后嘆了口氣,“原來,已經過了一年了。”她把頭輕輕地靠在艾瑞克的肩上,閉上眼睛,“這次我會主動預定男育兒師的。”
“還是叫艾瑞克?”艾瑞克伸手逗弄了一下海倫。
“還是艾瑞克,你們都是艾瑞克。”
“但你又要重新讓他愛上你。”艾瑞克嘆了口氣。
“那樣多好。”艾娜笑了起來,“被一個人愛上的過程是最幸福的。我會享受那個過程的。”
艾瑞克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說話。
“而且你會一直年輕,我則會慢慢衰老。”艾娜摟住艾瑞克的腰,“和你比起來,我可是幸運多了。”
“但在我衰老的時候,你會一直這么年輕美麗。”艾瑞克緊緊握住艾娜的手。
海倫忽然哭鬧起來,艾瑞克趕忙哄孩子,艾娜則在一旁手忙腳亂地幫忙。艾瑞克抬頭瞄一眼艾娜,心中充滿了幸福。
他回憶起剛來到艾娜的家時,艾娜倚在門上等他的畫面。那一剎那,他便為她傾倒。接著,她取笑他,調戲他,然后與他道明了真相。那一刻,他的心被巨大的幸福感所充斥。
世界賦予了他卑賤的身份,他本只能將這份感情埋藏于心底,但仿佛整個世界的幸運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竟然獲得了她。
也許她愛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同樣名為艾瑞克的男人,但他情愿當這替代品。
“艾娜。”他忽然叫了一聲。
艾娜奇怪地看著他。
“我愛你。”
他的生命本就短暫,他從來不敢奢求什么。
如此,便足夠了。
又一年春末,圣女路上的石楠花開滿了兩旁的人行道,而18號的庭院中,合歡花已鋪了厚厚一層。
艾瑞克已經離開一個月了,他走的時候已然滿臉皺紋,兩鬢斑白。但是艾娜沒有悲傷,她只是按照約定,在這一天換上那身雪白長裙,靜靜地倚在門上等待著。
“媽媽。”海倫在她身邊拉扯著她的裙子,“爸爸怎么還不回來?”
“爸爸馬上就回來了,海倫要乖哦。”她蹲下身整理好海倫的衣服。
“爸爸!”海倫忽然驚喜地叫出了聲,然后蹣跚著跑了出去。
一陣風拂過,吹起海倫的裙擺與亞麻色的長發,也吹起朵朵粉中透白的合歡花,在空中翩然飄落。
艾娜站起身,笑吟吟地看著對面的男人。
年輕的男人一身剪裁得體的燕尾服,在飛舞的合歡花中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