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者用鏡頭去記錄存身的世界、用場景來展示所處的時代、用圖片來敘述親歷的人生,但世界很大,時代很復雜,人生很難把握。孟子說:“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甚是!攝影者只有通過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用自己的感情去擁抱、憑自己的心去觸摸,才有可能在他人視而不見處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這片天地也許不是“風景獨好”,但肯定是獨特的感悟和發現(或者也可以叫作創新或創造)。楊發維就是這樣的一個攝影者。2013年10月,湖北省博物館主辦了“楊發維攝影作品展”,展出其作品100幅并永久收藏,隨后集結出版了《回望故鄉——即將消失的鄉村圖景》(中國和平出版社2013年10月版)這組攝影作品,有著只屬于他的視角,通過他的用心營構,向世人凸顯出一個幾乎被忽略的角落;通過一個個鏡頭的記錄,表達著他的人文情懷和文化擔當。
這組作品,主題是門,但不是張華筆下的“甲第面長街,朱門赫嵯峨”,而似謝莊所感慨的“青苔蕪石路,宿草塵蓬門”。那些門一律破舊,大多關閉,鎖著、用木棍別著、干脆用磚砌著,甚或已爬滿青藤;有開著的,都只剩下門框。此外有幾幅窗,幾類于門;有墻,黃土磚墻、長滿青苔的墻、已經坍塌的墻;有生產生活用具,廢棄的風車、板車、自行車,蒙上厚厚灰塵的陶缸、瓦罐、支離破碎的木船、木犁、木耙、老舊的碾米機、軍用背包、水壺……它們共同的特點是——沒有主人。
這組作品是楊發維歷時一年多,在黃岡、黃石、咸寧、孝感、隨州、襄陽、十堰、荊州、武漢等地區荒村野地,跋涉、尋覓的結果。它們并非“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而是有意而為,蓄意而為,貫穿著一種追求,一種只屬于楊發維的體驗和認知。
初看這組作品,我對自己的感覺很困惑,熟悉、陌生、昏昏欲睡、震撼、痛感、內疚感、溫暖感……,百感交織,十分復雜。
我相信我的感覺,我知道我的感覺是真實的。
這組作品似曾相識,它們是楊發維在倫敦的個人攝影展——《村民·信仰》(2012年)和《回望故鄉——即將消失的那扇門》(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1月版)主題的延續、是楊發維紀實風格的延續,和吳家林的《云南山里人》、董立新的《紅線區》有著相近之處,都是對中國邊遠鄉村生活空間的紀實。楊發維自陳“這些年我受安光系的影響比較多”。安光系的攝影有著經過策劃的整體性和系列性,有著對時代、苦難的關注,楊發維同樣如此。順便說一句,其“四川震區記憶”與安氏的“用檔案式影像記錄地震之殤”幾乎是孿生兄弟。
這組作品也的確讓人感到陌生。就表現內容而言,它們中的絕大部分場景顯露出的都是貧困、簡陋、陳舊、落后,還有那么幾幅——墻上刷著文革時期的標語、塑著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宣傳標識,與我們身邊的繁華喧囂、車水馬龍、高樓大廈、珠光寶氣堆砌成的現代或后現代氣息是那么格格不入。它們幾乎都屬于過去時,觀之讓人恍若隔世。就表現特色而言,楊發維與吳家林、董立新們有所不同。后者的作品記錄的是人當下的生存狀態——人與他們生活中的空間環境的和諧與沖突,而在楊發維那里,明明是具體真實的場景,卻偏偏喚不起“當下的在場感”。它們只是鄉民們曾經的生活空間,似乎被主人所遺棄。與安光系的鏡頭聚焦的主要是人物也不同,楊發維的這組鏡像只有空蕩蕩的場景,卻不見一人。從幾個場景看,有晾曬著的衣物、剛剛使用過的炊具、散放著的蘿卜和南瓜,說明還有人(不多)在這里生活,但生活于斯的主人一律被離場。就楊發維個人的攝影歷程看,這組照片既有著對自己的延續,更有著對自身的突破。作為一名新聞攝影風格記者,他的職業就決定了他必然會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必然會關注領導重視、群眾關心、普遍存在的問題,必然會通過新聞人物、重大事件、社會焦點、百姓輿情來反映生活變遷、時代變化、歷史進程。這在他的《人民感謝你們!》、《決戰到底》、《二汽的速度》、《跨越千年的握手》、《活體角膜移植》、《誰上誰下》、《今日武當弟子》、《面對國際考試的農民》等不計其數的作品中能得到證明,也給他帶來了中國新聞獎、全國八屆群星獎特別獎、全國抗洪搶險攝影展覽金獎、中國新聞攝影記者最高獎——金眼獎、第二屆湖北新聞名人獎名記者、湖北省優秀新聞工作者、湖北省抗洪搶險個人一等功等等榮譽。作品等身,光環耀眼,應該是功成名就了,可楊發維是個不安分的人,不滿足于取得的成績,不沉醉于眾多的鮮花和掌聲,不愿意復制自己的過去。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編輯《獨守空巢的老人》、拍攝《大地傷痕》的時候就在心里播下了超越自己的種子,但可以明確的是他在《大場面與特寫 大事件與任務》、《非事件性新聞攝影策劃》、《思維思路出路》、《讓照片不可復制》等文章中進行了理性反思,以求突破創新。圍繞任務轉的被動性少了,遵從內心感受的主動性多了;全景式的大場面少了,小中見大的特寫多了;對焦大人物少了,注目弱勢群體多了;通過拍攝技術、后期制作凸顯表象少了,致力反映本質、發掘內涵多了……超越自我,突破自己是極難的事,楊發維做到了。
超越、突破并不是和過去一刀兩斷,完全背離自己就像抽刀斷水一樣不可能。通過這組照片,我們仍然能看到楊發維對自身的延續,而且這中延續從某種角度上說還得到了強化。雖然這組照片沒有城市,沒有時尚,不是主流、不是中心,不是當下的生活場景,而是對曾經的生活場景的記憶,但它們恰恰反映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由于大量的農民進城務工,造成了農村的“空心化”這一普遍現象,折射出了攝影者對農村“空心化”的憂慮,農業得不到保障的擔心,農民離開土地之根的痛惜,以及對農業現代化的熱望,對城鎮化的思考。這,依然是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依然關注著關注領導重視、群眾關心、普遍存在的問題,依然是重大事件、社會焦點,百姓輿情,依然是在反映著生活變遷、時代變化、歷史進程。只不過是角度變了、對象變了、手法變了,走出了新聞攝影者已經習慣的角色、習以為常的工作定位、習慣成自然的傳達方式,遠離了熱鬧,通過邊緣指向中心。這,就給了我們“熟悉的陌生感”,成了黑格爾所推崇的“這一個”。
老實說,這組作品不是風景如畫,沒有意氣風發,展現的對象寂寞、冷清、靜止、沉悶,那是一個個沒有生氣的場景、沉睡了的空間,好像也看不到希望和未來,自然而然就給人昏昏欲睡的感受。但是,在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在經濟以兩位數高速增長了30年、創造了世界奇跡的時代,我們習慣于聽到“大媽又在掃金”、莫言的故鄉要種上千畝紅高粱、超八成的農民不愿要城市戶口的消息,習慣于看到瘋搶樓盤、高速擁堵、“十一黃金周”游人如織的壯觀,居然“發現”還有著這樣的荒蕪、破敗、落后、貧困的地方(不止一處),只要靈魂還沒有麻木,必然會產生震撼。
可以肯定,楊發維在拍攝這些照片的時候心是痛的,早在向世人揭示《大地傷痕》的時候心就在痛。執意地體驗、承受和咀嚼心痛,是因為他敏銳地在一陣陣的痛感中發現了新的通向精神高地的道路,分娩出了新的創作生命,更是因為他的良知和責任。由此他不愿逃避、不能無視、無法疏離,而且孜孜以求,并把這痛感傳達給觀眾,讓幸福著的觀眾分享,引導著觀眾去發現一個被有意無意遮蔽了的世界。
翻閱著一張張照片,“無辜的內疚感”(劉小楓語)油然而生。是的,那一切并非由我造成,但在我安居樂業的同時,我的父老鄉親卻背井離鄉,外出打工,捏慣鋤頭的手,不得不去抓起陌生的鐵錘。做城里人也許是他們的夢,但城市并不屬于他們,不可能是他們的家,而只是他們漂泊、流汗、甚至流淚之地。他們的后代暫時還融入不了城市,但又回不去鄉村。讀書怎么辦、醫療怎么辦、養老怎么辦、何處是歸程,明天是不是更美好?都是人,人和人卻有著不同。我們為社會的日新月異而興奮,為位子、票子、房子、車子、妻子、兒子而忙碌,為私房、新房、二房、乳房、心房、病房、票房而煩惱。對他們,“習矣而不察”。當楊發維把這組作品推到我們面前時,才讓我們突然發現、猛然想起。我們應該感到愧疚。
楊發維對“糖水片”一直抱著排斥的態度,所以不可能給我們端來心靈雞湯,但要是以為他在一味地傳播凄風苦雨,那是對他的誤讀。這組作品有著它的底色——溫暖。那些衣物、炊具和食品,散發著些許生氣;那輛靠在墻邊的藍色童車、那個豎起的衛星接收天線,透露了一絲現代文明的氣息。柴捆堵塞的門框后,幾朵盛開的花探出頭來;好多門上貼著春聯“慶佳節歡聲笑語、賀新春五福臨門”,“富貴如意到寶地、鴻運連年到福門”,“身中五味鹽在前、世上百谷米當先”,“人興財旺”、“萬事如意”、“五味調和”……有的已被歲月斑駁,有的則是剛剛貼上去的……這些都暗示著房子的主人對生活的熱愛、對美好的崇尚、對吉祥喜慶的熱望,暗示著他們還沒有忘記、也不可能忘記他們的根之所在。也許,他們還會回來,這里是他們的家。也許,他們會帶著被現代文明洗禮過的身心,帶著他們睜開眼睛看世界后的知識、技術和財富回來,讓他們的家發生變化。這沒有什么不可能,因為這是一片不甘寂滅的土地,他們的先人就曾舉著鐮刀和斧頭,頂著閃閃的紅星改造過舊世界。所以楊發維看到了荒蕪、破敗、落后、貧困,卻絕沒有唱一曲挽歌。他常常選擇在有陽光的日子拍攝這些景象,即使沒有陽光也要想方設法捕捉各種光線,要讓沉寂的空間明亮起來。他還常常把鏡頭對準紅的顏色,春聯、福字、門神、紅盆、紅鞋、紅花、涂抹了紅漆的門窗和家具……與那些發黑發霉的木頭和磚石形成強烈的對比,給人視覺沖擊力、心靈震撼力。
楊發維不愿去演繹詩意和童話,這對他不光是容易且輕松的事,各種收益還會大大增加,但他執意于有疼痛感的觀察,以藝術的名義還原某些真實。有這樣的人,我們的心底也會感到一種溫暖。
梅堯臣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至論!閱讀楊發維的這組作品,單看一張張的照片,無論是攝影技術還是表現對象都平淡無奇,但從整體上去看,則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蘊含于其中,人生感悟、文化態度、藝術追求、價值取向……所以,它們就有了藝術張力,有功夫在詩外的效果,達到了“無法之法”的境界。
美國攝影家阿諾德·紐曼說過:“我們不是用相機在拍照,而是我們的心和頭腦”。攝影是用鏡頭和快門把瞬間變成永恒,是要眼中有活,心中有想法的。
(作者單位:湖北理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