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棋王》講述了兩件事“吃”和“棋”。
《棋王》以許多篇幅寫到了“吃”。“半饑半飽日子長”是他面對殘酷現(xiàn)實生存下來不得不信奉的哲學(xué)。吃,代表他平凡普通又實際的生活態(tài)度;通過吃,顯現(xiàn)王一生平凡普通的人生價值和“餓了便吃,困了便睡”的平常心。王一生對“吃”極虔誠,從童年起,餓的感覺、吃的欲望大概就是王一生對生活的最基本的感覺和欲望了。然而王一生并未公囿于衣食,他要在生存中尋求超越。于是下棋成為生存的另一維度。
王一生是一個“棋呆子”。他愛棋如命,為了下棋簡直什么都不顧了。不過,對于下棋他沒有任何事功之心,不愿意為了外在目的而下棋,也不肯以任何世俗的手段破壞了它的純潔性。下棋就是下棋,為此他拒絕了“腳卵”賽之后,再和幾位高手展開一場車輪大戰(zhàn)。“吃”與“下棋”構(gòu)成了生活的兩面。對于王一生來說,它們同等重要,缺一不可。
“吃”是為了活著,但活著可不只是為了吃。他也時刻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苦悶:“何以解憂?惟有象棋,‘憂’這玩意兒,是他媽文人的佐料兒。我們這種人,沒有什么憂,頂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惟有象棋。”
《棋王》里,王一生至少有五次嘆氣,其多次重復(fù)得引起注意。嘆氣本身即暗示了缺憾和欲望的未獲滿足,披露了王一生內(nèi)心的壓抑與焦慮。有“憂”,有“不痛快”,并且還有解的法寶——下棋。“吃的故事”解決了生存的物質(zhì)方面,或者說動物的一面,對此,王一生知足常樂,比較實在;而“棋的故事”卻解決了生存的精神方面,作為人的一面,對此,王一生自有追求,自有境界。下棋有棋道,做人有人道,棋道和人道在王一生身上統(tǒng)一起來。
中國人崇尚含蓄的審美風(fēng)格,中國文學(xué)有著獨特的審美規(guī)范,古典文論素來將沖淡、平和等到品質(zhì)看得很重。看阿城的小說,具有一種平和淡遠的藝術(shù)氛圍,顯示出一種含蓄自然的審美風(fēng)格。阿城的《棋王》也寫知青上山下鄉(xiāng),但他有意回避對社會政治背景的書寫,并沒有像其他知青小說一樣,展現(xiàn)十年動亂時期給青年一代造成的痛苦;阿城也沒有深刻反思造成這一悲劇的社會原因,而只是平靜地敘述:“車站里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這標語大約掛了不少次,字紙都折得有些壞。喇叭里放著一首又一首的語錄歌兒,唱得大家心更慌。”阿城這種看似冷靜的、客觀的敘述,其實包含著作者對那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評價態(tài)度。
含英咀華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上膝上,鐵鑄一個地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下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fā)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
從人物的外形看,孤身一人,鐵鑄一個樹樁,眼睛深陷,一蓬亂發(fā),讓人難以想像同時迎戰(zhàn)9名棋林高手的王一生有任何王者風(fēng)范。但再細看默想:王一生坐在大屋中央,面對驚險,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黑黑的眼睛似俯視大千世界,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fā)中,灼人臉熱,這就很不尋常了。在此情景下,只有勝券在握才能鎮(zhèn)定自若,精神凝聚,不受外界干擾。如此,王一生的膽識,心智堪稱棋王。與其說這是一個神情專注的棋手,勿寧說這是民族文化精神融鑄而成的一個“棋魂”,它遠非某一具體現(xiàn)實人生所能拘囿,而具有與遠古、現(xiàn)在、未來,宇宙人生同世界,而人物的外形僅僅是人物精神的陪襯而已。這便是阿城寓意于形象的獨特描寫。
王一生身上的道家味是很濃的。可“道家棋”并不代表王一生能飄然世外,相反,出世與入世的矛盾在他身上交織、滲透著。如果僅為了玩,為了舒服,那他為什么要精益求精,慘淡研摩,遍求高手以提高棋藝?為什么要以一對九進行車輪大戰(zhàn)以博取“棋王”的美譽?這讓我們觸到了被吃制約、壓迫得“很不痛快”的王一生的另一精神層面:生存、溫飽后要求發(fā)展,要求生命有燦爛表現(xiàn)和執(zhí)著的堅毅。而這就帶有了某種儒家積極用世的精神。這種精神,在這個窮孩子的精神內(nèi)核中,爆發(fā)出了青春,創(chuàng)造出了綠芽,于是才有了一人同時對弈九人,飛沙走石的車輪大戰(zhàn)的壯烈場面。這個如“鐵鑄的一根細樹樁”的“瘦小黑魂”,身上閃現(xiàn)出一種攝人心魄的精神力量。當(dāng)然,王一生逞強好勝并在以一對九的車輪大戰(zhàn)中出盡風(fēng)頭,與道家文化的“無為而無不為”的精神主旨并不相悖。道家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念是“無為而無不為”,是無用之用。“無為”僅僅是一種手段,并不是目的。它的終極目的還是在于“為”即“無不為”,“無用”乃是為了“大用”。道家的“無為”針對的是儒家的那種“為”,那種體制內(nèi)的“為”,那種使個體生命受牽制、受壓仰、受拖累的“為”,至于放縱個體生命的自由、奔放的感覺,無論多么執(zhí)著、強烈,這種“為”也和“不為”不相矛盾,甚至還是個體生命飽滿充盈的一個顯在標志。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疏狂”就是如此。《棋王》中的王一生下棋與名利無關(guān),他決沒有要通過下棋謀取某種利益的動機。他從小就喜歡下棋,如醉如癡,純粹出于自我生命的深處,順乎自我生命的呼喚。他精研棋道,也決無當(dāng)世界冠軍、出人頭地的野心。棋就是他的全部的心靈世界,就是他的性靈,就是他的生命,研究棋就可使他的生命處于旺盛、飽滿狀態(tài),就是自我的實現(xiàn)。所以,《棋王》在意蘊上仍然是道家文化的。應(yīng)該說,《棋王》很充分地顯示了道家文化的精神氣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