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圍繞北京城出了不少書,大家寫北京,說北京,一往情深,作者也是五花八門,作家、記者、文史專家等等,但像這兩本書以及它的作者這樣的還真不多。
這兩本書一本叫《我的上世紀—一個北京平民的私人生活繪本》,一本叫《我的老北京—一個平民的私人生活繪本》,一看書名就知道,既是“繪本”,便會有圖。兩本書的作者都是關庚先生,建筑師,并不以寫文章為主業,但他是既著文又繪圖。
這樣的作者,是不是不多見?
他是寫得也好,畫得也好。不是所有在北京生活的人都清楚老北京的樣子,清楚老北京的人不是都能寫作,而又清楚又能寫的人卻不一定能畫,但是,本書作者卻是三者聚于一身。
這是很巧合的一件事,集眾美于一身,于是才有了擺在我們面前的有意思的書。
在北城一座宿舍樓里,我們見到了關庚先生。老人肖兔,人說肖兔者多典雅好文,才藝飛揚??搓P庚先生,應覺此言不虛。他身體微胖,頭發不多,圓圓的臉,單純明朗的眼睛還帶著孩子氣,疾患在身的老先生坐在床上,行動已經受限,不能久坐,所以不時躺下稍微歇一歇。但我們的話頭不斷引起老人的興趣,才躺下又坐起來。這位在北京建筑設計界工作了一輩子的老人,滿含笑意地和我們說話,說北京的老事兒,那都是他在幾十年生活中親身經歷過的。
關庚先生1939年出生在北京朝陽門內胡同中的一座宅子里,我們在他的書里看過他畫的自己的老宅,屋里都是一色的老家具:樟木大柜、螺鈿大漆屏風、硬木梳妝臺、條案、八仙桌、太師椅、衣架、穿衣鏡、小衣柜……條案上的座鐘、花瓶以及成對的膽瓶、帽桶;高麗紙卷窗下是火炕,炕上是摞起樟木箱子上碼放著被褥,炕上則放一只針線笸籮……都帶著以往時代的印記和風味。
他是在新鮮胡同小學讀小學的,那所學校送走一批又一批北京孩子,于今猶存,臺灣作家李敖也是那學校畢業的。關庚先生在書里寫到、畫到圍繞那所老學校發生的很多有趣的東西,那些遠去的作者的同學、家長和往事,能勾起很多人對自己曾經生活的回憶。令人解頤的、令人唏噓的、令人深思的,都是那么清晰如在眼前。
關庚先生1964年畢業于清華大學土建系,這使他比一般北京人更能零距離地貼近北京城市面貌的變化過程,他的幾十年職業生涯是與北京的大街、胡同、樓宇緊連在一起的。他先后參加過北京一系列大型建筑的施工工作,參加過新華社、同仁堂、人民大會堂維修改造,參加過王府井東方廣場和國家大劇院等工程建設,他退休前參與的最后一個工程,是給國家大劇院做工程監理。
他的職業使他比別人更敏感于城市的變化和發展,而他的年紀以及文化功底使他更便于用文圖雙美的方式記錄以往的歲月。
老北京是一座經磨歷難的古城,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見慣朝代更迭、人來人往、風霜雷雨,所以,說起往年故事,常能把人世悠悠講述得充滿溫情。關庚先生以老人之心追述生他養他的北京東城朝陽門一帶的風土人情,讓讀者看來猶如面對其人,跟他一起回到若干年前。
關庚先生生于民國時期北平朝陽門,那座北京的東方之門,老北京口上稱為“齊化門”。齊化門這名從元朝起就這么叫著,一直叫到今天真正老北京的口中。齊化門內有個歡暢大院,老關家就在那里。關庚先生把自己在那一帶幾十年間的生活經歷,用圖畫和文字再現出來。他深情回憶老北京,回憶自己幼時的生活,回憶曾經每天走過的每條胡同:新鮮胡同、八大人胡同、西苦水井、南釣魚臺、井兒胡同,回憶還有常去玩耍的齊化門內外,那里有東岳廟、斜街口、南小街、東四牌樓、隆福寺、弓箭大院,好玩的地界兒甚多!更重要的是那些人,鄰居、老師、同學、胡同里做小生意的各色人等,他們有的窮,有的富,有的文雅,有的疏曠。有些人,眼看著他們在困窘生活中死去、失散,或者長大成人。風起云落,往事如昨,讀此書,誰人不起故園情?
一個人帶起一片地面,帶起一群舊京人物,這便是此書溫馨的底蘊。
這是一個人的“史記”、一個人的老北京清明上河圖。
關庚先生的獨特價值還在于,他以建筑工程師的繪畫功底和敏銳觀察力,為自己的書作畫配圖,文與圖十分融洽,200余幅手繪圖片生動傳神,獨一無二地展示了其童年老北京豐富多彩的生活和從民國進入新中國的變化發展。
另一個獨特的地方在于,作者充滿感情地為老北京底層人物立傳,描摹日常生活細節,原汁原味,具有難能可貴的親歷感和真實性,使本書具有獨特魅力。他把老年間許多行當又寫又畫地再現出來,賣小金魚的、賣黃土的、賣熏魚兒的、打鼓兒收舊貨的、賣蕓豆餅的、搖煤球的、倒水的、賣盆的、糊棚的、賣涼粉的、磨刀的、吹糖人的,如此等等,都是老北京街巷里的故舊風土。僅僅幾十年,社會變化太大了,許多景象已經煙消云散,關庚先生把它們永遠地留在了紙上。
看這些圖,老年間的情景如在眼前;讀那些文字,一種人生體悟隨之而生。各種人、各種生存環境細節、人們之間的故事,盡在于此。
關庚先生當初考上清華大學土建系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小時侯跟著自己的母親去東岳廟燒香,本來要拜藥王,走錯了門,進了魯班殿。按老規矩,女人是不進魯班殿的,上香叩頭后才發現錯了,于是母親趕緊拉著他往外走。1958年,他考上清華大學土建系,母親說,都是那年進魯班殿惹的!現在,讀者還可在書里看到關庚先生畫的圖,上面他母親一手持香一手拉著他往殿外跑,而他還手持玩具回頭看魯班爺呢!
歲月悠悠,幾十年風風雨雨過去了。關庚先生在做他的第一本書的時候,還在中國大劇院做工程監理,那時他已接近退休年齡,可以說,那時老先生職業生涯的最后一站。八點上班,他總是提前一小時到崗,先寫上一段,畫上圖畫,兩者相配。然后,稍息片刻,開始一天的工作。第一本書就是這樣完成的,那期間,祖孫三代的往事都到筆端,故去的人,遠去的事,在他筆下重來人間。很多事情,后來人僅憑想象是不會知道究竟的,譬如民國北京的風土人情細節,街市商家小鋪的平淡日月,五行八作的勞動情景等等。不看他的書,你想不到那時的警察每日出操的時候居然是光著上身的,開棺材鋪的三大爺因為腿腳有毛病,走路有點斜,別人會給他起一個那么形象的外號“墻里鉆”。說起外號,書里不少人都有,俏皮得很,那也是一種民俗文化。書中金魚胡同口東天義京醬園少掌柜因為腦袋長得有點長,就順勢得了“大醬蘿卜”的外號,“大醬蘿卜”有一天結婚了,媳婦身形渾圓,有人就給起了個外號叫“苤藍”——您瞧瞧,橫豎沒離開咸菜,還挺有職業特征。
他寫了新鮮胡同小學,也寫了二十四中,那是建在昔日王府中的學校,有假山、魚池和游廊,西花園荷花池畔還有四面玻璃窗的亭子,學校把那里當成上圖畫課的地方,上中學的關庚還在那兒學過。數學老師是旗人,單弦唱得好,上課時也常給學生們來一段,弄得孩子們也都學會了。
他寫大飯店,寫小酒館,也寫“零嘴兒”——小食品。很多如今已不多見的舊京小食品在他筆下都重現身形,老北京人看了當會心一笑,想起自己的舊時生活。他當然忘不了舊京五行八作,各種行當和那時胡同深處的小販叫賣都在他的描繪之中。
他當然在很多方面寫了他自己。我們和他敘談的時候,他的老伴坐在一旁,那是一位退休老教師,開朗健談,看得出來,老兩口感情非常好。關庚先生在書里是寫到、畫到自己老伴的。他是夫子自道,滿懷溫情地回憶了自己的戀愛經歷,畫中很有趣,一位大辮子姑娘迎面走來,雙手疊在前面,拎一只買菜籃子,很矜持的樣子,對面的小伙子不用說,是關庚先生自己了,提包在手,臉朝向姑娘。那是在朝內小街口,姑娘先叫了一聲“胖子”,關庚才上前與這位叫“小妮兒”的姑娘答話。小妮兒是關庚一位要好同學的表妹,以前只是見過,此番街頭偶遇,成了他們終生廝守的開端。如今,“胖子”和“小妮兒”已經牽著手走過無數“小街”,黑發變成白發,老院變成樓房,不變的是柴米油鹽的日子,是相濡以沫的深情。
可以這么說,舊北京平民百姓的方方面面,關庚先生幾乎都寫到了,畫到了。毋寧說,他在為所有老北京人存照,為他們映照出“昨日星辰”。
日子是一天天過下來的,歷史于是形成。忘記的會很多,不新鮮,但白紙黑字地記下、畫下,就進入有記載的歷史。北京人,愛北京的人,都該感謝這位老人——有人管關庚先生叫作“繪本老人”,這是一個多么溫情的外號,他的那些舊日同學、鄰居和長輩,你們知道嗎?他的齊化門、歡暢大院、東岳廟和護城河,你們知道嗎?
我們知道。我們就坐在老人對面,聽他講那過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