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金絲猴27年的不了情

龍勇誠，大自然保護協會（TNC）中國部首席科學家、滇金絲猴全境保護項目負責人，中國靈長類專家組組長。他說，滇金絲猴的數量只有2000只左右，從種群數量上看，比大熊貓還珍稀。

20多年來，為保護珍稀動物，龍勇誠曾躍到獵槍和滇金絲猴中間，險些中槍；為了跟蹤猴群，他曾一個月吃住在海拔3200米至4300米雪線附近的高山上，不洗澡不理發……他的行為感動了獵人，上百名獵人放下槍加入保護滇金絲猴的行列。

1987年10月的一天，時年32歲的龍勇誠在云南省德欽縣城的一個小販那里看到了令人極其震驚的一幕：12副完整的滇金絲猴骨架被小販擺在地上，等待被人買走。猴是獵人打下的，肉吃掉了，猴骨能入藥，也可賣錢，一副猴骨可換50公斤大米……小販說得平淡，龍勇誠卻聽得驚心動魄。滇金絲猴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就這么隨意地被殺了、賣了？真是不可想象。當即，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買下了這12副猴骨。正要離開，小販又說了句：“縣藥材公司還有3副呢。”聞聽此言，龍勇誠急忙趕到縣藥材公司，把另外3副猴骨也收了回來。

龍勇誠畢業于中山大學生物系，在中科院昆明動物研究所工作。1987年5月，他從別的部門調到靈長類動物研究室從事研究工作。雖是搞研究的，可當時他對滇金絲猴這種動物還很陌生，只看過三具標本，從沒見過活體。在德欽縣看到的這一幕，讓他的心很痛。這樣下去，滇金絲猴命運難測。1988年5月初，龍勇誠去大理白族自治州云龍縣龍馬山下找猴。猴子生活在平均海拔3000—4000米以上的山里，人上得去，可喘氣困難。

帶上干糧，第二天一早，龍勇誠就和一位村民向導進了山。龍馬山方圓幾百公里，海拔在2100米以上。轉了3天，只看到猴糞，卻沒看到猴。第四天近中午時分，突然聽到山坡上有槍響。龍勇誠不顧一切地拔腿往山上跑，一邊跑一邊喊：“不許開槍！”槍聲被喊聲打斷了。半山腰，只見一簇巨大的冷杉樹叢中，一只母猴懷抱著小猴蹲在樹干上，嚇得渾身瑟瑟發抖。龍勇誠見了又驚又喜，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活的滇金絲猴，而且是母子倆。槍聲又響了。只見母猴懷中的小猴一閃身，迅速逃了出去，而那只母猴卻慘叫一聲，身子直直地從樹上掉了下來。龍勇誠看到，不遠處的獵人正奮力地去抓母猴，而母猴卻向龍勇誠這邊躲過來，眼神似在向他求救。龍勇誠身子一縱，站在獵人的槍口和猴子之間：“不許開槍！”這一聲，他喊得激憤又悲涼。獵人看見龍勇誠一副要拼命的樣子，慢慢放下了槍：“不過是一只猴子嘛，打死了，回家給娃吃肉……”龍勇誠轉身抱起還在掙扎的母猴，可母猴的眼神告訴他自己不行了，瞳孔在擴散，溫熱的小身體像是在對他表示感激，一雙手臂緊緊摟住他，又緩緩松開，最后母猴在他懷里慢慢閉上了眼睛。龍勇誠悲憤不已：“知道嗎？這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獵殺它是犯法的！”聽說犯法了，獵人害怕了，趕緊湊過來，和他一起擦猴身上的血。子彈打在猴屁股上，彈孔有一寸深，可傷口卻很大，鮮血把猴屁股上的一叢白絨毛染得通紅。沒救了，猴子的身體正在變涼。龍勇誠還是緊緊抱著它，不肯放下來。

見龍勇誠如此傷心欲絕，獵人的良知被喚醒了：“不殺了，以后再也不殺猴了，娃若是饞了，就給買豬肉吃。”聽到這話，龍勇誠的嘴角動了動：“你看這猴的面部和人多像啊！”這句話起了作用。獵人上前看了一眼死去的猴子，突然害怕了：真的像人。獵人不殺猴了，龍勇誠和他成了朋友。兩人當即約定：放下槍，保護猴，發現有獵猴者，一定要阻止。獵人答應了。

晚上，龍勇誠在日記里寫下一行字：“發現猴群。地點：龍馬山。”

為亡猴做祭奠，這一份癡情誰能懂

一轉眼，幾年時間過去了，為了摸清猴群分布規律，龍勇誠的一雙腳走遍西藏的芒康、云南的維西、蘭坪、德欽等地區。他用最原始的辦法去找猴。其間，在芒康的橫斷山脈，他一共發現了兩個種群的滇金絲猴。其中一個猴群是他餓了3天，才一路跟蹤找到的。

滇金絲猴是生活在海拔3200米至4300米雪線附近的生物，以苔蘚、松蘿為主食。這些東西，猴能吃，他不能吃，可他又不敢離開，怕把猴跟丟了。一天中午，在一處半山腰，餓極了的龍勇誠猛然看到不遠處冒出一縷炊煙，附近還有一處藏民的氈房。大喜之下，他急忙趕過去，見人便開口要吃的，把男主人嚇了一跳。男主人怎么看都覺得這人像野人，衣服臟兮兮的，人也臟兮兮的，連胡子頭發都分不清。同樣，龍勇誠看對方也像野人。看了半天，兩人都笑了。得悉龍勇誠是找猴的科學家，并且已經在山里轉了3個多月，身上沒糧了，男主人便拿出奶酪和熏肉給他吃，又把身上的酒壺遞給他。

1996年10月，所里通知龍勇誠，找猴的經費沒有了。苦悶中，龍勇誠只好離開動物研究所去一家刊物當編輯。10年了，在方圓幾千里的大山里，他一共找到了18個種群的滇金絲猴。可突然間經費沒有了，他只好用自己的技能糊口再找猴、保護猴。

11月的一天傍晚，一個從山里來的伙伴告訴他：“一群猴死了……”原來，由于山里鬧蟲災，保護區組織員工給森林噴灑農藥，結果樹保住了，生活在這里的猴卻因為吃了帶藥的樹葉、苔蘚和松蘿而被藥死了。龍勇誠決定去給那群消失了的猴子做祭奠，乞求這些生靈能重生。他帶上祭品，在白馬雪山下，默默地為猴群祈禱。嫩樹葉、松蘿、苔蘚……這些是滇金絲猴愛吃的食物，一共擺了3堆。吃吧，在大山里天天吃，到了天國還吃得著嗎？坐在地上，他一個個分著松蘿，這是給大毛的，這是給二毛的……

這些猴，是他和保護著在海拔3200米以上的雪線附近，通過分辨毛發、糞便，觀察地上的苔蘚一點點追蹤找到的。那一次在山里一走就是兩三個月，最長的一次是182天。回到家里，兒子撅著小嘴說：“爸爸也是猴子，山里的樹上才是家。”

向著雪山，向著密實的林間，龍勇誠低下了頭。同行的滇金絲猴守護者封志申扶起了他。這是一位放下槍的獵人，住在維西縣攀天閣鄉兵丁村，家里幾輩子獵猴，如今父子三人都成了滇金絲猴的守候者——是龍勇誠勸說封氏父子放下了槍。當年，得知封氏父子是當地有名的獵手，龍勇誠住到了封志申家中。龍勇誠請封志申當向導，陪他進山找猴，條件是不許帶槍。在山里，追蹤猴群幾天后，一天下午，見龍勇誠對猴子如此癡迷，封志申不聲不響走到他跟前：“我給你抓一只。”山高林密，人影一閃，封志申不見了。見不著人，龍勇誠只好在原地等。沒多久，只見封志申扛著一個口袋回來了，里面是一只活猴。龍勇誠吃了一驚：“咋抓的？快放了！”封志申“呵呵”一笑：“它掉陷阱里了。”龍勇誠小心翼翼地上前察看，還好，沒受傷。說著，他解開口袋，把猴子放了。回去后，封志申放下了槍，不打了，龍老師拿猴子當孩子，不能打了。封志申又勸父親和弟弟也放下了槍。這些年來，每找到一個猴群，龍勇誠都要請放下槍的獵手來做守護者。獵人守信諾，放下槍，就絕不會再拿起。他結交了不下10個獵手朋友。

1998年年底，TNC的人找到龍勇誠，請他出任專家，繼續研究保護滇金絲猴。2003年，龍勇誠正式成為TNC中國部的一員。

2011年10月中旬，龍勇誠的夫人楊麗梅悄然來到白馬雪山下。她是利用休假來找丈夫的，老龍已經3個多月沒回家了。保護區的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了她，可龍勇誠正在山里找猴，沒聯系上。找不著丈夫，楊麗梅只好在山下等。一天、兩天、三天……去山里打探的人回來說：“幾天前，有人見過龍老師，他下山買米時還討要了一點鹽。歇過腳，喘口氣，人又走了。看樣子他很興奮，可能發現猴子蹤跡了。”聞聽此言，楊麗梅脫口而出：“快帶我去！”丈夫找猴，她去找人。

“怒江猴”，中國金絲猴新添第4個亞種

一天上午，楊麗梅在山上遇見了一群不怕人的滇金絲猴。立即，她被這群可愛的精靈吸引住了。楊麗梅拿出香蕉，一點點湊上前，遞給一只抱著小猴的母猴。母猴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她，想接又有些遲疑。小猴忍不住了，爪子往前伸著，想去夠香蕉。顯然，猴子認識香蕉。看著小猴眼饞的樣子，楊麗梅忍不住笑起來。她正要將手里的香蕉扔過去，只見母猴以極快的動作搶上前，伸出一只靈巧的爪子，一把將她手中的香蕉搶了過去，旋即身子又退了回去。一愣神工夫，只見母猴已經扒開香蕉皮，將一截香蕉塞入小猴嘴里。這一幕看得楊麗梅眼淚都快流下來了。慈母眷子，這和人類多么相似。

老龍這個男人，心里也有這種柔情，可他都用在猴子身上了。這一刻，楊麗梅理解丈夫找猴護猴的心情了，這也是一種舐犢情深，是對大山精靈的守護，是大愛。她把其余的香蕉分給了其他猴子，吃吧，就當是替丈夫給它們喂食了。第二天，她坐上返回昆明的車子。假期快結束了，在山下等了一個月，丈夫沒見著，她卻得走了。

2012年3月14日，護林員再次報告：一群猴子出現了，地點在第48號界樁附近，這一回拍到了視頻。聽罷，龍勇誠心中一陣驚喜：出現了，太好了！他立刻趕了過去。經實地考察與反復觀看視頻，他心里有底了。有地點、有影像，是從山上下來的，在中國一側。最終，在他的參與下，中國動物學家將在中國境內新發現的緬甸金絲猴命名為怒江金絲猴。唯一的缺憾是，龍勇誠沒有親眼見到一只活生生的小生靈。

一年后，他見到了。2013年9月初，怒江州林業局的人在山里向他報告說：“找到一只活體猴，跟別的不一樣。”龍勇誠聽后高興得直喊，是它，就是那在夢里都想見到的怒江金絲猴。

原來，1月初，瀘水縣一位采藥人在雪地上發現了一只凍得縮成一團的小猴子，猴子性情溫柔，模樣可愛，被采藥人抱回家養了8個月。9月初時，采藥人的一位親屬偶然在縣里看到一張緬甸金絲猴的照片，感覺和家里養的這只非常像，遂決定送過來做鑒定。院子里，小猴搔首弄姿，和人百般親近，喜得龍勇誠愛不釋手。經確認，這是一只兩歲的雌性緬甸金絲猴，其體貌特征和生活習性均與文獻資料吻合。繞著它轉了幾圈，龍勇誠滿臉是笑，宣布說：“你有中國戶口了！”像聽懂了他的話，小猴親昵地在他腿上蹭了蹭，然后蹲伏在他腳邊，嘴里啃著鮮果，眼睛信賴地看著他，樣子可愛極了。

又是一年過去了，2014年五一期間，世界靈長類學會主席松澤哲郎教授來麗江老君山保護區。龍勇誠作為中國靈長類專家組組長，陪同考察。看到了，望遠鏡里，猴群正在一邊走一邊揪旁邊的嫩葉吃，慢騰騰的。指著一只體型壯碩的公猴，龍勇誠介紹說：“看，那只是老大。”這里的猴，他再熟悉不過了，它們是他在1989年春天找到的，找了整整一個月。那一年，山上的雪下得可真大呀，每天都下，在海拔3600米左右的山上，雪積得比人還高。前邊，是由100多只猴組成的猴群在樹上走；后邊，是他和護林員在樹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山上坡高溝深，一不小心，人就會滑下去被雪吞沒。后來，兩人只好學著猴在樹上走，手扶著樹干，腳踩在樹枝上，一步一步往前挪。走累了，就在雪地上歇一會兒；走困了，就睡在樹枝上，還不敢睡實，怕跟丟了。跟到后來，他終于搞清楚了這群猴在山里的活動范圍和飲食習性。

2014年7月中旬，接受采訪時，龍勇誠說：“在山里，人是隨猴群的節奏走的。”說著，他的眼睛濕潤了。當年他才30多歲，如今他已年近六旬。這一輩子，他把青春給了猴子。不過，讓他欣慰的是，近些年，在大自然保護協會、當地政府、村民和志愿者的努力下，生活在老君山的兩個滇金絲猴種群的數量，以由以前的150只左右增加到340多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