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這世界分為兩種類型的人:外出吃早餐者和在家吃早餐者。兩種人交叉混合。他們可以相互訂婚或聯姻或進行愉快地交談,但在根本上是界限分明的。你要么是這種人要么就是那種,你不可能兩種都是。
那年整個冬天———直到1969年春———我跟俄羅斯黑幫一起吃早餐。這不是什么令我驕傲的事情。它只是那么發生了。我對它無能為力,發怵,發慌,在布朗克斯區,貝爾蒙,186街咖啡館,靠窗的桌子,12號臺。
當時,我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在家里住但外出吃早餐者。當時,我還在干著一份嚇人的工作:給薩拉托夫殯儀館的主理做初級助手。倒不是說我對殯儀業有什么經驗。不過是薩拉托夫離我家不算遠,而且我爸爸認識一個塞爾維亞貨車司機而他又認識一個烏克蘭出租車司機而這個的士佬兒的內兄是一個從黑山來的棺材匠,這樣說你就明白了:我的斯拉夫渠道通向就業。
我的親人都是,且仍是,俄羅斯移民———并有聲有色地保守著他們在家吃早餐的習俗。趁我刮臉的時候,我媽媽總是出沒在衛生間門口,手里抓著她的圍裙,輕輕絞著,以增強效果。
“為什么啊,我的小雅各布,當我給你做好了可口的早點,當我帶著愛心給你做好了可口的溫暖的早點,就擺廚房這里,為什么你還要浪費錢去外面吃呢?依我看你就是要來傷我的心?!?/p>
但我喜歡餐館里叮叮當當的碗碟聲,從櫥窗觀賞到的街景,走走路,說說話,熱咖啡,和油炸薯條。一碗麥片和一頓沉悶的談話?不,多謝您了,我有別處要去。
不幸的是,這個別處,我選擇了186街咖啡館。一個冷清的地方,但恰巧在我上班的路上。剛開始我就奇怪它是怎么維持生意的。很快我就發現除我之外僅有的常客就是這么一幫子人———五六個———坐在廚房旁邊,背對墻,吃煎蛋,說流利的俄語。當然,我聽得懂他們在說什么,而且很明顯這里邊有些事情不大對勁。他們省略了句子的關鍵部分,并以一段停頓代之。
“昨晚,”比如他們中的一人用俄語說,“我們去了(停頓)。我們身上帶著(停頓)。在那兒,然后(停頓)。這就搞糟了。我覺得我們必須把他們全部(停頓)。然后就干起來了,有那么一陣子我想……(富有意味的長久停頓)?!?/p>
二月的一個早晨,開始去薩拉托夫殯儀館上班的幾個星期后,我在186街咖啡館正往洗手間去,慌張地走過那伙俄羅斯人。他們中的一個人正在講蘇聯的笑話。我在門口停了一下,好奇地等著他抖包袱。妙語一出,我跟著他們一塊笑了起來,一陣徹底的捧腹大笑。這是我的第一個錯誤。當笑聲結束,我發現他們全都看著我。其中一人揚揚眉。
“Zdrasvetya①,”他說?!坝腥さ男υ挘菃??你會俄語?”然后,用俄語說,“歡迎你到我們桌來?!?/p>
工作是辛苦的。我不想細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流程。好吧,我可以說一點。現在,你可以在大學里學到這些內容,有專門為應用喪葬學學士學位講授的課程,由我們國家最優秀的大學開設。你可以在教科書中讀到,如羅伯特·邁耶的《防腐學:歷史、理論與實踐》(阿普敦和朗格出版社,1990)?;蛟谡n堂上,比如這個,由南伊利諾斯大學開設:
防腐學225-B
實驗課:凡實驗課均為5學分。評分項目:操作(包括解剖和清洗),姿勢,正確著裝,及出勤。凡防腐實驗前后,學員必須沐浴(學員須自備毛巾和肥皂)。
你將學到———不一定非做實驗不可———由踝部切口排出循環系統余液?;蛐D手柄調整金屬操作臺,放置需要排干的尸體?;蚯蹇崭骨坏牧鞒獭;蛘吣欠N附著在一切事物上的濃烈的惡臭,永遠無法消除的,哪怕你洗上二十遍。
我喜歡開花車。
我經??梢匀ラ_花車,就是葬禮隊前面的那輛引導車。那可真是舒服啊。那香味兒令人陶醉。我還可以一邊聽收音機一邊開車。有一次,不小心,我開錯了墓地。奧雷里家的送葬隊忠貞不渝地跟著我到了長島猶太公墓,上帝保佑他們吧,跟著我一路進了大門。
我的老板,尤金·薩拉托夫,不高興了。如果把他的脾氣比作一頭暴跳的公豬那恐怕是對公豬的侮辱。當奧雷里家倉皇逃竄的消息傳出去的時候,他拖著我(從襯衫領子)進了他的辦公室。他咆哮著,滿臉變成潮濕的紅色。我是要丟掉我的職位嗎?他想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完全的徹底的白癡?
沒誰尊重我,沒誰注意我。沒誰在乎,真的。人人都以為,準確地說吧,這份工作我只能干那么一小會兒,以后我不被正式錄用的話那只好怪我沒有能力。他們都叫我油屎金,取笑我的姓,尤里什金,和我的油性皮膚。不管分配我做什么我都無法挑剔,每天早上指望著開花車,每天傍晚做完防腐助手才回家。
然后到了三月末的一天,我正跟那些俄羅斯人一塊吃早餐。我們相互之間已經很熟了,不過我還是擔心他們不久就會要我加入他們那個有點邪惡的地下組織。他們很有禮貌而且對我的家庭充滿好奇。他們會談論赫魯曉夫及其對蘇聯的影響。他們還經常談體育。大多數時候,他們不討論生意上的事。大多數時候,他們講黃色笑話。沒完沒了的黃色笑話,沒有一則是適于在文雅場合復述的:
伊萬諾維奇同志剛調到西伯利亞的一個邊遠哨所,他問隊長這附近哪里有女人可以搞。隊長沒吭聲,就指了指牲口棚子,伊萬諾維奇過去一看,那是整整一棚子的驢啊。他很難過,但咬咬牙記住了。
幾周后的一個晚上,隊長在驢廄里遇見伊萬諾維奇。伊萬諾維奇沒穿褲子?!耙寥f諾維奇同志,您可真是個急性子,”隊長說。“騎驢到最近的村子還有幾十里地呢?!?/p>
當然,我被他們迷住了,而且對他們用威士忌拌煎蛋或伏特加兌咖啡的吃法贊嘆不已。這幫壞蛋還能玩出什么好花樣呢?
那天早上我們一共有七個人,把餐廳后堂塞得滿滿的:一幫子發胖的東歐佬,再加上我,一個尚未面臨發胖宿命的年輕東歐佬。186街咖啡館的大門在那邊敞著,真是沒想到,有一個薩拉托夫殯儀館的同事,喬治·費希。他在那兒吃百吉餅和咖啡。起先他沒看見我,但后來就見了,我能感覺到他臉上的驚訝。
“油屎金?”他頓了一下?!斑@些都是你的朋友?”
我敢說他認識他們,或至少聽說過他們。我突然覺得自己重要起來。我的眼里奔突著一陣兇猛的虛榮,一種不顧一切的、極度強烈的欲望,準備著迎接喬治為我送上的敬意。
“那是當然,”我說著,微微一笑,在伸展成咧嘴時嘴唇又顫抖了一下。
后來我再沒去過那里。被嚇怕了。想想如果我跟一幫流氓有關系的謠言傳開之后我會得個怎樣的名聲吧,成一個什么人了?那天早上是我在186街咖啡館吃早餐的最后一個早上。第二天,我走過四個街區,去了朱麗亞午餐館,跟186街咖啡館也沒什么兩樣,只是小一點,但沒有黑幫。我的生活將變得更為簡單,我想,如果我能減少我跟那些兇殘的罪犯發生聯系的次數的話。
但已經太遲了。喬治·費希把我跟黑幫是一伙的話傳遍了殯儀館。剛開始,這種關聯所帶來的后果還不明顯。但突然,我獲得了每天早上挑選工作任務的特權。有那么整整一個星期全都是花車,花車,花車。然后在一個初春的早晨,我剛到殯儀館就看見喬治·費希守在大門口,等我。
“嘿,尤里什金。過得好嗎?今天你跟我一起開靈車好嗎?”
干嘛不呢?我同意了。那還是一個冷天;車廂里的取暖器工作正常。況且,我也巴望著跟人說說話呢;殯儀館里靜得要人發瘋。尸體把沉默粘著在一切事物上。你不能說話太多因為這不恭敬。但你一上路———那事情就完全不同了。你就想娛樂,想活躍一下,讓這可憐的硬東西的最后旅程變成一次快樂的游玩。
喬治和我載了尸體,穿上臟兮兮的黑色毛料制服,鉆進車子,一路往墓地開去。我們總是一路順風。我發現,紐約的司機有禮貌得很呢,在碰到靈車的時候。
往公墓去的半路上,喬治開始說話了。他評論了天氣。他談到陽光明媚、晴朗無云的天空。他說他在盼著新一輪棒球賽季開始。在這一點上他著墨甚多,更為詳盡,描述了他對紐約都會隊的崇拜之情。當然,過去他們都是輸家,他說。但今年不同了,他說。今年他們要得一個大滿貫。我對這話笑得要死。都會隊是有延伸特權的②。1968年,他們在國家聯盟十個隊中排第九位。他們沒救了。他們的投手太年輕———根本就是些雛兒。誰聽說過諾蘭·賴安或湯姆·希維爾的名字?
喬治搖搖頭。
“你在186街咖啡館的那些朋友,”他說,“他們知道我怎樣才能賭贏大聯賽。”
“世界大聯賽?紐約都會隊去打世界大聯賽?你逗我吧?這是我聽說過的最可笑的事情了。”
“你知道賠率是多少嗎?你想過嗎?”
我沒有。
“兩百五十賠一。也就是說,賭一塊錢,我們就可以贏兩百五十塊。也就是說,一百塊,我們就大賺兩萬五千。三百,我們大賺七萬五?!?/p>
“我們?您是說我們?我可不會把錢浪費在紐約都會隊身上。你瘋了呀?!?/p>
然后是漫長的停頓。喬治把手伸進他那件菲薄的棉布襯衣的胸袋。他從一盒皺巴巴的軟包駱駝牌掏出一支煙,用儀表板的打火機點上。我看見他的指甲裂了,滲著尼古丁的顏色。
“我告訴你,尤里什金,我是認真的。如果你不想湊一份兒的話,至少也可以幫我去下注啊?!?/p>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喬治·費希就硬把八張五十塊塞進我手里。我還從沒見過那么多的現錢呢。我手上的神經突然活蹦亂跳起來。抓著那些錢,簡直就像性高潮。它們都是新鈔,剛從某家銀行取出來的。它們洋溢著財富的氣味。陽光透過擋風玻璃照耀著它們,仿佛冒出騰騰的蒸汽。
“我做不到的,喬治。我真的不能。”
“你是什么意思,不能?干嘛不呢?明天早上你把錢給你兄弟就成了。一手交錢而已。這是最容易下的注了。我們贏了,我給你百分之二十。我們輸了的話,那,那又怎樣呢?又不是你的錢?!?/p>
他戲劇式地叼起香煙,然后同樣戲劇式地一噴。煙柱散成云,煙云彌漫整個車廂。
“為什么?為什么你對都會隊那么有信心?還有,為什么你對我那么有信心?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會拿了這些錢然后一晚上就給花掉,請我的朋友們大吃一頓什么的。你知道:花天酒地啊。租輛豪華轎車去逛大西洋城?!?/p>
“我不知道,”他說。當時我們正在通過墓園的鐵門?!澳阕≡诟浇H巳硕颊f你是一個好孩子。一條真正站得住的漢子。一個大學畢業生,看在上帝的份上?,F在,我已經有一個預感了。真的,干嘛不呢?一個預感。只要一下注我們倆都會發財?!?/p>
進入特里尼蒂·普拉斯基。
剛剛五英尺高一點,不到一百五十磅重。她結實,一具柔軟的肉體,豐厚而敏感并散發著宜人的馨香。她的汗水混合著香奈爾五號和香腋滾珠的味道。這妙藥令人神魂顛倒。
美國文學有一個悠久的傳統,對女性進行剖解、展示,描述她們的大腿或胸部或明亮的藍眼睛。我不能加入這個傳統,因為對我來說,特里尼蒂③只能是一個整體。全然、宏大,在一個精神的———以及物質的———層面上,她的身體將我包裹。她是宏大的,從隱喻上說。不過我從沒告訴過她。
到那年四月我們已經相好了兩年多。她開始有點著急了,我想,等著求婚。因為這個。因為那個。我都快二十三了,不是嗎?我不是到了要有七個、八個、九個孩子的時候了嗎?馬上開始?就像父母指望的那樣做一個好斯拉夫人?
喬治給我錢的那天,我安排了跟特里尼蒂出去吃晚飯。不是豪華型的,只是在Taco del Mar④吃上一頓,這個墨西哥餐館就在她家那條街下面。我等著她,跟往常一樣,在她家門口。特里尼蒂的爸爸領著她到了我面前———整個一個家長制的惡臭———然后我們走下那條骯臟的小街,跨過呼旋的報紙和一灘灘可疑液體。
我自始至終都把手插在口袋里,抓著那些錢。它摸著出奇的冷,有點不正常,一直冰著我指尖的皮膚。寒冷一直爬上我的胳膊然后滲透身體的其余部位。我有力量了。我能控制局面了。吃晚餐還是看電影?都沒問題。一百頓晚餐加一百場電影,一晚一晚又一晚又能怎樣?
在Taco del Mar門口,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Tu primera,mi amor,”⑤我說,連我自己也對那糟糕的重音感到吃驚,克里斯托弗·哥倫布中學的西班牙語。
喬治剛給我那四百塊錢的時候,我是準備去幫他下注來著。這數目很大,沒錯,但也不是我絕對掙不到的。不管怎樣,我畢竟是一條站得住的漢子,就像他說的。而且他真的知道我家住哪兒。但后來,我越是琢磨,事情就越清楚了。我其實根本就不認識那些搞博彩的。我也不希望跟那么多錢發生關系。再者,那都會隊怎么可能打贏大聯賽呢?不可能的。這錢就跟丟了一樣。比方說,如果我把它花了又怎樣呢,難道有什么區別嗎?一點都沒有??蓱z的喬治啊,我想。這四百塊錢他反正是沒了。天知道他是怎么弄來的。像這樣被我花掉,最起碼這錢還是歸了某個他認識的人。我在說服自己。這都還算好的了。不是嗎?
我們坐下了,點菜,品著各自杯里的紅酒。
“紅酒?”她說。“你肯定嗎?”
“完全肯定,特里尼蒂,親愛的。完全且絕對地肯定?!?/p>
我是怎么花掉這些錢的?愚蠢地,輕易地,用可笑的日常的方式。我早上買《紐約時報》,只是看看標題。我買了約翰·多斯·帕索斯的全套長篇小說。我買了三箱藍帶,藏在我房間的床鋪下面。但我沒什么真正的成人嗜好。我又不收集名牌時裝。我不泡妞,不賭博,不跟妓女睡覺。而且,快餐文化也還不像今日那么發達。還沒有等離子電視機或色情網站能讓你輕易地浪費一大筆錢。
那年的夏季賽程發生了一個重大事件:都會隊不行,跟往年一樣。到七月底,他們離第一位還有九場比賽之遙。在殯儀館里里外外,喬治擺出一副壓抑、陰沉的調子。他老是皺著眉頭。他趿拉著腳走路。有一陣子我琢磨是不是該問問他是否需要幫助,專業的幫助,關于博彩問題。
但后來———八月中,都會隊又打了九場并且有六個星期擺脫了那總是令人沮喪的結局———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他們開始贏了。而小狼隊,該死的,開始輸了。喬治幾乎即刻發生了變化。他開始微笑和大笑起來而且干活兒特別帶勁。我能做什么?都會隊正一路趕上。我查了床底,我把錢藏在那兒,在日漸減少的藍帶罐子中間。八十二元,總共。一張五十,一張二十,一張十塊,還有兩張一塊的。該死。
我原想把事情告訴喬治,但我又琢磨我還是堅持到底的好,都會隊肯定是要倒的。這一連串的勝利只能是僥幸而已。但他們離第一名越來越近了,而本賽季剩下的場數不斷減少。真是背運連連啊,喬治在薩拉托夫殯儀館逢人便說他要發財了,油屎金已經幫他在186街的博彩人那里下了注,還有,他要退休了,等到十月,去薩拉索塔度假,那里到處都是賽狗會和橡桶裝的波旁酒。
終于,到了那個要命的下午,9月10日下午,都會隊在積分榜上已經處于第二位。第一位,芝加哥小狼隊,剛剛在希亞連輸了三場。現在,都會隊的對手是博覽隊———永久性墊底隊———開球時間定在一點鐘。喬治和我有一個葬禮,麥克索雷家,安排在下午兩點三十分。
“真是走運,”喬治說?!耙驗檫@樣我們就不用在館里干活了,把他往車上一扔,然后我們就可以開收音機聽最后幾局?!?/p>
而我能做的只有復述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葬禮是悲傷的;都這樣。盡管沒完沒了地重復這些事情,但看來沒誰真的很當回事兒。何必嘛?但作為薩拉托夫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我們盡量跟這種事情保持距離。我們卸車。我們收拾。我們穿黑色衣服。
我們出了教堂———圣特里希教堂,耶穌的小花朵———時間已近四點。喬治立刻打開收音機。我們上了新開的快速路,麥克索雷家的人跟在我們后面。我們正橫穿布朗克斯區。一路順風啊。
想想那發動機穩當的嗡嗡聲吧。
都會隊在第九局以8比2取勝。同時,消息說小狼隊輸了。
都會隊播音員,鮑勃·墨菲,在收音機里大吼著這個消息,并補充說,自從實行特許權以來,這是第一次,紐約市都會人棒球隊贏得分區領先第一位置。至今我仍能聽見他的聲音。
喬治的臉成了一副深栗色,我以前還從沒見過人的皮膚會有這種顏色。他在吼叫,那副樣子,讓你能清清楚楚地認識到在這里,就在這兒,有一個人相信自己剛剛中了大獎。我知道他的感覺。如果你沒有錢,如果你一天一天又一天地干著一些傻事,它就會不斷堆積,加重,沉沉地壓在你身上。到最后,壓在你肩頭的已不僅僅是你個人的經歷。而是一代又一代貧窮的粗人的重量,他們一個個進入薩拉托夫殯儀館的大門,一天一天又一天,然后扛硬木棺材,打掃水泥地板,在冰涼的腳踝下面開一個小切口。我就是個球人,簡單又平凡。我沒去給他下注。但他不是也有毛病嗎?他干嘛不能自己去做?他自己去跟那些家伙打交道就那么危險嗎?為什么就非要我來做中間人?
接著,事情發生了:喬治伸手去擰音量旋鈕。它漂亮極了,簡直是最豪華的旋鈕,那珠母層,以一種1960年代的方式閃著光輝。我至今仍記得這種帶有特殊諷刺意味的光澤。因為這個小動作,放大音量,幾乎把我們置于死地。
沒過幾秒鐘,靈車不知怎么就開出了車道,猛地一傾,徑直往引道的隔離墩上撞去。后面的車在按喇叭。我在尖叫。而喬治,謝天謝地,把車頭打了回來。他避開隔離墩,撞上了護欄,然后沖向引道。先是一個震撼、回蕩的轟隆聲———實際上是兩聲———然后是金屬和混凝土刮擦的嘯叫?;揭老逻叺臅r候綠燈亮了。喬治趁著綠燈又轉上了引道口,算來走運得很,它正好就在我們前邊。我們又回到快速路,而且———真是奇跡,真的———我們后面正好是葬禮車隊。原先他們還跟不上我們的車,幸好,我們自有安排似的,再一次,又回到了車隊前邊。問題解決了。我摸了摸內褲看是不是干的。
誠然,靈車受損。后來,我們發現大塊的鍍鉻被擦掉,并且車漆被刮得厲害,側壁上剝了長長的一道凹痕。后窗也碎了———這個我從乘客席就可以看到———長長的螺旋形裂紋在陽光下閃爍。
“那是他們嗎?”我問?!皠偤酶谖覀兒竺??”
“是他們,油屎金。我是一個了不起的司機對嗎?我們要發大財了,尤里什金。都會隊要一路領先,我們可以買下薩拉托夫殯儀館了?!?/p>
我該說些什么嗎?我做不到;他太高興了。我們邊聽著賽后花絮的廣播繼續沿公路往前開。車速慢了。我們陷入大梗阻。我們在密密麻麻的車海里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我們自始至終都沒想到往后邊看看,看靈車的貨廂。
但問題是:尸體不見了。
面對這種情形———站在那漸漸變成普藍色的天空下,站到那本該載著麥克索雷先生去往安息之地的靈車后廂門前,站在那一大群正等著涌向墓穴擺出莊重來準備哭泣的諸親好友面前———我能做的一切只能是趕緊把車門關上。
作為一個靈車司機你會非常熟悉這種場面:扶靈家屬擠成一團。他們全都盡可能地挨著你更近一點。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我想———面臨死亡時想跟人抱成一團的沖動。他們會緊緊地擠著車廂讓你有時不得不請他們往后退。
已經有一個扶靈人開始躋身過來了。他是一個瘦骨架、油性臉的少年———麥克索雷先生的孫子———我趕緊把車門摔實了,指望他不會發現,門把手狠狠地打在男孩的胳膊上,扯破了他的襯衣并讓血從他的皮膚上滲出來。他痛得大叫。
“例行手續,”我說。“馬上就回來,”我補充道。我的樣子是不是跟我想象的一樣嚇人?我鉆進駕駛室。喬治吃驚地見著我。他已經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得很低了,正跟著南?!ば良{特拉的歌聲哼著,低聲地,還在為都會隊陶醉呢。他一眼就看出有問題了。
“出什么事了?”他問。
“尸體不見了?!?/p>
“不見了?”他頓了一下?!霸撍赖模彼^續說?!拔覀冊趺崔k?”
“我們怎么辦?我們怎么辦?我是新來的,喬治。你是天才。為什么你不告訴我?”
死者的兒子,當然是他了,選擇這個時候來敲我的車窗。我是毫無指望了。我們為此要下地獄了,逃不掉的。
“沒什么問題吧?”他問。
我沒回答。我筆直地望著前方,努力通過調整視焦距來消解整個公墓。
“你可把湯米傷得不輕啊,”他補充道。
“看這天色像是要下暴雨了,”這個小麥克索雷先生繼續說。他似乎在琢磨我為什么硬是不回答他。但這時喬治探身過來,上帝保佑他吧,要跟那人說話。我還記得,喬治的呼吸聞起來就像新鮮的薄荷。
“您說得完全正確,麥克索雷先生。雅克,就是他,他能看出有暴雨來呢。而且他關心每一個人的安全。他發現在遠處有閃電,你看,所以呢他就叫我去打電話,打回殯儀館,叫他們派閃電車來?!?/p>
“閃電車?”我說?!皩ΑiW電車?!蔽野杨^轉向麥克索雷先生?!澳菢硬鸥影踩?,先生,如果我們用閃電車的話?!?/p>
我跑到最近的一個公用電話往殯儀館撥。接線員直接把我轉給尤金,電話里傳來他一聲歡快的口哨,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
“雅各布,雅各布,雅各布,”他說?!罢娓吲d能聽到你的聲音啊。我就覺得你會打電話來的嘛。”
“你知道?出什么事了?”
他停了好一陣才答話。
“哦,沒什么,”他終于說了?!皼]什么大事。也就是我方才接到一個電話,是警察局一位非常客氣的警官打來的?!?/p>
到這里尤金的聲調開始變得野蠻了。他把他的聲音扯成一種嚎叫,幾乎連話都聽不清楚。
“你知道他告訴我什么嗎?他告訴我說:他說他是從一個公用電話打來的,大概就像你現在這樣吧。他告訴我說他和他的搭檔剛接了一個電話,一個非常有趣非常獨特的電話。他說在布朗克斯區,離這兒不遠,在新快速路的一段引道上,工人正忙著清理一副棺材和一具尸體的殘骸,不知怎么回事———天知道怎么回事呢———它橫在路面上啦。他說真是一團糟,那場面惡心死了,尸體已經從棺材掉了出來,四分五裂,甩得到處都是。于是我就對他說:怎么會發生這種事,長官?我驚訝得很。他說:是這樣的,我想你也許對這個問題略有所知,薩拉托夫先生,因為那副棺材是你的公司出的,我就是按標牌上的號碼給你打的電話。一塊碎的標牌。尤金·薩拉托夫公司,殯葬服務商。然后你知道接著是誰的電話嗎,雅各布?是紐約時報,雅各布,警察把消息給了紐約時報。警察還叫我等他的電話呢。為什么,雅各布?怎么回事,雅各布,這種事怎么有可能發生?”
站在那陰沉的、微微下著小雨的白日里,我把事情向尤金解釋。我們撞了護欄,我解釋說,然后棺材八成就掉下來了。還解釋了那巨大的撞擊聲,也只能這么說了。還有我們兩人都沒想到回頭檢查一下??蓱z的麥克索雷先生。當尤金對我吼叫的時候,當他在話筒里咆哮而且同意再送出一副棺材,空棺材,這樣至少麥克索雷家不會立刻發現全部底細,當他唾罵、發狂、拼命吸氣的時候,當他終于話沒說完就掛掉電話的時候,我不由地在想:那尸體的腦袋會不會掉下來,在棺材砸到混凝土上一路翻滾的時候?
那個新的麥克索雷運來的時候我們非常機靈。喬治和我用身子擋住第二輛靈車的艙門,沒等人注意就換好了棺材。
我們剛關上門,扶靈家屬便開始從墓地那邊圍過來。新來的靈車趕快開溜,拼命地加速,那個司機一句話也沒說。我一臉慘白。麥克索雷家的人真是非常的有耐心。甚至超凡入圣了。不過,很顯然這種耐心不會保護我們太久。那個被我弄傷了兒子的人先開口了。
“怎么樣了,小伙子?剛才那就是閃電車?”顯然他在懷疑這整個事情。他繼續說:“你看,那暴雨似乎又過去了。那,準確地說,閃電車用來做什么的?”
“嘿,”湯米說?!澳阒恢蓝紩犣A了嗎?”
現在這個,這個才是我準備回答的問題。
我以關于都會隊的簡短發言安慰了扶靈家屬,邊說邊打開了車廂門。喬治幫我們拖出棺材然后慢慢抬起來,有那么令人肉麻的一陣,我在想萬一它翻到地上怎么辦。要知道,在殯儀館他們可是什么也沒有裝進這棺材的呀。由于發脹和加重,本來就肥胖的麥克索雷已將近三百磅。扶靈家屬氣喘得厲害。那大木箱猛地往前一晃。正在四周圍閑逛的牧師也不由得劃了一個十字。
但什么也沒有發生。木料的紋理是不一樣的,我看得出來,但沒人注意。他們都已經為這葬禮耗了整個下午了。
回殯儀館的路是憂傷而尷尬的。盡管有都會隊的狂喜,但喬治還是擔心我們倆都要被炒掉。不管怎樣,很可能都會隊還是得輸。那他今后能去哪兒呢?
殯儀館陰森森的。顯然尤金已經把所有的人都早早打發走了。但我也不敢肯定,我記得這種事還從沒發生過。
尤金在大門口等著我們。他是一頭龐然大物,一個肩膀寬大的巨人———他的衣服裹在汗巴巴的軀干上顯得實在太小了。他的領帶像一條黑乎乎的牙線,從那張大嘴———白襯衣———吊下來。那天傍晚,他的臉那么憂傷,一副悲痛欲絕的面孔。他把我們兩人領進陳列室,示意我們坐在折疊椅上。他自己站著。
“喬治,”他說。“喬治,你有個老婆在家,對吧?”
我真慶幸第一個不是問我。
“是的,先生,薩拉托夫先生,”喬治說。他的聲音發抖。我敢說他正在拼命地搜羅替自己辯解的詞兒,但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
“是你開的車?”
“是的,先生,薩拉托夫先生。”
“我明白了?!?/p>
現在尤金踱著步,有趣極了,看他走路的樣子,大屁股搖搖擺擺,肚腩圓鼓鼓地脹出來??粗歉睒幼?,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其實只是剛剛開始要笑,剛開始吸第一口氣。他晃過身來。
“很有趣是嗎,雅各布?”
“沒有,先生?!?/p>
“沒有,你明明是覺得有趣嘛。像這種情形,雅各布,你覺得什么地方有趣?”
“一點沒有,先生。”
尤金點點頭。他把身子轉開。
“喬治,聽著。你可以走了。不要再搞這種事情。你是司機。雅各布應該檢查棺材是否還穩妥,當然是他,但是———你還是應該再復查一遍。滾吧。我明早上再見你。”
喬治還想說些什么但尤金打斷他,把他從椅子上揪了起來。他沒幾秒鐘就不見了,簡直是一溜煙跑出大門口沖到了街上?,F在尤金坐在另一把折椅上。他扳著指關節。他嘆氣,往前躬下身子,繼續扣著手,微微低頭對著地板。
“這種事情一點也不有趣,雅各布。根本就沒有。完全是令人悲哀的,你不這樣認為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
“嗯,不,先生,非常誠懇地說,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是有那么點兒有趣的,說實話。事實上這是一出喜劇而不是悲劇,我覺得?!?/p>
現在回想起來,站在更平心靜氣的位置來看,我還是鬧不明白我當時干嘛要這么說。我想這大概跟那天發生的事情有關,那一日的疲倦,還有那隱隱約約的可能性,對喬治·費希而言,除了是一個不夠格的合作者之外,我在錢方面也不能讓人委以信任。所以,就當時來說,我是誠實的。我便哈哈笑起來,以一種瘋狂、躁狂的方式大笑,比我料想的還要厲害得多,星星點點的唾沫一直濺到尤金·薩拉托夫的臉上。
在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后他揩揩臉。然后他站了起來。
“聽著,雅各布。今天已經夠長的了。我要回家了,喝一杯,然后睡一覺。但是,在我走之前,你有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的嗎?”
我一聲不吭。
“你沒有什么要說的?”尤金問。“一點都沒有?比如道歉?”
我瞪著地板。
“好啊,呵,好啊。”他轉身離開,又停了下來。“不過,等等。就一秒鐘。我只想要你體驗一些事情。我想讓你感覺一下,我個人認為它棒極了,我們這兒的一個新型號,非常舒服,跟麥克索雷先生的那個非常相似。”
我看著他?!澳阆胱屛疫M棺材?”
他揪住我的胳膊,粗暴地,把我的腳提起來。他拎著我走到陳列室后廳的一排新款樣品,“平安舒適型”。顯然,這個他是提前準備好了的。棺材口下邊還放了一架小梯。
“就一秒鐘,雅各布。就一會兒。我對每一個雇員都這么做,真的,這樣他們就能對整個流程有一個更好的認識。我應該早一些給你做的,但說實話,我一直沒有時間。這是一種特殊待遇,真的?!?/p>
他那么大的塊頭,而且那么強壯,我根本無法反抗。他扛著我。他從肉體上制服了我,把我放進那木箱。我拼命想坐起來但他把我按平,一只粗大的手把我的脊背牢牢地壓在綢緞襯里上。
“覺得舒服嗎,雅各布?”
“我很好,先生。但我還是想出去,先生。這里有點恐怖?!?/p>
“哦,別擔心,雅各布,我絕對不會傷害你一根毫毛的?!?/p>
“我知道,先生,只是有點———”
正當我忙著自我解釋,搜羅詞語,準備為早先發生的事做一個道歉,準備解釋說那過錯實實在在是怪我,其實我真的不想在這里干的,這里的整個業務都讓我恐懼、膽怯,正當我考慮著所有這一切的時候,尤金把手收了回去然后合上了頂蓋。
棺材是一個小地方。它不能從里面打開。而且棺材是密封的。不過我又發現,已經有人特意開了兩個透氣孔在這口棺材的側壁上,就在我額頭右邊。小孔透進了兩縷細細的光線,剛好夠我看見自己的身體,它正被迫躺在這棺材里,就像終有一日它必將躺回那里一樣,等待著一個更漫長更永久的時間。我把嘴抵在那兩個小孔上。我吮著空氣,不管是什么都統統吸進我那驚恐的肺部。
“喂。薩拉托夫先生,先生?尤金?喂?我快喘不過氣來了,先生。這不公平,先生。我會死在這兒的。喂?喂?求你了,薩拉托夫先生,別把我丟在這兒?!?/p>
第二天早上清潔工把我放了出來。那晚我睡著了,做噩夢,不停地夢見沉重的衣服和擁擠的車廂。我尖叫一聲醒來。當時清潔工正打開蓋板,我聽見一個聲音說:“萬?,斃麃?,大慈大悲,上帝與你同在,世間萬福皆拜你所賜……”他是嚇蒙了,當然,但我沒解釋,而且,或許他也覺得這種事情他還是問得越少越好。
我踉踉蹌蹌地回家。整個世界似乎都沉浸著美好,一切平凡事物都仿佛成了奇跡,閃耀著各自的獨特性。排水溝流溢著歡快的陽光。樹木搖曳著嗡營的音樂。我再也沒回去上班。薩拉托夫殯儀館數年后倒閉了。我不知道尤金·薩拉托夫后來怎樣———但我敢肯定他現在已經幸福地安息了,舒舒服服地包裹在軟墊和綢緞中。
最終,我還是把那壞消息跟喬治·費希坦白了,就在都會隊打贏世界大聯賽之前那天。他做了他在那種情形下所能做的最佳表現:他給了我肚子一拳,下手狠得讓我很多天不能吃東西。等我又能吃東西的時候,我是在我媽媽桌上吃的,早上七點三十分,而且我沒有去想186街咖啡館。
①俄語,你好。
②紐約都會隊是聯賽的發起和主辦單位之一,可直接進入復賽。
③意即,三一體。
④西班牙語,大海肉卷店。
⑤西班牙語,你先請,我的愛人。
作者簡介:保爾斯·圖唐吉(Pauls Toutonghi),1976年生于西雅圖,埃及/拉脫維亞裔,2003年畢業于康奈爾大學作家班,2006年獲博士學位,現為大學教師。有短篇小說集《活物運輸》(Live Cargo,2003),長篇小說《紅警天氣》(Red Weather,2006)、《伊夫·尼維爾時代》(Evel Knievel Days,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