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圓月下的民族情懷與詩意想象

﹃中秋節，月亮節﹄

中國人把自己的審美旨趣和倫理價值寄托在滿月意象之中，將對月亮和月光的細膩感受鋪衍為神話、傳說，將情感的寄托和人事的祈愿轉化為一首首美麗浪漫的詩篇和眾多傳承久遠的習俗。

團圓是春節和中秋共有的主題，但兩者韻味不同，春節是紅火，中秋是古典。如果說大年像一曲喜慶美滿的《好日子》 ，那么中秋，就仿佛是 《難忘今宵》，在團聚的同時，總有一絲韶華易逝的寂寥和惆悵。田園與市井，觥籌交錯的集體歡愉與舉杯邀月的黯然神傷，正如月圓與月缺，是一種矛盾的永恒。

中秋節里，有鄉村的暢游，都市的宴飲，有摸秋、祭月的人事祝禱，有子女承歡膝下的天倫幸福，有禮儀情分的往來交際，有農耕閑暇的休養生息，有酒席上的盡情恣意，有靜夜獨酌的冥思懷想，如今又夾雜著對民族文化的敬重，保護遺產的焦慮。每逢節期，這種種情結在各種新舊媒體的宣傳中打包傳遞過來。仿佛是一個包裹，靜靜放在時空的某處，當節日到來的時候，各種歲月物事兀自散開，任由我們在里面懷舊，尋找驚喜，卻又有些悵然若失。

中國人的月影想象

1915年的中秋節，北京吉祥戲院首演了梅蘭芳先生新創的應節戲《嫦娥奔月》，使中國民間對月宮仙子的幻想超越了文本，鮮活地呈現在公眾面前。在之前的劇本創作中，史籍中的嫦娥形象語焉不詳，經齊如山與梅先生商討，決定采用古畫中的仕女裝飾。戲中的嫦娥在凡間是京劇中傳統的青衣打扮，而飛升到月宮后，梅先生就已經換上了新制作的古代仕女服飾，手抱花鐮，鐮后掛了花籃，采擷百花，戲中還獨創了“花鐮舞”和“袖舞”，隨唱隨舞，令人耳目一新。這種對于嫦娥形象的詮釋隨著電影、電視等媒體的發展，更加層出不窮。可以說，嫦娥是中國神譜中得到最廣為演繹和傳播的美麗仙子形象了。

不過，歷史上的嫦娥形象初始卻并不像戲劇熒屏上所展現的那般美好。關于嫦娥奔月的故事，最早的文字記載出現于戰國時期的《歸藏》，“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為月精。”這個記載比較簡略，沒有出現嫦娥的丈夫后羿。而在漢初《淮南子·覽冥訓》中已成為較完整的故事：“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據后人注解，后羿的妻子嫦娥偷吃了后羿的不死之藥，到了月宮中變成了月精蟾蜍。在古代神話里，人獸一體或人獸互變是常見的情節。在長沙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西漢帛畫中，月亮上邊就畫著一只伏在地上的大蟾蜍。現在還有用“蟾宮”來代指月亮的詞匯，就是月精為蟾蜍的神話遺跡。嫦娥身化蟾蜍，獨居寒月，搗藥不已，這種原始的形象與后世的月神有很大區別。

在月中的動物形象不僅有蟾蜍，還有玉兔。從目前出土的漢畫像石來看，玉兔、蟾蜍本是掌管仙藥制造的西王母的從屬搗藥者，和西王母一起被描繪在墓室里，充滿了古人對邪惡的克制和對長生的向往。在中國古代先民看來，月亮的盈虧和生命的死而復活緊密相關。東漢以來，在讖緯和道仙文化的影響下，屈原在《天問》中發出的“夜光何德，死則又育”的疑問找到了答案，即在月亮中有不死之藥。東漢《相和歌辭·董逃行》中有，“采取神藥若木端，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拌，服此藥可得神仙。”這里所說的采于若木端而搗制的神藥蝦蟆丸不是普通的神藥，而是長生不老之藥。制造不死之藥的職司由蟾蜍和玉兔承擔，它們也成為長壽的象征，《抱樸子》中即有“蟾蜍壽三千”、“白兔壽千歲”的說法。月中有兔、蟾蜍，逐漸成為流行的說法。搗藥的蟾兔從西王母神話逐漸移植到月亮神話中，體現了古人對于月亮陰晴圓缺的永恒的崇拜，是古人望月所生成的長壽期望的形象定格。

吃了仙藥而得以長生不老的仙女嫦娥，既有美貌，又能永葆青春，無畏人生苦短，稱得上是一種太理想的人生。但在史籍仙話中對她卻沒有足夠的艷羨，而滿是道德的懲戒意味。另一個月宮仙人吳剛的故事也說明了這一點。其事首見于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文中說： “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今山西汾陽縣人。學仙有過，謫令伐桂。”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西西弗斯”故事，神奇的桂樹砍傷了又隨即愈合，總也砍不倒，這是無休無止、永無盡頭的處罰。吳剛是修道學仙有了過失才罰到月球上，至于吳剛犯了什么錯，古書上沒有記載，他與嫦娥有點同病相憐的意思。民間傳說中的嫦娥就是因為偷吃仙藥而被罰到寒冷的月宮里遭受寂寞之苦的。看來在古人的心目中，月宮雖然是美麗的仙境，但并不是一個幸福的處所。“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永恒與懲戒并存，嫦娥儼然成了一個凄婉的悲劇形象。

不過，在歷史長河的變遷中，民間對于月宮仙子的境遇總是同情而理解的，向著美好幻想轉移。從嫦娥化身蟾蜍，到蟾蜍形象的隱沒，玉兔成為女仙的寵物，又搭上了同伴苦工。嫦娥從偷藥的竊賊，更是逐漸演化為正義的情節，后羿的惡弟子蓬蒙奪藥，嫦娥為護藥而食，全然已是忠誠善良故事。

嫦娥、玉兔等民間傳說的豐富和定型，為中秋賞月注入靈動的活力。這些故事，為后世人們的月影想象提供了一個發揮情感的藍本。每當中秋滿月時人們看到月亮上的陰影，便將其想象成嫦娥居住的廣寒宮、伐桂樹的吳剛和搗藥的玉兔。正是在這個搖籃里，詩人的靈府飛進月地云階的神話世界，在上面揮灑自己的想象，將自己的經歷和感情幻化其中，于清奇高曠中感悟人生。

從賞月到拜月

在春節、清明、端午、中秋這中國四大傳統節日中，中秋節形成最晚。在漢魏民俗節日體系形成時期，中秋節日尚無蹤跡，至唐宋時期，以賞月為中心節俗的中秋節日才出現，明清中秋已上升為民俗大節。

唐朝初年，中秋的賞月之風主要在官紳士人階層風行，到了中唐時期，賞月聚會的風尚影響流傳到下層社會，開始在尋常百姓家庭、寺廟之類公眾場所興起。八月十五園月夜，家人或朋友聚集在一起賞月宴飲聊天，對月賦詩。飲食方面還沒有什么特色的節令食品。

最晚從宋代開始，中秋節成了全民狂歡的節日，其核心節俗還是賞月，并且留下了比較細致的文字記載。朝廷也重視此節，給公職人員一天的假期。發達的宋代市民文化使中秋節的都市民俗十分繁盛。南宋孟元老 《東京夢華錄》以回憶的方式記述北宋汴京的中秋繁華景象：當日，各商店重新裝修門面，并售賣新酒，市民哄搶狂飲。下午三點左右，諸店酒已斷貨。當夜，富人在家里登上臺榭賞月，而普通百姓則爭占酒樓玩月，整個城市里絲竹簫管齊鳴，人聲鼎沸，夜市通宵營業，兒童們嬉戲達旦。好一個不眠之夜！南宋的中秋節同樣熱鬧繁華，即使平常百姓人家“亦登小小月臺，安排家宴，團圓子女，以酬佳節”。那些住在陋巷破屋的貧窮人家，沒錢買酒，把家里東西典當了也要換些酒來，勉強迎歡，不肯虛度佳節。可見宋代賞月風氣之盛。當時也出現了拜月的習俗，但主要是少年們對月祝禱、許愿，男孩期望“早步蟾宮，高攀仙桂”，當時有歌詠其事“時人莫訝登科早，只為嫦娥愛少年”，女孩則祈求有一副美麗的容顏，“愿貌似嫦娥，圓如潔月。”

宋代在蘇浙一帶另有一種獨特的中秋活動也流傳至今，這便是錢塘觀潮。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曾作過數組絕句 《八月十五看潮》，其中描述了自己看潮的心情，“定知玉兔十分圓，已作霜風九月寒。寄語重門休上鑰，夜潮流向月中看。”

明清以來，中秋節世俗情趣日益濃厚，以賞月為中心的抒情性和神話性的文人傳統減弱，功利性的祭拜、祈求與世俗的情感愿望構成中秋節的主要形態。明清時期親人團圓成為中秋節俗的明確主題之一。明末《帝京景物略》說，中秋節前回娘家的已婚婦女，中秋節這天必須返回公婆家。同時，比較重視親友之間的人情往來，親友之間要互送月餅、瓜果等時令節物。明代出現了月餅這種重要的節令食品和兔兒爺這樣的地方節日象征物。

拜月取代賞月成為主要習俗。拜月的環境布置極為講究。在庭院中擺放供桌，供上“月宮碼”神位，把石榴、葡萄、夾竹桃、西番蓮、仙人掌、霸王鞭等果木盆花放在供桌兩側。供品有月餅和鮮果，如蘋果、柿子、葡萄、石榴、晚桃、九節藕和切成蓮花瓣形的西瓜等。其中柿子、蘋果成對供，寓意“事事平安”；桃和石榴成對擺，意為“桃獻千年壽，榴開百子圖”，象征長壽多子；棗和栗子則撒于蘋果、柿子之間，取 “早早平安”、“利市”之意。在祭月擺供時不能放梨，因“梨”與“離”同音，此乃團圓節之大忌。供桌中間擺一張白面紅糖餡大圓蒸餅（稱為團圓餅），供桌外層設香爐、蠟扦、花瓶，蠟扦上插紅燭，下壓敬神錢糧（黃錢、元寶、千張）。花瓶內分別插上帶枝的毛豆和紅色雞冠花，因雞冠花象征月亮里的婆娑樹，而月中玉兔最愛吃的是毛豆。這些事物以內在的寓意體現了“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文化傳統，給人以視覺上的賞悅和心理上的滿足。

拜月以婦人為主，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之俗。八月十五夜，由家中的女長輩主祭，然后全家女成員按輩分，再行三叩首禮。撤供以后，將月宮碼在院中焚化，在院子里擺上瓜果酒菜，趁著滿院子的清輝，全家人一起分食祭月的大月餅，喝上一頓團圓酒。

中秋夜，婦女盛裝出游，走月訪親，也是一種常見的習俗。“木犀球壓鬢絲香，兩兩三三姊妹行。行冷不嫌羅袖薄，路遙翻恨繡裙長。”清代蔡云《吳歈》就描寫了女子出游走月的景象。近代湘潭一帶，中秋游寶塔的習俗，也與“走月”一樣，旨在祈求生殖與健康，當地傳唱這樣一首歌謠：“八月十五游寶塔，帶起香燭敬菩薩。老人家青頭發，后生子有財發，堂客們生個胖娃娃，滿妹子對個好人家。”兩湖地區流行“摸秋”，在中秋之夜，到田間“偷”瓜，然后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將描畫成嬰兒模樣的冬瓜或南瓜送給婚后數年不育的夫婦，以求早生貴子。中秋正值月圓秋成，民間在酬謝神靈的同時，祈求著子孫繁衍的力量，這也是許多中秋節俗活動形成和傳承的內在動因。

月餅的多重角色

月餅并不是一開始就是中秋節的節日食品。在《東京夢華錄》中，當時中秋食品還是以蟹和當季水果等時鮮為主，“是時螯蟹新出，石榴、榅勃、梨、棗、栗、孛萄、弄色棖橘，皆新上市。”蘇軾曾經寫有“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的詩句，許多人就此以為這是中秋節食月餅習俗產生的明證。不過據學者們考證，這個詩人美食家吃小餅的行為，一不能說明它就是月餅，二不能說明它是在中秋，我們只能說這種加了酥油、糖或蜜來制作的小餅激發了詩人的濃郁興致。南宋吳自牧的《夢粱錄》這部記述南宋都城臨安風俗物產的書里，對其時各種市井情況描述十分詳盡，寫到當時的“蒸作面行”出售“芙蓉餅、菊花餅、月餅、梅花餅、開爐餅”等，但在同一本書的“中秋”條下卻沒提到月餅。可見當時的月餅仍屬于“市食點心，四時皆有，任便索喚，不誤主顧”的日常食品，中秋和月餅還沒有形成固定的組合。

從戲謔的珍珠翡翠白玉湯到地方名吃叫花雞，從平民到皇帝的傳奇歷程，使朱元璋成為美食來源傳說榜上的常客。中秋月餅的由來傳說最廣的依然與朱元璋有關。他將寫有“八月十五夜起義”的紙條藏入餅中，分送到各地起義軍，通知他們在八月十五日晚同時響應。這種后世人編造的故事只能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甚至被金庸先生編入明教故事，成為小說家言。但作為中秋節節令食品的月餅正是出現于明代，卻是相對公認的史實。中秋節與月餅的結緣，與明代廣泛流行的拜月習俗有關。拜月免不了要上供品，中秋時節正逢瓜果上市和莊稼收獲，所以也正好用瓜果和新糧做的面食做供品。因為中秋祭的是圓月，仿照月亮制作的月餅因而也應該是圓形的，即“其祭果餅必圓”。月餅之圓又是家庭團圓的象征。民間向來有祭神儀式完成之后分食祭品的習慣，月餅很自然地又成為人們的中秋食品。祭月之風衰退之后，月餅在節日食俗之中的地位反而提高了，甚至成為后世中秋節的標志性象征。

作為食品的中秋月餅餡料和做法充滿了玄機。清代《隨園食單》里記錄了兩種月餅：“劉方伯月餅”與“花邊月餅”。“劉方伯月餅”是用當時官府用的山東細面做酥皮，松仁、核桃仁、瓜子和冰糖、豬油為餡。“花邊月餅”則是豬油拌細面為酥皮，棗肉為餡，棗不去皮，以取其鮮，油不先熬，以取其生，只不過餅有碗大，四邊掐成菱花邊，需用兩個火盆“上下覆而炙之”。做月餅的面、餡、油、手法頗有講究，秉承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中國傳統。美食家袁枚評價兩者的口感，前者“食之不覺甚甜，而香松柔膩，迥異尋常”，后者食之 “上口而化，甘而不膩，松而不滯”。《紅樓夢》中，賈母吃的是皇宮中賜出的“內造瓜仁油松子月餅”，也應是清代食俗的表現。

不過，普羅大眾的節日月餅有著更慣常質樸的品種。據翁偶虹先生回憶，北京最早的月餅，只有自來白、自來紅與團圓餅三種，后來才有 “翻毛”、“癩皮”和廣東月餅。自來白是豬油和面，內實山楂白糖、桂花白糖、青梅白糖、棗泥、澄沙等餡；自來紅是香油和面，內實白糖、桂花、桃仁和冰糖碎塊。團圓餅是大號的提漿月餅，餅面上有月宮蟾兔的圖案。晚年寓居臺灣的唐魯孫先生回憶，這些月餅總不覺得比南方來的月餅好吃。周作人在北京居住了十年，覺得始終未曾吃到好點心，想必也是包括京式月餅在內的。與周作人先生在民國年間的吐槽相比，今天的人們對于月餅口感的評論更為幽默詼諧。首當其沖的是廣式五仁月餅。這種經典的味道將杏仁、桃仁、花生仁、麻仁和瓜子仁雜糅在一起，配料考究、皮薄餡多，可以說是物資匱乏時代最經濟實惠的月餅品種。但眾多網民將“五仁”比作令人崩潰的暗黑料理，無辜的五仁月餅被調侃要被趕出月餅界。但在一些老輩兒人眼中，無論自來紅、自來白，還是五仁，仍是難以割舍的口味，那記憶中的味道甚至還夾雜了對城市歷史、地域身份的認同感。在這個多元化的時代，每種口味都會得到一些人的懷念，但也會同時將另一些人擊中崩潰，人們的口感和喜好有了更細致的分類，月餅飲食走向了個性化。

在健康意識空前得到重視的時代，人們對月餅的含蓄態度中，也包含著對其現代營養學價值的審視。香港電影 《歲月神偷》，里面大耳牛小朋友的中秋節愿望就是，“我要一個人吃完一盒雙黃蓮蓉！”肯定有人在銀幕前思維突然出離劇情，琢磨著一盒雙黃月餅得有多少膽固醇。在這個年代，幾乎每個人、每個家庭對于餐桌食物的認識，都無時無刻不徘徊在營養學觀念左右的“科學”思維和大快朵頤、暢快淋漓的生理快感之間。但對于節日食品來說，兩種情緒之外，還有第三種情緒：人們往往看重節日食品的象征性，而不是口味性。月餅的內容和味道，倒是不那么令人關注。通過吃節日食品這個行為，使我完成了對于節日習俗的體驗，實現了節日儀式的履行，在節日情境里受到了節日食品象征性內涵的感染，表達了適當的節日情感。那么，這就叫做“過節”了。一旦這種情感的體驗淡化，或者說無所謂，那么節日的存在意義也就沒有了。當代月餅的美食印象，夾雜在這些混合復雜的情緒中。必須有所節制，恐怕是這個時代大眾對于月餅作為食品的慣常態度了。

雖然如今中秋節的過度送禮備受詬病，但秋收之際的中秋節，卻也正是加強親族聯系、增進感情的好時機，是一年當中僅次于年節的饋贈大節。作為節日禮品的月餅，同樣歷史悠久。明代沈榜《宛署雜記》講到北京的風俗：“士庶家俱以是月造面餅相遺，大小不等，呼為月餅。”無論士紳官宦之家，還是庶民百姓家庭，在八月都要做月餅相互贈送。田汝成著《西湖游覽志馀》中說：“八月十五日謂之中秋，民間以月餅相遺，取團圓之義。”從史料的角度來看，對于月餅功能的描述，饋送是更重于吃的。在過去年代，中秋送月餅，是一件很大的事。送月餅即是送福。徒弟要給師傅送禮，子女要給父母送禮，女婿要給岳家送禮，書塾學生要給教書先生送禮，親戚之間互贈節禮。因為月餅多用來送禮，需求急且量大，故舊時各地多有“月餅會”。即參加訂購某商鋪的月餅的市民登記入會，由商鋪印有專門的票據，注明十個月份，如需用月餅若干，就寫于票面之上，按市價合出，分十次交款。這種零存整取的方式，既有利于商家核算出貨數量節約備貨，又讓尋常人家滿足了節日需求。《歲月神偷》中的大耳牛一家都很重視“供月餅會”，每年的月餅要送給警察，又要送給親戚。大耳牛吃不到他最想吃的雙黃蓮蓉月餅，所以用自己賣明星照片的錢偷偷供“月餅會”，后因欠交被鋪子催債，才被父母發現。

無論祭月餅，吃月餅，還是送月餅都體現了中秋節期人們對于團圓幸福的追求。人們對這種象征格外看重，甚至要將月餅留到舊歷年底，象征全年圓滿。明末劉若愚在《明宮史》中寫道，如有剩月餅，仍整收于干燥風涼之處，至歲暮合家分用之，曰“團圓餅”也。清宮膳檔記錄，內膳房例于八月初五日專差將“萬歲爺供月大月餅一個重十斤”遵例收好，等到除夕將祭日用的“元光”和祭月用的“月餅”一同進奉供帝進食，象征一年到底，日月輝映，國泰民安。

飲食，實是窺察中國文化極好的窗口。月餅里，反映著中國人的生活趣味和文化精神。正如周作人所說，“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月餅的從無到有，從粗糙到精致，是生活中的安閑與豐腴，是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因此，作為節日食品，它一定是屬于治愈系的。“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雖然蘇大學士的那口品評不見得是后世的月餅，但這種飲食詩意化的心態卻是我們應當學習的。

地方節物的代表：兔兒爺

很多人知道兔兒爺，是出于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日據期間的北京中秋節，祁老先生怎么也琢磨著給小順、妞子帶上個兔兒爺，才算有點節日的氣氛。兔兒爺形象為泥塑彩繪，兔面人身，無論什么儀態，手必握搗藥杵，明確其月宮搗藥者身份；衣著華麗威武，身穿金甲，腳蹬朝靴，背插靠旗；多以神獸為坐騎。除此之外，尚有反映社會群相、市井風情的兔兒爺形象，也都是民間藝人根據日常生活生發出來的巧妙構思。

如今，每逢中秋，市面上還會出現各式各樣、多姿多彩的兔兒爺，在廟會等傳統文化場所，兔兒爺也是深受游客歡迎的“常客”。同時，作為最具地域代表性的民俗符號，無論是北京奧運會的吉祥物候選，還是北京中秋節的形象大使，都以兔兒爺作為主角。

不過，今日民間工藝家們對于兔兒爺形象細節的描繪卻出現了一點點爭議： 兔兒爺的嘴角是向下的，肅穆莊嚴，還是應該嘴角向上微笑，詼諧幽默？兔兒爺后背是應該斜插一面旗，還是應該像武生一樣插四面小旗？這每一個形象細節看似不大，里面可有深刻的學問，甚至折射出了對傳統文化的態度——是因循還是傳承，是創新還是另類。

兔兒爺不能隨便笑。這是一種代表性的看法。首先是因為，兔兒爺有神性，是祭拜的產物。

明清時期，家庭舉行祭月儀式，通常總是跟在大人身邊的小孩子非常喜歡模仿大人的行為，因而產生了專供兒童祭月用的造像。明人紀坤《戲題》詩小序謂：“京師中秋節，多以泥摶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狀，兒女祀而拜之。”這是目前所見關于兔兒爺的最早記載。這說明，至少到明末，兔兒爺的形象已經獨立出來，供兒女們祭拜。到清代，家中兒女祭拜兔兒爺已經蔚然成俗。乾隆年間《都門竹枝詞》中描述，“團圓果共枕頭瓜，香蠟庭前敬月華。月餅高堆尖寶塔，家家都供兔兒爺。”兔兒爺的稱謂應是清代才得以確定的，“旗人男稱爺，女稱奶，乃極尊貴之名稱。”明顯受著滿族文化的影響。

兔兒爺要保持嚴肅的態度，也是因為傳說中的兔兒爺來到人間是為了治病救人，常年辛苦搗藥驅除時疫，是笑不出來的。在人們心中，兔兒爺是健康平安的象征。在月亮崇拜中，長壽不死始終是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這種由古老不死神話而衍生的對于健康的需求，實際上就成了兔兒爺誕生的文化淵源之一。人們由團圓而祈子，進而衍生出求子嗣平安的子主題。在這樣的心理需求下，月宮玉兔也從對月崇拜的附屬物中逐漸分離出來，成為獨立的兔神。

仔細想想，頂盔冠甲的兔兒爺威風凜凜，如果再帶著嚴肅認真的神情，還真有一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颯爽英姿。

不過，兔兒爺的早期形象也并不是如此威武的。有的學者說，最早的兔兒爺就如月宮符象中的白兔，站立，兩前爪合抱棒杵搗藥。至于為什么從“裸兔”演繹成威武的神將，可用《西游記》做比喻。唐僧在取經途中受到來自各種妖怪的磨難，很多妖怪又原本是神佛的座騎或從屬，他們與主人在一起時就必須以原形現身，但當這些動物神來到人間時他們往往會吸收一些人類的特征，同時罩袍束帶，威風凜凜。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兔兒爺在有主神形象的月宮神碼里需要以兔子的形象出現，而以獨立泥塑形象出現時便被賦予文官武將的特征了。

北京有句俗話： “兔兒爺的旗子——單挑”，則似乎解釋了兔兒爺背后應該插幾面旗。兔兒爺的傳說是從寺廟制作神像的人中開始的，而寺廟的山門外只有一個旗桿，人們就在它的身后也插了一面旗。不過，插四面旗也有來源，京劇里的武將通常在后背的“背虎殼子”里對稱插四個靠旗，這種形象被兔兒爺制作者所吸收，雖然有所變異，但顯得兔兒爺更加英氣十足。

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兔兒爺制作者將原先的三瓣嘴下面多了一條向上彎曲的弧線，有了還勾了紅嘴唇，讓原本肅穆莊嚴的兔兒爺變得親切了許多。這種改變雖然與傳統形象不同，但也反映了社會民眾對于兔兒爺形象的期許。

近世中秋節禮俗色彩淡化，游樂性質突出，盡管兔兒爺在祭月儀式中作為俗信神像使用，但一旦脫離了祭祀情境就轉化為兒童的玩具。中秋節祭兔兒爺實是莊重不足而游戲有余，從莊嚴神秘的壇場走到了百姓身邊，兔兒爺在近代百姓那里已經可觸、可摸甚至可以把玩，成為一種世俗觀念的表達。最為典型的兔兒爺形象是騎虎的，老虎的兇猛正襯托了兔兒爺的神通廣大，表現出了民眾樂觀豁達面對生活的態度。因此，無論是莊重，還是樂觀，是威嚴，還是幽默，都無可厚非。兔兒爺，是文化遺產，我們認識歷史的憑借，同時也是審美對象，實已成為人們借民間藝術來澆胸中之塊壘、舒展生活情致的手段了。

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月亮

熱鬧喧囂，是節日對于我們所能產生的慣常印象。對于一個以團圓為主題的節日來說，必然更是如此。一年一度的中秋節，是傳統農閑和各種瓜果成熟的時節，為千百年來人們團聚在一起怡情賞月、品嘗時鮮提供了可能，從歷史到現今，群體的歡愉都是中秋節日的基調之一。從唐宋以來中秋節的狂歡，幾乎包括了每個時代吃喝玩樂的大成，也幾乎包括了所有社會階層。

節日形式的變遷是歷史的必然規律。傳統節日在當代的變遷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就是在節日習俗從生活中消退的同時，以文化活動的方式在各種公共空間里重新組建。隨著國家對于傳統節日的遺產化，每逢中秋，全國各地都會涌現對歌會、音樂會，做月餅、打糍粑大賽，傳統祭月等儀式的復原展演等等活動，都以公共文化活動的形式，人為地塑造標志性的元素，打造節日符號。無論它們是屬于政府科層式的節日策劃，還是商業機構的消費促銷，都體現了將中秋節慶典化和景觀化的路徑。

傳統節日在當代遭遇的另外一個特征，就是“曬”和“吐槽”成為一種新的文化。微博、微信、QQ，各種貼吧、論壇，這些由互聯網技術帶來的互動媒體，推動著一個泛社交時代的到來。在社交媒體上曬自己節日生活照片和過節日生活本身同樣重要。每逢傳統節日到來，微信的朋友圈中首先會涌出大量的中秋習俗介紹，強調傳統文化的重要性，同樣鋪天蓋地的是各種活動和出游照片。節日假期閑下來的人們，帶著對日常生活的枯燥無趣和對節日的無所適從，讓“吐槽”也成為參與節日的一種方式。與“吐槽”春晚成為新年俗相比，中秋節中招的是月餅。網友們對于 “五仁”月餅的“尖酸刻薄”和各種腹黑，反而使“五仁”在滿足人們口腹之欲的功能之外，承載了更多的情感擔當。線上線下的戲謔與喧囂，構成了新時代群體狂歡的特色。

但在熱鬧的同時，中秋節的基調里，還有清冷。在中秋的觥籌交錯之外，還應有獨處的寧謐。

當我們舉頭望月的時候，月華澄明，天穹高迥，清幽空靈，冷艷絕俗。月亮的清冷，難免讓世人感悟傷懷，生出種種情緒。中國人愛用“月圓、月缺”來形容悲歡離合，以月亮來寄托深情。王建《十五夜望月》中的“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點出了這月圓之夜人間普遍的懷人心緒。辛棄疾用一首《滿江紅·中秋寄遠》來表達佳節思親之情，而元好問的中秋卻用來嘮叨日瘦、衣寒、行路難，以致“山中夜來月，到曉不曾看”。今人余光中繼承了中秋文人的感傷傳統，寫有《中秋》一詩，用“一刀向人間，剖開了月餅；一刀向時間，等分了晝夜；為什么圓晶晶的中秋月，要一刀揮成了殘缺”的句子，表達盼望兩岸統一以及思鄉的情緒。

喧囂與沉靜，狂歡和傷感，中秋節就是在這樣的兩種基調中徘徊流轉。但無論是冷或者暖，其中心角色卻都是月亮。

中秋節的最大價值，是建構了中國人的世界里人與月亮的關系。中秋節，體現了千百年來國人對于月亮的想象情結；過節，則是在消費著月亮的民族想象。月亮中，有千百年來沉淀下來的動人神話、美麗詩篇，月亮下，有唐人的浪漫，宋人的熱情，明清的團圓情懷。我想，節日傳統的力量就在這里。

我們都帶著這樣的節日傳統，建構著每個人的中秋情結。當節日來臨的時候，你或許會吟誦著“明月幾時有”，兄弟幾人月下品酒； 或許會拉開窗簾，在陽臺上給孩子們講月亮神話；或許會一個人月下獨酌，想起記憶中的某人，當然，你也可能會聽肖邦，品蔡琴，輕吟志炫的《煙花易冷》。每個人的中秋，都是在此時此地，任由那滿眼的圓月意象，涌入自己的心房。

我們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中。生活按部就班，波瀾不驚；縱有萬丈豪情，亦深埋心底。在《死亡詩社》中羅賓·威廉姆斯主演的老師引導學生讀莎士比亞、拜倫、惠特曼、梭羅，在理想與現實之間，詩和美，可以為人生提供更多的可能性。每當中秋節來臨的時候，當你帶著古人的詩意想象，抬頭凝視月亮的時候，或許能夠短暫忘卻心中的霧霾，寂靜，歡喜。

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月亮。中秋節的到來，喚醒了她。

作者系北京民俗博物館副館長、副研究館員

文物圖系北京民俗博物館藏，圖片部分選自《中國節》《點明齋畫集》《三百六十行圖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