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諸暨斯氏古民居建筑群,簡稱斯宅,掩映在蔥翠的會稽山西麓的上林溪邊,猶如幽谷佳人,那些歷經歲月滄桑仍然精致如初的建筑,寄托著當時主人的美好愿望。
同步追求“殷實人家”與“書香門第”
斯宅作為明清時期江南民居的典范,氣勢恢弘,藝術精湛,是不可多得的研究中國封建社會倫理宗法的珍貴實物資料。在斯宅的磚、石、木三雕中,磚雕紋飾透過其上的圖案向后人傳達出本該早已風化的信息,反映了一個地區的文化傳統——受盛極明清的浙東學派的直接影響,有不可忽視的典型地域特征。
千柱屋是斯宅中最主要的建筑之一,由富紳斯元儒于清嘉慶三年(1798)建成,以彰顯其經商的成功。但是,太學生出身的他,同時也十分重視教育,由從千柱屋后拾級而上數百米有“林泉之勝,甲于一邑”之稱的筆峰書屋,便可見一斑。浙東學派受宋代永嘉學派影響,對這種經世致用的耕讀思想的形成不無積極的推動力,南宋學者陳亮的《戊申并上孝宗書》,開啟了后世浙江商人對“殷實人家”與“書香門第”的同步追求。
磚雕是明清民居建筑中運用極為廣泛的裝飾,通常表現宅第主人的思想價值取向。千柱屋中軸線正大門有取自《論語·泰伯》“於斯為盛”的磚雕門額,意為(人才)由此才稱得上興盛,因而也叫“斯盛居”。斯元儒嵌姓于內,以此表示自己經商致富使整個家族達到頂峰,也是家族崛起的關鍵因素。有人說千柱屋門額是借用湖南長沙岳麓書院(1812—1817)的名聯“惟楚有材,于斯為盛”,殊不知,斯盛居這一磚雕早十幾年(1798)便已鐫刻,足見斯氏為此煞費苦心。
千柱屋的磚雕寓意顯著。西二軸線大門上有“多進少出”磚雕圖像,圖像平均分為左右兩部分,左邊的小船出去,右邊的大船賺到大錢后榮歸。因右邊的圖案內容表達需更加豐富,故而左邊雕刻的五人同朝右面,與大船上的歸人呼應,由此將內容延伸擴大,寄托了斯宅主人希望世代殷實的美好期許。
西一軸線大門上有“出將入相”磚雕圖像,圖像把將領的高傲之氣和文官的儒雅之氣表現得淋漓盡致,傳遞了斯元儒對后代子孫的寄望取向。進一步的寓意也表現在東一軸線大門上的“渭水訪賢”磚雕圖像上。此幅作品將坐在文王御輦上的姜子牙的悠閑之狀雕刻得惟妙惟肖。作為禮遇的對象,尊貴如文王照樣得為其鞍前馬后。斯宅主人正是希冀子孫后代能夠如姜子牙一般德才兼備,既能夠出將入相,同時也能夠贏得別人的尊重。
充分體現聚族而居的人倫理念
浙江民居多以血緣為紐帶形成氏族村落,并且大都有譜牒可查。斯宅就是這樣一個斯氏聚居地,如今居住之人多數仍為斯氏后裔,而全國近半的斯姓之人便是從這個小村落里走出去的。
斯宅的建筑格局除了遵循中國封建禮法和家族制度外,還體現了浙東學派的哲人比如黃宗羲等人所提倡的某些人倫思想,所以,注重實際功利、強調個體個性成為浙江人文精神的重要表現形式。斯宅雖然整體統一,里面門戶卻各自獨立,即在大一統之下構成“自我”的建筑空間,這樣既可以寄托族人對“大家”的共同向往,也有對“小家”的美好祈愿。在磚雕紋飾的表達中,像千柱屋照壁和下新屋、上新屋及華國公別墅的花窗,各有瑞獸與民間傳說的題材,體現了以浙東學派為代表的經世致用的儒家思想在民居建筑中的延續。
下新屋與上新屋的主人是斯元儒的胞兄斯元仁。兩屋宅門外的幾處磚雕花窗最有特色。一般民居磚雕花窗多用幾何或花卉紋,以簡潔為主,但這兩屋外的磚雕花窗不但圖案繁復,而且取材一致,均為“劉海戲金蟾”,然而造型各異,不會讓人因感重復而覺繁冗。金蟾是一只三足青蛙,古時認為得之可致富。下新屋外的磚雕花窗主圖是劉海拿著一枚碗口大的銅錢試圖逗弄足下的金蟾,金蟾卻環顧他處。上新屋外一處磚雕花窗雕刻三只鳳鳥圍繞在劉海身周,劉海揮動著一根串著三枚銅錢的流蘇繩,頂端的銅錢正好被金蟾銜住;另一磚雕花窗上鏤刻的劉海左手上舉銅錢,右手抓著欲撲往銅錢的金蟾。
“劉海戲金蟾”自然是屋主人希望財源廣進,但在每個獨立的門戶上皆雕此圖案,也是對組合成一個大家庭的各個小家共同富裕的美好期盼。鳳鳥代表祥瑞,與劉海、金蟾的組合極其少見,在同一磚雕花窗上出現,顯示求異存同。我想,屋主人許是借著鳳鳥表達家族和睦、共同富貴的深意。
華國公別墅里的三處“九獅”“八鹿”“雙鳳”磚雕花窗,將此種寓意表達得更為明晰。“雙鳳”代表吉祥富貴,而“九獅”“八鹿”諧音“久世百樂”,包含對家族綿延的責任,又對個體幸福作出強調。
最具藝術觀賞價值的,莫過于千柱屋正屋天井照壁上的磚雕“百馬圖”。百馬雖不足數,但神態動作無一雷同。我認為,這就是各自騰達的初衷。
完美演繹浙派篆刻金石氣
磚雕門額一般都由文人題書。明代特別是清代,浙江文人書法多受金石篆刻影響,這既有碑學書法興盛的外在影響,亦與當時浙派篆刻在中國書法篆刻領域獨占風騷有關,以至浙江民居多采用篆體作為磚雕門額。
斯宅中最具代表性的千柱屋與下新屋,分別因門廳篆額“於斯為盛”和“長發其祥”而名“斯盛居”與“發祥居”。“於斯為盛”為九重疊篆,右上角鐫刻“山高水長”的橢圓朱文閑章,左下角落款處署“米元章”。米芾向以行、草書著稱于世,此說未免牽強。米芾并不擅長疊篆,其所留篆書墨跡并非疊篆,唯一能找到與米芾相關的疊篆就是其疊篆印章,但這并非出自米芾之手,而且從疊數來看也與磚雕門額字跡不甚一致。但既署米芾之名、卻舍其最擅長之行草而逐疊篆,也可想見當時宅主相較各種字體對于篆書的偏愛。值得一提的是,上新屋與斯盛居的“於斯為盛”門額一致,只是雕刻手法相反,上新屋的為陰刻,斯盛居的則為陽刻,這在歷代民居中極為罕見,也說明了斯元儒及斯元仁兄弟感情深厚,對家族的期待也是一致。
發祥居的磚雕門額雖無落款,但從小篆“長發其祥”四字來看,筆畫圓勁有力,結字整飭勻停,布局合理,顯得端莊凝重,必為行家手筆。但當時許多浙派篆刻家皆為布衣,故而在許多民居磚雕門額上題字往往并不署名。所以,“識字僅鼎彝瓴甓”(吳昌碩“西泠印社隱閑樓”聯),浙江民居的磚雕字牌上,書風自然散發出一種天然質樸的氣息,具有濃厚的金石氣風格。
當然,作為望族,斯氏希望彰顯文化底蘊的深厚,仍舊有能力請名家題寫門額。例如,筆峰書屋門額上的“詔二百六十一公祠”和華國公別墅門前的素雕屋名,皆由清代經學大師俞樾所題。俞樾于學問而外,亦善書法治印,參篆、隸之法作真書,“詔二百六十一公祠”結體大方,用筆樸實穩健,無須刻意修飾,金石氣便透匾而出。又如,斯民小學校門前有“漢斯孝子祠”題書,出自學者、晚清書法巨子康有為之手,雖是后人模照字跡重塑,但依然可感受到康氏筆勢放縱而線條凝澀的碑版風格。□
(本文攝影:張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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