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凝固了。高臺上,兩只殺氣騰騰的公雞死死對峙著,脖子光禿,屁股禿光,樣子丑陋目露兇光、斗志昂揚,一有風吹草動便羽毛乍起、怒目圓睜,如兩位求勝心切的武林高人,急欲置對方于死地,卻臨危不亂、步履矯健地在擂臺上轉著圈圈,錚錚鐵爪將土臺抓得塵土飛揚、陰風四起,忽有一只斗雞倏地騰空而起,挾一股颼颼涼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取對方頭頂,但聽一聲慘叫,鐵嘴啄處,殷紅濺地,亂羽飛舞……
站在這座2500年前的斗雞臺上,耳邊似乎猶聞雞啼之聲、衣著華麗的貴族士大夫們狂熱的噓聲笑聲喝彩聲……2500年前那滑稽的一幕幕似乎猶在眼前,而2500年前的雞毛,沒有一根能穿越歷史,遺留在今天的這個土臺子之上。如果不是翻閱有關史料,有誰會知道這座又老又丑的臺子建于何時,作何用處?
“斗雞臺”,聽到這名子就有點條件反射。小時候在農村老家,走到有雞咯咯叫著的地方就得格外小心,生怕弄臟了媽媽給做的新鞋子。雞狗鵝鴨們沒進化到“文明”的程度,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當成廁所。2500年前的雞們,想必更是粗野———前來尋古探幽的人都開玩笑說,或許正是它們的“杰作”,肥沃了這個臺子上萋萋的草木吧?
在全國各地,歷史遺留下許多的“斗雞臺”,可見在遙遠的年代里“斗雞”這種游戲曾經蔚然成風。此斗雞臺在今山東諸城市石橋子鎮都吉臺村,漢時這里曾是平昌故城的所在地。明萬歷《諸城縣志》載:“斗雞臺,高三丈,圍600步”。《嘉靖青州府志·諸城·斗雞臺》條記:“魯昭公二十五年,季氏與郈氏斗雞處?!睋涊d兩個貴族為了取勝,各自絞盡腦汁,一個將芥末涂在雞身上,一個將雞爪套上金屬鉤,恨不得連魂魄也附在它們身上以決死戰,結果是兩家怒目相向,最終兵戎相見……那個時代的荒唐借兩只斗雞引發出來,換上現代人恐怕就要唱“都是斗雞惹的禍”了。據說,嗜好斗雞、斗蛐蛐的古人,伺候這些小玩意兒如同侍奉祖宗。一只雞或者一只蛐蛐的價值,在他們心目中甚至超過了人的價值。好在這雞不是一般百姓能“養”得起“斗”得起的,否則,還不知會有多少家庭被斗得家破人亡呢!
引發一場戰爭的斗雞臺究竟是不是這個,眾說紛紜,據《括地志》記載應是在“兗州曲阜縣東南三里魯城中”的那個,按常理說這更可能些,因為兩個當權的貴族,不可能遠離國都跑到這兒來興師動眾專門夯一個臺子斗雞——對赤手空拳的古人來說,這可不是一個小工程,據說臺子的土是結實的粘土,并不是本地的,不知是從哪個遙遠的地方運來。但當地又的確有關于那場戰爭的傳說。也許人類口口相傳的記憶和史志一樣也會出差錯,在某處一不小心打一個折,就會一路錯下去,讓后人猜測不已,迷惘不已。
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村民們,只關心熱愛耕種和收獲,對于身邊的斗雞臺,他們已經像自家門上貼著的春聯那樣熟視無睹。斗雞臺存在的價值,他們反而是通過外人才知道的。近年來,常有遠道而來的人來看這斗雞臺,跟見了寶似的。不管在它的上面曾經上演過多少荒唐可笑的故事,臺子卻是無辜的。為防止臺土的坍塌和繼續流失,當地政府還特地在外圍壘了護墻。
遠遠望去,斗雞臺像一位駝背的老人,蓬頭亂發,凹眼凸鼻,在夜晚,你甚至懷疑它會發出蒼老的咳嗽聲。臺下的草地上散落著金黃的麥秸垛,臥著安詳的牛羊,公雞和母雞在吵吵鬧鬧地覓食,間或有一只長腿的“光腚雞”昂首挺胸、旁若無人地招搖過市,讓人疑惑它是不是2500年前斗敗的那只,那副模樣遺傳得真是好哩。這塊土地上老實本分的后人們,曾經羞愧于“斗雞臺”一詞的不雅,因而將其村名改為“都吉臺”,以寄托他們美好的愿望。村名微妙的演變令人感到他們的智慧和可愛。
現在,村里人通過這斗雞臺長了不少見識,見了外人也不躲躲縮縮地認生了。倘若碰見背著相機的城里人來探尋這臺子的來歷,他們還會枝根末節不厭其煩地做解說員,不把肚里知道的那點事全部“挖爆糠”,就感覺對不住人家,末了還要大大方方地邀請人家再來“考察指導”,很有“大莊人家”的風范。
這斗雞臺也并非就是一座玩物喪志的臺子,它可能相當于現在的文化廣場或者娛樂中心,甚至還會有其它的用處。高高的土臺上,熱鬧鬧地上演著一幕幕活生生的的歷史。臺子當初為什么要夯得那么高呢?“高處不勝寒”,試想北風呼嘯時一群凍得索索發抖、縮脖抄手的人,淌著清鼻涕在上面看兩只光腚雞跳來斗去,實在無趣。它的高可能是為了便于遠處觀看或者顯示尊嚴和地位——古人對此是很講究的,每一件事都做得有規有矩,哪怕是一座土臺子呢,也要顯示出高高在上的氣派,和一般百姓有所區別。
村里的每個老人,都能用漏風的嘴向你講述一些有關斗雞臺的往事。他們說,嚯!咱都吉臺早先有城門6座,那氣勢,嗨!就像連環畫中畫的那樣,幾十年前還有哩!臺子早先也海大海大,上面住著四、五戶人家,跟神仙似的。到底多大呀?他們吹胡子瞪眼地伸出瘦胳膊比劃著,那意思是沒法比劃得大,上面還有十幾棵古松呢,連莊里白發白眉白胡子的“老壽星”都說不清它的來歷。那個粗呀,摟都摟不過來哩,皮也粗,俺們小時候光著屁股在樹后藏貓兒,讓它搔得身上跟猴子腚似的。可惜呀,這些樹解放后都砍了。臺上早先還有一口大鐵鐘,也是古得說不清年頭了,現在咋沒啦?唉,讓當時住在莊里的漢奸弄下來愣是敲碎啦——這些敗家的禍害,這不是為自家敲喪鐘嗎?還有人挖這臺子的土打墻墊欄,要不是祖宗留下的這臺子當初用夯頭夯得結實,早就被挖光啦。上世紀七十年代發洪水,這個平日里看著礙眼的臺子可救了不少人的命吶。你想呵,四下里那水是泱泱的,圍著臺子嗷天滾地地吼叫,逃命的人哆里哆嗦地擠在被挖得只剩下“帽子頂”的臺子上,跟一群受驚的老鴰似的,一個閃失掉下去,那可是肉包子打狗哇……淳樸的敘述里,有著世間最珍貴的哲理。
“雞斗,雞斗,搟餅炒肉。”在民間,人們無意中看到小動物間的自然相斗,可愛得令人忍俊不禁,這樣詼諧、溫馨的場面,和斗雞臺上那些訓練出來用來賭博、拼得你死我活的雞們不可同日而語?!半u斗”只是小雞們間的鬧閑情兒,是性情的自然流露,而“斗雞”則是對動物爭強好勝個性的強制擴張和威逼利誘,違背了它們的本意。雞們一旦跳到這個臺子上來,就已經是替人而斗了??上Р还艹蓴?,它們都逃不出作為“雞”的結局。動物們一旦進入人的世界,要么做玩偶,要么做苦力??墒?,蒼天之下,人又是誰的奴隸呢?
本以為斗雞是古人的專利,沒承想上網一查,才發現有的地方至今還專門飼養和叫賣這種“斗雞”品種;有的地方設有“民俗斗雞場”,使斗雞成為一種寓娛樂和民俗于一體的產業;甚而有的舞廳也時不時地斗斗雞爆個冷門,以招徠生意。只是不知今人能否賦予這種古老的游戲以新的意義?是為了從中獲得一種原始的樂趣,還是像賽馬那樣作為一種活的賭注?也不知古往今來的雞們在“娛樂”了人的同時,是否也能“娛樂”了自己?
回望,夕陽懸在故臺拂搖的亂草之上。信息時代的人們,正過著古人夢想中的神仙生活,用今天的眼睛去看那時的所謂繁華,也不過是一座用土夯成的臺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