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民間把釀酒的地方稱為“缸房”,大約緣于里面除了蒸鍋,就是些巨型的酒缸罷。我曾在缸房隔壁的一家工廠里做了六年工人,度過了最初的青年時代。墻那邊的酒香時常飄來,引逗得單身青工心饞。
本地主產高粱,磨面后剩余的皮殼稱為“紅皮”。“紅皮”也很珍貴,先要用來釀一道 “紅皮酒”。“紅皮酒”經長期陳放,雜質自然分解,酒度也降到六十五度上下,入口醇厚綿軟,喝了不會“上頭”。那個年月,只有這種高度白酒,才能短暫地激活一下人們近于麻木的生活,給了勞累而卑微的男人們一個爭強好勝的機會。無論你出身如何、文化高低,只要在場就得喝酒。貯酒甕里上層的酒,稱為“甕頭清”。掌管酒庫的人經常迴避外人,將各個酒甕里的“甕頭清”統一集中起來另外貯藏。能否買到此酒,由管酒人裁決,這,相當于現如今的“行規”或“潛規則”。普通的“紅皮酒”從缸房里買,當時大約是七毛多錢一市斤。
我沒事時喜歡看他們釀酒。釀酒濃縮了大自然雨露生成的過程,是糟粕的升華和萃取。酒麯和紅皮按一定比例攪拌均勻,將出酒時,蒸鍋味慢慢轉為濃烈的酒味。酒汽凝結成珠,升騰在錐形鍋蓋內壁集聚起來,順著隱蔽的構槽直流而下,匯入一只木桶。“酒頭兒”用錫杯撇出少許,細細品嘗。此時的酒味最濃,顏色最清亮。酒液涓涓,在干凈的木桶里溫柔地沖出細碎的酒花。有經驗的“酒頭兒”可以根據酒花的疏密形態,估摸出這鍋酒的成色。缸房里的器物,外人不得亂動,尤其那只錫杯,屬“酒頭兒”嘗酒專用。那個年代不可能供奉什么“酒神”,只有一個冥冥中的神祇存在于他們心里。缸房里擺放器物甚至說話,有很多禁忌,不能隨便亂來。知趣的人進入缸房,躡手躡腳不敢放肆。有“喝柜臺酒”者,衣衫不整,神形潦倒,在這里似乎很受尊敬,大約就是所說的 “酒仙”級飲者。無須多言,自有半碗新酒放在他面前。這人呷一口新酒,灰白的臉上便顯出了蠟質的紅暈。這種新酒勁兒沖,據說有七十多度之高,常人無福消受。
缸坊里干活的酒師傅們,在蒸汽的朦朧中很像一群活動的皮影,光影綽綽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他們大多家在農村,在缸房里做酒,同在自家場院里和糧食打交道差不多,只是這里少了些陽光和自然的風。離家久了,精神就有些發蔫,脾氣也就大了。這時酒頭兒會張羅一鍋粉條燴菜,和弟兄們喝上幾盅。幾口燒酒下肚,灰暗疲憊的臉上,重又泛起一種結實的光彩,整個人又恢復狀態,小有小的樣兒,老有老的樣兒。當時釀酒使用人工培育的“慢麯”, 從拌麯投料到出酒,要經過二十天左右的發酵,才能上鍋蒸酒,難怪,猜燈謎“酒”字的謎面,就叫“廿一天的水”。其間要經過反復攪拌。我曾替請假的酒師傅頂班,和他們頭對頭地拌料。特制的木锨拿在手上大而輕飄,一锨下去正好是臂力所及,還能抖開架勢鋪灑出均勻的扇面。我喜歡在大汗淋漓中深深吸入發酵過的熱汽,再從鼻孔呼出。裝料時,是酒麯和糧食混合起來的甜香;出酒糟時,殘留的酒味極易勾引起莫名其妙的亢奮。赤腳踏在溫暖蓬松的酒糟上,感到一種迷迷糊糊的暢快。頂窗上射下來昏黃的光束,照著熱汽蒸騰中半裸的人們,是一群活蹦亂跳、渾身發亮的年輕肌肉。木锨上下翻飛,平日里所有的憤懣和憂怨,無人欣賞的青春陽剛,盡情宣泄在這酣暢淋漓的勞作中。
酒頭兒見我素不沾酒,說這才能嘗出酒味。他口中不爽時,就讓我嘗酒。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正式喝酒的感受:像和刀刃接吻。“刀子”在你猝不及防時滑入口內并放起火來,口腔里頓時變成燒紅的爐膛。爐膛里的火苗上躥下跳,一路向上順鼻腔直沖腦門,沿著發稍噴出體外;一路向下直搗心窩,到達胃里時,卻變得異常溫順,化為一種奇妙的快感迅即輻射全身。每個汗孔都興奮地張開,每根毛發都歡快地顫栗。我強忍著眼淚大口呼出酒氣,在酒師傅們善意的哄笑中,看自己像真正的男子漢一樣。人常說海量者“胃口通著缸房”,我就是在缸房里學會了喝酒。酒像泉水一樣清澈柔順,卻有著烈火一樣的秉性。谷物在人的擺布下,將時間、水分、熱量組合于其貌不揚的缸房里,轉化成如此奇妙的“二十一天水”,很有些詭秘和荒誕,讓我久久地心存敬畏。
在那個缺少精神和物質生活的歲月里,喝酒和談情說愛成了唯一能讓人打起精神的業余愛好。最盼望停電,等待中的沉沉黑夜,廠區雜亂無章的小樹林,構成了青年男女之間成功率極高的婚配。婚禮當天,新郎新娘脫下工裝,罩上一件新外套,打上幾塑料桶紅皮酒,燴上一大鍋油水充足的豬肉粉條菜,也就辦完了人生大事。紅皮酒燒紅了人們的臉,平日有隔閡的人對干一碗互擂一拳,“過去的事就拉毬倒罷”。菜盆里灑上酒,酒碗上糊著油,喝得天昏地暗。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外面狂奔不止,幾個人也拉不住;還有的出乖使壞,策劃著半夜“背窗臺”的行動(那就是聽房),俗是俗了些,卻也夠樂上半月,因為實在沒有更好的事讓我們高興。
那年冬天的一個星期日,我獨自在職工宿舍里捧著舊書發呆。鄰村的張老漢托人叫我過他家喝黃酒。我盤腿坐于熱炕,看著張老漢將一個小瓦甕從棉被下取出,揭開苫布,黃黃的軟米上,懸浮著一層乳狀液體。泥捏的小爐上支起砂鍋,里面燙著老者的慈愛,新釀的黃酒醇厚酸甜。我倆一邊對飲,一邊拉著家常。兩碗熱酒下肚,我的面色即已酡紅。雙手枕在頭下,舒心地倚著被垛,目光迷離散漫。看著冬天的好陽光、棗樹的枝柯、窗欞上跳來跳去的麻雀影子,頗有些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意思。多年后張老漢安享高壽溘然謝世。我專程前往吊唁。在靈前敬香時,那年冬天喝酒的情形,似在眼前。
后來才知道,類似張老漢那種家釀米酒,在中國存在了很長時間。和梁山好漢們的“解渴”之物大約同屬一類,是低度發酵的米酒。應用蒸餾法釀制高度白酒的技術,一般認為是元代以后才從西域傳入的。如今糧食不再緊缺,那種土缸房或許早已淘汰,酒師傅們也不知從事了什么新的行當。我自打十七歲在缸房里學會喝酒,酒席見過許多,名酒也嘗過不少。包裝既豪華又有防偽瓶蓋,其實多為人工勾兌。對我來說,那種高貴的濃香有一股可疑的味,未曾品嘗,先有一種本能的抗拒。眾人皆笑我“老土”,我卻自以為懂酒而得意。記憶中土釀酒的“糟”味深植于我心,像煙癮一樣難以戒除。
我“酒齡”雖長,所幸沒能升格為酒“仙”或酒“狂”。人到中年塵埃漸定、心氣也趨于平和,當年的豪飲也轉為小酌,獨獨鐘情于民間“原漿”的高粱白酒,暴露出嚴重的“草根情結”。某酒廠清理庫房,無意中發現一批產于八十年代的“忻州老白干”,友人送我兩箱。正是當年那種粗糙的綠色玻璃瓶和馬口鐵蓋。開瓶后,一股久違了的糟醪之氣噴鼻醇香。不但有 “紅皮酒”那種鄉野粗率,還有幾分優雅的蘭麝之氣。用火一點,立刻就有藍幽幽的火苗顯靈,真是夠勁的好東西,后來被酒友們全部瓜分了去。陳年純酒的釀造地點越鄉土,酒漿越醇厚;存放年頭愈久遠,酒味也就愈綿長。它像一個退隱的高人,厚實而沉默,低調而自信,無須假以言說來證明什么。它獨有“少酌即可微醺”的好處,須細品慢飲才能享受。真正與酒有緣,懂酒、善飲的人,才能與之成為“壺中知己”。
蘇軾說過“酒勿嫌濁,人當取醇”,既是喝酒觀,也是人生觀。他在流放地與農夫為伍,同壺共飲村酒土釀,忘卻天地六合,心鶩八極之外。倒頭醉臥野徑,耕牛不忍踐踏,飛鳥不來聒噪。月明星稀,露濕葛衣,醒而歸返,不辨東西。家僮不給開門,倚著柴扉再睡。顛顛倒倒,倒倒顛顛,清以當濁,醉以為醒。誠然,喝酒不是生活的全部,如何喝酒卻是應對人生的態度。于微醺之際,可低頭與古人心語,可抬頭仰望浩瀚的星空。亦可在酒醒之后,夙夜秉燭,讀史悟經,捫心自省。或可以茶當酒,祭花奠月,感悟四時之更替、嘅嘆人事之無常,繼而達致淡然、泰然、超然的處世態度,以別樣的方式生存。
好想等下雪時,約二三至友圍坐街邊小店,燙上一壺老酒。透過掛滿冰霜的窗口,將朦朧的醉眼拋向外面混沌的世界。此時人未曾醉,心里先已醉倒了半邊,周遭夢幻般迷離。當年缸坊里的場景,在酒杯中顯影出一幀老照片,泛著些黃舊的模糊,卻是那樣的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