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天”幾乎是我們社會特有的術語。經常看到三五人群聚會的場合有人高談闊論,眾人聽得聚精會神;若有人問,那人是誰,總有這樣的回答,你不知道嗎,他可是通天的人;或者,他的博導、姑父、某個朋友是通天的人,經常去海里,有最新的消息……這個“天”就是有形無形之手,抓住了精英們的頸項,決定了大家的腦袋。
對未知信息或對權威信息的渴求是人性共有的現象,這種渴求通天、進而跟大人物交往是東西方人都具有的品性或虛榮。印象中,美國政論家李普曼曾在家里開派對,路人見其屋外車輛停滿,問看門人,看門人就說過一句話:“里面都是大人物。”曾經遇到一個《北京青年報》的記者,他感慨說,大學剛畢業時曾想把自己知道的當下大人物都認識了,結果三五年不到,官產學的精英他基本上都看到了。問他的感受,說不過爾爾,跟普通人也沒什么兩樣……
但東西方人,至少當代人對“天”的理解認識仍有差別。比如美國,畢竟有過平民總統、黑人總統的正常通道,美國人不會把“天”神秘化,而是可親近可成為的對象。但在某些地方,“天”是神秘的、恩典的、予取予奪的、喜怒無常的……印象更深的,是中學老師在課堂上鼓勵我們要勇于做自己,不要迷信權威,權威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吃喝拉撒,權威放的屁也是臭的,他即興舉例說,像……,他放的……但話到嘴邊,無論如何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他最后有些紅臉說,無論如何不能說是香的……
即使當代人擁有如此開放的環境,但我們仍難以找到通路,難以自成天地。我多次說,這個性格習慣幾乎是我們民族的“烙印”,烙的時間太久,有四五千年的歷史了。一科學家糾正我說,“絕地天通”雖然是顓頊時代決定的,但應是周文王父子貫徹落實的。我后來同意他的說法,即不準百官民眾自己發明發現知識,開智啟蒙的工作由王法及其官吏負責。這一絕地天通的做法在顓頊時代還算是分工的需要,到了周文王父子,就成為王家壟斷的需要了,周人以農立國,大家都成為大地上的植物,失去了自由溝通天地的權利、意志和能力。直到今天,我們批評一個人的狹隘、自私、小格局,仍會說他小農思想,農民意識;原因即在于我們不曾通天,難得開放和自由。
不能通天的結果,就是社會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天空,草頭天子。在小道消息、壟斷信息都成為資源的時代,一個看門人、一個醫生、一個城市規劃師都是“天”。類似非典一類的災難,或一個城市重要的規劃改造,使“通天”人物能夠迅速應對,發財致富。……甚至公園里退休者們的群聚狀態,也仍是大家圍觀個別人的表演。如魯迅說:“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
無論如何,這種普通人難通天的歷史正在成為過去。未來學家們甚至樂觀預言,政治經濟已經不再是文明社會的中心、重心,因為知識經濟的時代,人人都可以決定自己的事務,人人都可以找到自己通天的方式。《圣經》有云,你尋找,你就能找到。就像移動網絡已經展示的,只要你愿意花一點兒時間,你就能夠掌握最需要的信息。無論是朝鮮半島的宮廷之斗,還是白宮女主人的果蔬種植……“天”已經不再神秘。
有臺灣人說,在當今時代,在技術的支持下,華夏民族人人都可以“通天”,原來的“天”已經日益成為“一小撮”。一小撮的經濟、政治生活方式已經成為眾人唾棄的對象,知識經濟、人人可創造知識的生活方式將成為文明的內容。但仍有少數知識精英做了逐臭之夫,既為這一小撮背書、絞盡腦汁琢磨出一小撮的意義,又以之向大眾市場說項。有人說,這不就是魯迅筆下的二丑嗎?他們以為自己通天,他們的人生從未通達過。
因此,通天已經是當代人的必須,是我們的人格尊嚴之路。微博與微信的某種式微,也跟人們度過了看熱鬧的外在興奮相關;人們對轉發過來的愛國道理、養生教導、心靈雞湯等等失去了熱情,人們需要看到及物及人、切己的知識和信息,人們需要看到親友周圍人的原創、示范。只有身體力行,我們才能評判一個人是否通天了。有年輕人說,微博就把很多大人物打回了原形,即他們一旦不再靠書面發言,他們的心性暴露無遺;他們一旦不轉發那些光鮮的或知識正確、態度正確的文字,他們自己就失態失語了。
技術的、工具的手段已經保證了我們可以“通天”,只要我們善用這些手段,政治的、經濟的、知識的天空即會為我們打開。有時候看網友之間的對答,會忍不住嘆息,他們問一個問題,明明隨手可以檢索到,卻仍要相信作為專家、學者、明星的對方。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理解,天空并不遙遠并不神秘,就在自己身邊,自己就能打開,也能成全,自己就是天空。
資訊的時代、知識經濟的社會其實已經來臨。一個人只有勇于通天,一小撮人構筑的陰霾之天就不再能統治或影響自己的生活。用網友的話:沒有人有權力隔離我們與外部世界的溝通。我們生來不是為了讓一些我們既不喜歡也沒有什么才能的人來支配的。我們并不是只能在陰霾和腥膻中老去和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