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記憶：門鈸上的歷史

若要簡單，任何人生都是可以刪減到只剩下吃喝屙撒睡的，任何小說也都可以刪減到只剩下幾行梗概，任何歷史都可以刪減到只留幾個符號式的偉人，任何壯舉和怯逃都可以刪減成一份光榮加一份恥辱……但是這不行，你不可能滿足于像孩子那樣只盼結(jié)局，你要看過程，從復(fù)雜的過程看生命艱巨的處境，以享隆重與壯美。其實人間的事，更多的都是可以刪減但不容刪減的。不信去想吧。比如足球，若單為決個勝負，原是可以一上來就踢點球的，滿場奔跑倒為了什么呢？

——史鐵生《復(fù)雜的必要》

門鈸有啥講的？不就是北京四合院兒大門的門板上，釘著一對為叫門用的鈸形的銅玩意兒嗎？是的。許多人見過，也叫得出名兒來。

但我經(jīng)歷過的關(guān)于門鈸的一件事，使我體會到的，卻是具體生動的歷史。歷史是活著的啊。

那是1983 年。我剛剛開始在胡同里拍攝，并以此為素材搞些油畫創(chuàng)作。

有一天，走到西城小醬坊胡同，我搜索，像是尋找獵物。突然，見到一個院門，老門原漆剝落，門板的筋理盡露，一對兒銅門鈸還留在門上。細看，發(fā)現(xiàn)門鈸并不是一對兒，形狀和細微的色澤差異都證明它們不是原來的一對兒。我暗自驚喜……于是迅速端起相機，拍攝下來。

過些天，我依據(jù)這素材，創(chuàng)作了一幅油畫，名為“變遷”。為了有更強的表現(xiàn)力，更富于超級寫實風(fēng)格，我又去了小醬坊胡同，直接對著老門的門鈸做最后的修改，以突出其豐富渾厚的感覺。

我支起三條腿的俄式油畫箱，開始對著實物豐富畫面。這時，門開了，從院里走出一位老太太，滿頭白發(fā)，步履艱難，看上去該有八十多歲了。她見我擺弄帶著支架的物件，又看又畫，以為我是為拆遷蓋樓在勘測地形，就問：“嗬，我們這兒要拆遷嗎？”

我忙說：“我不是管這個的，不知道?！逼鋵嵨腋P(guān)心的是這門板的歷史，就隨口問：“大媽，您在這兒住多少年了？”

“嗨，打我結(jié)婚，嫁到這兒，就一直住這兒。我是老住戶了。”

“那這院門呢？來的時候就是這門么？”

“是的，是的。我十七八歲來這兒，就是這個門。”

我想這門的年齡應(yīng)該不小于這位老太太吧。

老太太分不出油畫箱支架和勘測儀，看不出畫油畫的和測量員的區(qū)別，是可以理解的。她關(guān)心的問題主要是家人的安居，是搬遷到何處，是小院里她親自護養(yǎng)的那株大棗樹的著落，是那左鄰右舍的伴兒，這是她的大事。

我繼續(xù)畫。為了完整觀察那半銹半蝕、形狀不一的門鈸，我又走上幾步，把剛才被推開的門又合上。

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這回出來的是個小伙子，剛探出頭，就自語道：“嗬！畫畫兒的。”顯然，他知道支起的是畫箱。他走近我，看著即將完成的畫兒，又是一句：“嗬！真像，都快能摸著了。你夠厲害的，是美院的吧？”他一邊贊嘆著，一邊走回大門，把門合上，顯得善解人意。等回到我旁邊，再看畫，他又有話了：“你畫得不對。這敲門的銅扣兒怎么不一樣？”他不知道門鈸的正名兒，也沒細看過自己這院門。我說：“你去仔細看看，門上的是不是一對兒。”

他又回到門前，盯住門鈸看。突然他回頭發(fā)問：“嘿！你怎么看出它不是一對兒的？我在這院兒住，快三十年了，愣沒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對兒。敢情有一個是后來配上的。絕啦！你又不在這兒住，怎么一下子就看出來這不是原配的一對兒？”“你看，我在這胡同老門老屋附近走來串去，就想找點兒什么，說明點兒什么，尋摸出點兒有意思的東西來。所以一下子就能看出這對兒門鈸不是原配，而且這里有文章?！?/p>

“什么文章？”

“你想，當(dāng)初，比如百年前的某一天，剛做好這扇門的時候，工匠們拿著銅釘，把一對兒新門鈸結(jié)結(jié)實實地鉚在這兩寸厚的門板上，一切都是新的，都那么結(jié)實，誰也不會想到會變成今天這樣兒。但時間厲害啊，風(fēng)吹雨淋日頭曬，年復(fù)一年。你看，原來的漆皮、麻刀不都剝落了嗎？再看那門鈸，院兒里的人家每天出出進進，迎來送往，上班下班，上學(xué)下學(xué)，誰不推門敲門？人的性格脾氣不一樣，有人推得輕敲得輕，有人推得重敲得重，有人有事兒沒事兒也敲兩下，小孩子更有敲著玩兒的。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下來，門鈸就磨損了，鉚釘就松動了，豁開了，就失落了。終有一天，也許是個晚上，一陣大風(fēng)使勁摔打那門，一個門鈸被震掉了，被一個路人拾走；或是一次兵變，一次浩劫，一次抄家，一次上繳銅器，50 年代不就有過‘獻銅運動’嗎？反正是以往的日子里，發(fā)生了一些事兒，那個銅鈸就沒了。后來呢，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院兒里的人又找來一個黃銅的門鈸，弄了幾個釘子，釘在了老地方。雖不是原配的一對兒，一大一小，顏色也不一樣，但湊起來兩個對稱，遠看好多了。這樣，又開始了年復(fù)一年的敲打。親朋好友，遠親近鄰，老老少少，敲打了無數(shù)遍。院兒里的住戶，幾代生存，幾代繁衍，進門出門都觸摸它，留下了故事，留下了油漬，留下了人們生活的喜怒悲歡，留下了事變，留下了歷史。這老門鈸就是見證，就濃縮著這小醬坊胡同22 號院的歷史。什么是人，什么是歷史，什么是變遷，你看懂了這不是原配的一對兒門鈸，就知道了。對于人類來講，時間是永恒的絕唱。我非常想畫出時間的流動不居的感覺，這門鈸就是一個象征。誰都可以看到這門鈸，或者其他什么，關(guān)鍵是要能翻譯出其中包含的歷史來?！?/p>

小伙子笑了，說：“您，看得深，想得也多。雖然您不在這院兒住，偶然來一下，但您好像給我們這院兒寫了一部院史似的?？磥砦乙惨獙W(xué)著點兒，培養(yǎng)培養(yǎng)自己的眼力，看東西看到里面去，看出個子丑寅卯來。”

我默默點頭。完成了畫兒，離開了這胡同。

過了大約七八年光景，1991 年吧，我又一次拍攝古城胡同，又走到了小醬坊胡同。上次拍攝是用黑白膠卷，這次用彩色的，打算再拍一遍22 號院門上的門鈸。待我走到，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原配但還是一對兒的門鈸，只剩下一個了。另一個不知失落何方。

才幾年工夫，歷史似乎又重演了一次。那次還能再撿一個舊門鈸重新裝上，湊成一對兒，又延續(xù)了幾十年?，F(xiàn)在呢？哪里去撿那門鈸呢？我按下快門，把這只有一個門鈸的老門收進了彩色膠卷，有了新的記錄。

講了門鈸，究其實，是講了自己的一個故事。雖平凡，但它對我的經(jīng)歷已構(gòu)成了影響。由此推想：人，倘有自己的故事，那故事又被人們所傳說，所議論，所引證，所激發(fā)，所樂道，大約證明那創(chuàng)造著自己故事的人，進入了感覺警醒、理性開啟、生命搏躍的狀態(tài)，或者說，起碼也是在一個時期，擁有了這樣的狀態(tài)，這是多么值得振奮的??！我又推想，大約持了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我們才有可能面對眼前的世界，真正地走過時間，走過生活，走過一點兒活的歷史。

摘自《鄉(xiāng)愁北京：尋回昨日的世界》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門鈸，叫門用的，卻不是一對兒

1983年 西城西長安街小醬坊胡同22號

摸摸那斑駁銹蝕的青銅門鈸，再摸摸那裸露的原木門板，油灰麻刀和鱗片一樣的漆皮，好像明白了一點“門與人”或“人與門”。門鈸，不是原配的一對兒，我閱讀大城正是從這里開始的。百年前，剛剛做好這門，鉚上一對兒青銅門鈸，結(jié)結(jié)實實的。但時間厲害啊，風(fēng)吹雨淋日頭曬，院里的人家每天出出進進，迎來送往，上班下班，上學(xué)下學(xué)……幾十年下來，門鈸磨損了，鉚釘松動了，豁開了，終有一個夜晚，在大風(fēng)摔打的日子或一次抄家浩劫中，一個門鈸失落了……不知又過了多久，有人撿來了另一門鈸，釘在了老地方……幾代生存，幾代繁衍，在上面留下了印痕，留下了院子的歷史。再低頭看那圓渾的門墩，頹缺的磚石……你可以撫摸時光了。豈止是時光？那不正是我們經(jīng)歷的生命么？幾年之后，偶然又走過這里，門鈸只剩一個了。歷史，仿佛在重演著。真有輪回么？

車子營甲80號的老門牌

宣武廣安門內(nèi)宣外大街車子營（胡同）

門牌，薄鐵板搪瓷面，藍底白字。牌左豎字：外四區(qū)；牌右豎字：車子營；中間：上80甲；下暗碼（也稱蘇州碼）表示80。民國期間這里屬外四區(qū)。門牌兒是院子的身份證吧。過去，胡同門牌的排列方式，是從胡同口開頭1號起，一順邊排過去，2、3、4……以此類推，到頭了，呈U字形繞回來，最后回到胡同口則是最后的號碼。后來，門牌改成分單雙號，分左右兩邊排列，也許這是為郵遞人員方便，一趟串過去就不用回頭了。這是個橫門牌，還有豎門牌，分別標明了“旁門”，“后門”和“車門”?！堆喽紖部肌酚洠盒隹谥鲜寝A轤把胡同（又稱轆轤灣），車子營，三和店，有曉市。曉市迤南為廣安市場，門亦在廣安門大街。稍東即菜市口……我在這院子附近還找到了一座鐵具鋪作坊的舊址，老人說那鐵鋪的名字叫三盛合。

上馬石，門前的無常

1997年 西城福綏境西四北八條（武安侯胡同）58號

胡同東起西四北大街，西至趙登禹路，因明代武安侯府在此而名。武安侯，史稱鄭亨（1356—1434），合肥人，出身將門。鄭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應(yīng)募持檄宣諭韃靼，至斡難河。還，遷密云衛(wèi)指揮僉事”。后附歸燕王，戰(zhàn)功卓著，封武安侯。仁宗即位后，鄭亨佩征西前將軍印，移鎮(zhèn)大同。他在邊鎮(zhèn)墾田積谷，守備堅固，卒于守邊之任。史稱其“嚴肅重厚，善撫士卒”。鄭及其后裔凡八代九侯，皆居京城此胡同內(nèi)的家府。清代訛為五王侯胡同，近年始改稱西四北八條。唯因年代久遠，僅能斷其府在胡同路北，無法定其門戶。殘斷的上馬石，讓我們似乎找到與明代宅邸相聯(lián)系的一點感覺。

春凳，上面躺著門檻

1985 年 西城西四北五條（石老娘胡同）13 號

這是清末有相當(dāng)官品的家宅才可以使用的廣亮大門。門道中，常擺兩條巨木做成的長凳，稱為春凳，也叫懶凳，供男傭人小坐司門的。門洞形成風(fēng)口，常有過堂風(fēng)，夏日在這凳上乘涼歇腳也很舒服。凳上的門檻兒，上面鐵環(huán)系著鏈條，是供隨時將門檻從地上摘取或再放回的提把兒。此地原名石老娘胡同，東起西四北大街，西至趙登禹路。老娘，即舊時的接生婆。石姓老娘接生有術(shù)，顯于市井，遂有石老娘胡同的稱謂。60 年代改名西四北五條。改名，無形中抹去一段相傳已久的故事，實在是多此一舉，您以為如何？

擋門石！從沒見過呀

西城福綏境小茶葉胡同33號

二十年拍攝胡同，只撞見了這一個擋門石！ 真是擋門石么？只能大約肯定它是。我這上了花甲之年的老頭，用手摳住石左右的半圓窩窩，抬了抬，挺吃力，挪一挪，還可以。不管正放、背放、斜放，都能擋住門。再觀，石頂部的高正適合于門底部的高，石階級的高正適合于門底出腳的高，它，一定是與此門配對兒而設(shè)制打鑿的，專做的。那它和門檻是怎么個關(guān)系？門檻，俗稱門檻兒，它是一塊很厚的長木板，平時兩端放入門枕石與抱鼓石中間的凹槽，走車時可以拔去放在一邊。門越大越講究，往往門檻就越高。有句北京的俏皮話：“您家的門檻那么高，我們哪兒敢去呀！”觀此大門，廣亮大門也，除了王府大門就屬它檔次最高了?，F(xiàn)在成了大雜院，大人小孩、自行車、三輪車……出出進進自然不能讓高門檻擋道，干脆扔了那門檻，光用這擋門石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