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順治二年(1645年),精銳的八旗軍在31歲的豫郡王多鐸的率領下,打過長江去,攻擊全中國。經過慘烈的戰斗和更為慘烈的大屠殺之后,大明帝國的故都南京以及江南的財賦重地,在尸山血海中相繼淪陷。
捷報傳來,剛剛定鼎北京不足一年的大清帝國自然一片歡騰。但是,帝國的領導核心、年僅33歲的攝政王多爾袞并不輕松。多爾袞在掌管這個正在迅速擴展的帝國的過程中,尤其是本以為柔弱溫順的江南人,卻意外地成為八旗軍征戰以來遇到的最為勇敢和堅定的抵抗者,令他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槍桿子里可以出政權,但是,光靠槍桿子絕對維持不了政權。朱元璋曾說的“自古胡人無百年之國運”,如同一把詛咒之劍,懸掛在他和清王朝的頭上。為豐厚的戰利品而歡呼的八旗將士,可以不去思考這些,而他,作為七歲小皇帝順治的攝政者和這個新帝國的締造者,卻不能不想得更遠。
于是,在“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血腥“薙發運動”的同時,一場寧靜、柔和而浩大的政治改革,在新帝國中開始推行,而這將徹底改變這個帝國的國運。
被“綁架”的讀書人
新任浙江總督張存仁,原是明朝的寧遠副將,后來隨祖大壽降后金(清),此次隨多鐸進攻江南,占領江南后,被任命為浙江總督。
張存仁親身經歷了江南的慘烈戰斗,見證了江南人的“玉碎”式抵抗,深有感慨。他給中央上書分析道:抵抗者主要是兩種,一是讀書人,二是農民,而要應對這兩種抵抗者,靠槍桿子絕非最好的辦法。張存仁提出了兩種“不勞兵之法”,這就是“開科取士”和“薄斂勸農”。他在奏折中說:“開科取士,則讀書者有出仕之望,而從逆之心自息;行鐲免薄稅斂,則力農者少錢糧之苦,而隨逆之心自消。”從這份奏折看,這位背叛大明王朝的將軍,有著相當的政治敏銳性,清晰地看到了:中國的讀書人只需要出路,農民只需要活路,出路和活路都有的話,他們并不在乎高高坐在金鑾殿上的人是誰。
時年48歲的內三院大學士范文程也同時上書道:“治天下在得民心,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請再行鄉、會試,廣其登進。”這一建議深刻指出,只要抓住了士人這一“精英階層”,就能贏得民心,而抓住精英階層的辦法,就是通過科舉,擴展其進入政權、分享政權的途徑。
兩位漢臣的建議,被多爾袞欣然采納。中央隨即下達了《科場條例》,明確宣布:“考試仍照舊例。初場《四書》三題,《五經》各四題,士子各占一經……二場論一道……三場經史時務策五道。鄉、會試同。”同時,下令各地方官舉薦山林隱逸。
這是清入關以后,第一次公開招考公務員。一個依然被中原漢人普遍當作外來侵略者的政權,公開地宣示,其各級官員將不僅僅限于“自己人”出任,而是向全社會的精英分子開放。這無疑表明,執掌這個政權的政治團體,正在試圖通過擴大執政基礎而獲取更高的執政合法性,從“一小撮”的“類兄弟會”團體,擴大為全民接受并能在一定程度上參政議政的團體。這當然是一場涉及根本的蛻變。
其實,這場蛻變,早在關外就已經初現端倪。
皇太極在天聰三年(1629年),就已經推出了小型的科舉。在其發布的詔書上說:“自古國家文武并用。以武功戡禍亂,以文教佐太平。朕今欲振興文治,于生員中考取其文藝明通者優獎之,以昭作人之典。諸貝勒府以下及滿漢蒙古家所有生員俱令考試。于九月初一日,命諸臣公同考校,各家主毋得阻擾。有考中者,仍以別丁償之。”
這次革命性的科舉,最后有200人中舉。此后,皇太極還相繼舉行了四次科舉。這五次科舉成為清王朝在關外時期的擴大執政之基的嘗試,表明了這個當時還處于造反奪權階段的政治團體,已經在為接管政權及進行大規模國家建設做準備。
在八旗入關并占領北京的這一年(1644年),實行科舉就被確定為基本國策。當時,剛剛喬遷紫禁城新居的清帝國,在努力習慣那座奢華的宮殿群的同時,也公開宣示:“定以子午卯酉年鄉試,辰戌丑未年會試。鄉試以八月,會試以二月。均初九日首場,十二日二場,十五日三場。殿試以三月。”并通過中央文件的方式,為“開科取士”設定了一個相當系統的體制。
新政權的“開科取士”開局順利,頒布《科場條例》的次年(1646年),“始行科舉法,在京會試舉人,以大學士范文成(范文程)、剛林、馮銓、寧完我為會試總裁官。四月舉行殿試。取進士四百人。宴諸進士于禮部。定新進士冠服飾。簡梁清寬等四十六人為庶吉士。”
中國的讀書人終于發現,朝代的更替,并沒有斷絕他們的出路,“學得文武藝,售予帝王家”,一個買主被消滅了,另一個買主又出現了。
誰同化了誰?
新帝國在宣布公開招考公務員的同時,也在列祖列宗的旗幟之外,扛起了孔子這面更為偉大的旗幟。
建議又是出自為新政權效力的漢人。新任山東巡撫方大猷向中央提出:“開國之初,首宜尊崇先圣。”戶科給事中郝杰也提出:“從古帝王,無不懋修君德,首重經筵。今皇上睿資凝命,正宜及時典學,請擇端雅儒臣,日譯進大學衍義及尚書典謨數條,更宜遵舊典,遣祀闕里,示天下所宗。”他們都相信,通過明確宣告對儒學及孔子的尊重,就能表明執政者接受“普世價值”的決心,從而更多、更早地獲取政權的合法性資源。
攝政王多爾袞又是從善如流。小皇帝順治在皇極門張設御幄,頒詔天下,封孔子第65代孫孔允植為襲封衍圣公。順治二年(1645年),又尊奉孔子為“大成至圣文宣先師”,軍務倥傯的多爾袞親詣孔廟致祭。從順治二年(1645年)到順治八年(1651年),短短六年內,清廷共祭孔14次,其熱情和虔誠,遠超之前的歷朝歷代。
其實,這種對孔子及“圣教”的主動承認和積極接受,在大多數北方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中,都是歷史的主流,深刻地驗證著元世祖忽必烈的名言:“以馬上取天下,不可以馬上治天下。”
從北魏道武帝拓跋登國元年(386年),至元順帝妥歡帖睦爾至正末年(1368年),總共983年中興起了北魏、遼、金和元4個少數民族的強大政權,加上清帝國從天命元年(1616年)至宣統末年(1911年)的296年,這5個少數民族政權總共享有了1278年“國祚”。他們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在高舉著他們各自圖騰的同時,也高舉著孔子的大旗——這實際上成為其政治上的戰斗力的重要來源。這些政權的治下,無一不是多民族的國家,而能夠彌合復雜的民族矛盾、文化差異的力量,就是來自對儒教這一“普世價值”的公開接受和大力提倡。
清政權的第一代領導核心努爾哈赤,雖然開始接受儒學的部分教義,但對于漢人中的知識分子,他基本上還是保持蔑視的態度,并認為這些臭老九是造成大明帝國諸多劣政的罪魁。努爾哈赤甚至下令:“察出明紳衿,盡行處死,謂種種可惡,皆在此輩,悉誅之。”
轉機開始于第二代領導核心皇太極。令皇太極發生極大變化的,是著名的大凌河之役(1631年)。在這場戰役中,糧盡援絕的明軍已經到了“人相食”的地步,卻依然“猶以死守”,這令皇太極大為震撼。他在戰后發出的諭旨中,認為這是“讀書明理”而帶來的戰斗力:
我兵之棄永平四城,皆貝勒等不學無術所致。頃大凌河之役,城中人相食,明人猶死守,及援盡城降,而錦州、松、杏猶不下,豈非其人讀書明理盡忠其主乎?自今凡子弟年十五歲以下、八歲以上,皆令讀書。
自此,皇太極開始系統地推行儒學的“普世價值”,要讓臣民們“習于學問,講明義理,忠君親上”。同時,他還下令將《四書》《孝經》等翻譯成滿文,延聘老師,為自己開辦了學習班,日日進講,于“聽政之暇,觀覽默會,日知月積,身體力行,作之不止,乃成君子”。
如此推崇,早已超越了將儒學作為“統戰工具”的權宜之計,而是真正接受儒學的價值體系,這對于基本信奉薩滿教的女真族來說,無疑是一次宗教、思想乃至政治的大解放運動。價值觀層面上的“儒學化”,促進了政權層面上的“中國化”,為今后接管全國政權奠定了基礎。
隨后,皇太極建立了文館,命儒臣分別值班,又效法明制,設立吏、禮、戶、兵、刑、工六部;隨后又將文館擴大為內三院,職掌制定軍國大政、出謀劃策和出納王命等;并推出五場科舉,進行“開科取士”的實踐嘗試……大清終于“漸就中國之制”。
在關外時期皇太極就已經開始祭孔,但無論規模和規格都很小,亦可算作是祭孔的“實習”。入關之后,面臨著新帝國“一統江山”的征戰和建設壓力,祭孔就具有了更為現實的意義,作為“道統”具體象征的孔廟,則成為大清領導核心最重要的獲取執政合法性資源的地方。
入關后的祭孔,中樞并非僅僅派人出席,而是由攝政王多爾袞和順治皇帝親臨祭祀,這成為此后清代帝王的首要工作之一。到順治十四年(1657年),順治皇帝將皇太極時的“進講”制度化,實行“經筵日講”。聽儒學學者講解儒家經典,自此成為清代帝王的日常功課。到了康熙朝,更是為帝王祭孔樹立了典范,“開萬世之文明,樹百王之儀范”,“朕今親詣行禮,務極尊崇至圣,異于前代”。
這種對圣人旗幟的繼承和高舉,顯然更合理也更高效。
最后的皇家“身份證”
在高舉孔子大旗宣示普世價值、推行科舉擴大執政基礎的同時,入關前后的清朝一改當年頒布“七大恨”時對明朝的敵視,開始全面塑造自己作為明帝國,乃至中原歷代“正朔”接班人的新形象。
盡管當時的高層智囊團已經從中原動蕩中看到了更多的機會,并希望清政權能超越此前的狹隘目標,但在李自成占領北京之前,清朝還是以明朝的敵人的面孔出現的。在甲申年出兵討伐明朝前,范文程向多爾袞勸諫道:
中原百姓蹇離喪亂,備極荼毒,思擇令主,以圖樂業。曩者棄遵化,屠永平,兩次深入而復返。彼必以我為無大志,惟金帛子女是圖,因懷疑貳。今當申嚴紀律,秋毫勿犯,宣諭進取中原之意:官仍其職,民復其業,錄賢能,恤無告。大河以北,可傳檄定也。
這為多爾袞描繪了一幅美妙的藍圖:如果能胸懷大志、嚴明紀律,至少可以割據黃河以北的半壁江山。
但是,這種勸諫對已經習慣了游擊劫掠的八旗軍來說,并不起作用。
轉機很快就出現了。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皇帝吊死煤山后,正在養病的范文程被多爾袞緊急召見,他為多爾袞分析說:
闖寇涂炭中原,戕厥君后,此必討之賊也。雖擁眾百萬,橫行無憚,其敗道有三:逼殞其主,天怒矣;刑辱紳,拷劫財貨,士忿矣;掠人貲,淫人婦,火人廬舍,民恨矣。備此三敗,行之以驕,可一戰破也。我國上下同心,兵甲選練,聲罪以臨之,恤其士夫,拯其黎庶。兵以義動,何功不成?
又說:
好生者天之德也,古未有嗜殺而得天下者。國家止欲帝關東則已,若將統一區夏,非安百姓不可。
這是一篇大清特色的“隆中對”,要求對大清的根本戰略做出改變:抓住李自成“涂炭中原,戕厥君后”的良機,將自己從明朝的敵人,轉變為明朝的繼承者,通過討伐“闖寇”,爭取入主中原。
這次,他的建議得到了采納。多爾袞向八旗軍發出軍令:
此次出師所以除暴救民,滅流寇以安天下也,今入關西征,勿殺無辜,勿掠財物,勿焚廬舍,一不如約者罪之。
這種“三勿政策”,對八旗軍來說,是一次根本性的變化。
范文程則起草了給明朝軍民的布告:
義師為爾復君父仇,非殺爾百姓,今所誅者惟闖賊。吏來歸,復其位;民來歸,復其業。師行以律,必不汝害。
這道命令和安民布告,宣告了大清定位的徹底改變,自此,能征慣戰而冷酷殘暴的八旗軍,開始以正義者的面目出現,這種“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思想武器,與八旗軍的馬刀一樣,成為其進軍全中國的利器。
有了“主義”的軍隊,其戰斗力果然更為強悍。八旗軍僅在石河與李自成的“大順軍”打了一場硬仗,隨后便兵不血刃地占領了北京。根據朝鮮使臣的記載,在清軍的入城式上,“都民燃香拱手,至有呼萬歲者”。
攻克北京后,范文程建議多爾袞,為崇禎皇帝隆重發喪,“安撫孑遺,舉用廢官,求隱逸,甄考文獻,更定律令,廣開言路,招集諸曹胥吏,徵求冊籍”。他們還發現,明朝最新的賦稅賬簿,已被李自成毀去,只剩下萬歷年的老賬簿,如果按照老賬簿征稅,稅收要少很多。有人建議立即要求已經控制下的各省補交新冊,范文程阻攔說:“即此為額,猶慮病民,其可更求乎?”多爾袞采納了他的建議,就用萬歷年的賬簿征收賦稅。
在清軍南征過程中,江南之戰極為慘烈,清軍采取了大屠殺的威懾手段,如著名的“揚州十日”與“嘉定三屠”等。而在血雨腥風中,有一條紀律被死死地遵守了,那就是保護好南京城外的明孝陵。明孝陵是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和皇后馬氏的合葬陵墓,多爾袞需要它作為政戰武器,以便在戰爭和屠殺之后收拾殘局、重聚人心。后來,康熙皇帝幾下江南,都到這里祭奠明太祖,行三跪九叩的大禮,目的就是宣示,其江山并非奪自明朝,而是奪自“戕厥君后”的李自成,大清則是“為君父報仇”的義師。
在嚴令保護明孝陵的同時,清廷還下令,今后祭祀歷代帝王時,追加遼太祖、金太祖、金世宗、元太祖,這是一種強烈的信號:“中國”道統的創造者和維護者中,不僅僅有漢族的君主,還有其他民族的君主。自此,以“遼—金—元”為正統譜系,成為乾隆之前清王朝的主流。而到了乾隆年間,情況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乾隆繼承了元明之際楊維楨在《宋遼金正統辨》中的觀點,以元承宋為正統而排斥遼、金,以“大一統”為標準,將大清的正統接續宋、元、明而非遼、金、元,與傳統的中華正統相銜接。但同時,他不僅繼續祭祀遼金諸帝,還增祀兩晉、元魏、前后五代諸位非正統君王,以體現“治統”的多元性。自此,“道統”的一脈相承(宋、元、明、清),與“治統”的多元,成為清朝貫穿始終的國策。
百年宿命大逆轉
入關之后,盡管有大規模屠殺,盡管有殘酷的“發易服”,疑慮重重的“被征服者”卻也看到了:這個發胡服的新政權,盡管依靠槍桿子奪得了政權,卻在積極迎合傳統,以期獲得執政合法性資源。新王朝依然信奉或者至少標榜自己信奉“圣人之制”,它所要建立的,不是一個根基于外來意識形態之上的陌生的新政權,而是一個根基于傳統價值觀之上、結合了八旗特色的舊政權。
公開招考公務員、擴大執政基礎的政策,成效卓著。自順治三年(1646年),新政權在大中國地區首度恢復科舉之后,圣人圣教的大旗,就有效地戰勝了“反清復明”的小旗,不少抵抗戰士重新拿起書本,準備在新政權中謀取自己的用武之地。當年著名的復社領袖、曾為史可法起草給多爾袞的信的侯方域,也加入了新朝的干部行列,有人寫詩嘲諷他說:
圣朝特旨試賢良,一隊夷齊下首陽。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點舊文章。當年深自慚周粟,今日幡然吃國糧。非是一朝忽改節,西山薇蕨已精光。
這種情緒性的冷嘲熱諷,恰恰證明了當時“一隊夷齊下首陽”的盛況。
當然,科舉、祭孔、祭朱這些低調、溫和且浩大的改革,在清政權內部也遭到既得利益集團的反對。
順治皇帝14歲親政不久,將已經去世的多爾袞批倒批臭,一些滿人貴族乘機要求恢復祖制,但被順治堅決頂住。在與范文程討論歷代帝王的歷史地位時,順治通過對朱元璋的高度評價,表明自己推行所謂“漢制”的決心:“朕以為歷代賢君莫如洪武。何也?洪武所定條例章程,規劃周祥。朕所以謂歷代之君不及洪武也。”
但是,以濟爾哈朗為首的輔政四大臣極為保守,擔心“漸習漢俗”會損害大清的整體利益,推行“率復祖制,咸復舊章”,要求回到“淳樸舊制”中去,撤銷翰林院,廢除八股科舉取士制度,并罷黜、放逐,乃至處決了一些主張改革的官員。
順治帝最后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步,比如遵守入關前約定,給八旗有功將士配備奴隸。但是也采取了一些漸進的改革,約束八旗的“淳樸舊制”,如采用“編審人丁”的辦法,對全國進行人口普查,編列戶口冊,這既為國家征收賦稅做準備,也將平民的身份確認清楚,避免他們被逼勒為奴。康熙繼位之后,守舊的勢力曾一度坐大,而在康熙親政之后,終于完成了多爾袞、順治推行的“漢制”工作,并且以其雄才大略,實行得更為游刃有余。科舉方面,康熙創造性地開設了“博學鴻儒科”,將科舉的“統戰”功能發揮到了極限,成功地瓦解了最后一批明朝遺民的對抗心理;祭孔方面,康熙是第一個親臨曲阜祭祀的清代帝王,也是第一個給孔子行三跪九叩大禮的帝王;祭朱方面,康熙也開啟了清代帝王親臨明孝陵祭奠的先河。
在科舉、祭孔、祭朱這三大舉措中,通過科舉擴大執政基礎是中心。
科舉制度超越了種族、門第、血緣,而構建了精英階層乃至全社會的統一信仰、統一文化,這對整合社會各個階層,維護大一統的國家穩定,有著關鍵的政治作用。這一制度在官、民兩極化社會中,制造了新等級——“士人”或者“士紳”,起到承上啟下、維持政權和社會整合的作用,成為社會的平衡器。這個階層進則為官、退則為紳,有效地整合、協調著上、中、下三個階層的利益。這對于大清來說更有現實意義,能有效地規避其先天帶來的民族問題,用以平衡其遠較之前任何漢族政權都更為復雜的官民關系。
士、農、工、商,是構成中國平民社會的四個階層。這“四民”中,與“官”相接的就是“士”,而科舉制度就是為農、工、商進入“士”,并進而進入“官”提供了渠道,縮小了農、工、商“三民”之間的相互差異,使其統一于讀書應考這個共同的理想之下。
相比注重血緣的世卿世襲制、注重品德的察舉制、注重門第的九品中正制,科舉制度為平民階級提供了性價比最好的參政議政機制,更為公平、公正和公開。草根階層得以“懷牒自進”,有作為一定能夠有地位,可以實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向上邁進的理想。
清初確立的這場以科舉、祭孔、祭朱為內容的寧靜的政治改革,是清政權與時俱進的產物。
從關外時期的以“民族認同”為主,通過這場改革,轉變為以“文化認同”為主,這是大清執政者在軍事占盡上風的情況下的主動改革,實現了其從造反者、入侵者向執政者、道統繼承者的轉變。而這一改革也被證明了頗具遠見,收獲頗豐:在“民族認同”的基礎上,新政權作為“入侵”的蠻夷,其合法性難以確立,但在“文化認同”的基礎上,新政權對圣人之制的遵循,能夠迅速地獲得民眾的效忠;而在中國特色的地廣人稠、民俗乃至語言各異的背景下,“文化認同”遠比“民族認同”更能轉換為“政治認同”。
兩百年后發生的太平天國運動,雖然起事者以“民族認同”相號召,卻因為其推崇變異了的所謂基督教,背離了傳統的“文化認同”,而遭到了致命的打擊;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為首的湘軍、楚軍、淮軍等漢人武裝,對太平天國的有效剿殺,名義上是“勤王”,實際上卻是“衛道”,從“文化認同”的角度,太平天國恰恰是“其心必異”的“非我族類”。
清初這場推行“漢制”的改革,實際上就是一場政治改革。清政權因此得以接續中華帝國的道統合法性資源,以“文化認同”來抵消“民族不認同”,并以更為完善公正、紀律森嚴(清代的科舉執法最為嚴格)的科舉制度,擴大了執政基礎,最終突破了“自古胡人無百年之國運”的宿命。
摘編自《改革都有紅利嗎?》 江蘇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