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年 馬勝利走了

馬年立春后，石家莊飄起今冬難得的一場雪，地上蒙了一層白，肅穆的大地也似向一位傳奇老人表達最恭敬的告別。馬勝利，上世紀80年代中國最著名的廠長，“國企承包第一人”，2月6日晚在石家莊市因病去世，享年76歲。

1984年，也是一個在蕭瑟中孕育希望的初春，時任銷售科長的馬勝利請求承包石家莊造紙廠，同年4月，承包合同簽訂，馬勝利成為“國企承包第一人”，在一個月內讓連年虧損的企業(yè)實現(xiàn)了盈利。

1987年，馬勝利開始“放眼全國”，決定承包20個省、100家中國造紙企業(yè)，打造紙業(yè)托拉斯。雖然這一夢想最后以失敗告終，但馬勝利，全國第一個把承包引進國營企業(yè)的成功實踐者，就此打響了“中國國企改革的第一槍”。

如今，馬勝利的傳奇人生默默地畫上了句號，作為中國經濟從農村改革轉向城市改革的標志性人物，馬勝利的名字已被深深鐫刻在中國改革史卷上，這位改革探路者的奮爭拼搏、成敗得失，也將留給后人眾多的思考與借鑒。

馬勝利，“國企承包第一人”

在馬勝利所在的小區(qū)，打聽他的住所并不難，上點兒年紀的人對他都不陌生。“那時候企業(yè)里上班的人，基本上都知道馬勝利。”一位70多歲的老者指引著馬勝利家的方向，“（上世紀）80年代，別說在咱石家莊，在全國，他都是最著名的廠長。”

從1984年到1987年，馬勝利掀起的“承包旋風”和集團化舉措，成為當時中國國企經營者最富想象力的改革實驗，他也因此被稱為“國企承包第一人”。

改革的路徑并非坦途。

1984年初春，石家莊造紙廠門前突然出現(xiàn)一張“離經叛道”的公開信，時任銷售科科長的馬勝利請求承包造紙廠！

1984年的石家莊，農村雖已普遍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但在城市，改革卻并未真正破局。馬勝利《向領導班子表決心》的“大字報”貼出后，得到的反饋是“搶班奪權”，“野心大暴露”，隨之他的科長職務被免掉。

打破計劃經濟思維慣式如同破冰，好在老馬的非常之舉得到了石家莊市政府的大力支持，1984年4月19日，馬勝利簽了合同，立下“軍令狀”，正式承包石家莊造紙廠。

“打破大鍋飯，砸爛鐵交椅”，剛剛走馬上任的馬勝利將這副對聯(lián)貼在廠門口，革舊除新，一步步踐行他“打破鐵飯碗、打破鐵工資”、將企業(yè)“層層承包，責任到人”“多勞多得”的經營理念。此后，連年虧損的工廠搖身變成效益大戶。

馬勝利的競爭承包引發(fā)的承包制改革是中國企業(yè)的“第一次松綁”。1987—1988年，承包制在全國預算內國有工業(yè)企業(yè)推廣面已超過80%。

馬勝利承包石家莊造紙廠后，工廠擺脫了束縛的生產力和不合理的規(guī)章制度的發(fā)展和舊的條條框框，遵循分配原則按勞分配，建立經濟責任系統(tǒng)嚴格把關，取得了顯著的經濟效益。合同年，造紙廠，利潤達到140萬元，合同目標的兩倍。在1985年利潤達到280萬元，比去年同期在1986年再翻一番，超過320萬元的利潤。短短幾年，造紙廠，固定資產從700萬元提高到1100萬元，3倍的產量增長，21.94倍的利潤增長，5倍的出口增長，工資漲了7倍以上。

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一包就靈”對企業(yè)發(fā)展就像是玩笑，可當年中國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是玩笑，反而群起效法。記住馬勝利，而不是譏笑他，因為改革是一步步走過來的，不能行百步而笑五十。

承包，成了馬勝利的名片

石家莊造紙廠紅火了，也紅了廠長馬勝利。多年來，造紙廠一直虧損，一個普通的國企工人緣何敢試吃螃蟹，夸下海口？起初，更多的人是等著看熱鬧。

“市場需要什么，我們就生產什么”，這就是馬勝利扭虧為盈的“良策”。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一項最基本的經營常識，而在一切由計劃說了算的年代，沒人想過要讓市場說話。“以銷定產”，產品要由市場來決定。銷售科科長出身的馬勝利根據市場需求在產品結構上下足了工夫：廠里生產的是家庭用衛(wèi)生紙，過去都是大卷紙，隨著生活水平提高，居民對紙品的需求更加精細。馬勝利果斷將衛(wèi)生紙包裝由一個規(guī)格改為六個規(guī)格，顏色也由一種變成三種，還研制出帶香味兒的“香水紙巾”。

在“摸著石頭過河”的年代，馬勝利簡直走出了一條起死回生之路，“承包”成為解決計劃經濟體制下國營企業(yè)困境的第一副“藥方”，一夜之間，大江南北刮起一陣“馬旋風”，1984年八九月份，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到河北考察，聽了省領導的匯報后，胡耀邦說，馬勝利搞承包比較好，干脆就叫“馬承包”吧。

1985年7月26日，全國的報紙都刊登了新華社的長篇通訊，題目是《時刻想著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廠長馬勝利》。馬勝利很快成為炙手可熱的新聞人物，各種榮譽也紛至沓來。

馬勝利成了改革精神的化身，承包也成了他的名片。

三十六計，中國特色的企業(yè)管理章程

馬勝利承包石家莊造紙廠后，為了搞活企業(yè)、提高經濟效益，結合本廠實際情況，提出了三十六項治廠措施和七十二項變通辦法。后來被形象地稱為“三十六計”和“七十二變”。

上至企業(yè)管理、用人方法，下至產品銷售、員工激勵，馬勝利總結了三十六項治廠措施和七十二項變通方法，從根本上令暮氣沉沉的造紙廠煥發(fā)出蓬勃朝氣。

正如袁寶華先生在《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成功運用——（馬勝利的三十六計）》序言中寫道：改革需要千百萬馬勝利這樣的企業(yè)家，努力掌握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的知識，使自己適合現(xiàn)代化企業(yè)改革的需要；改革需要“三十六計”這樣適合本廠具體情況的改革措施，即用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解決本企業(yè)改革中的具體問題。一切有志氣的社會主義企業(yè)家，站到改革的前列，用集體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精神；豐富和發(fā)展《馬勝利的三十六計》，創(chuàng)造出一套一套成熟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企業(yè)管理的章程，我國工業(yè)企業(yè)的生產力，就會迅速發(fā)展。

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一包就靈”對企業(yè)發(fā)展就像是玩笑，可當年中國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是玩笑，反而群起效法。記住馬勝利，而不是譏笑他，因為改革是一步步走過來的，不能行百步而笑五十。

擴張，瘋狂的紙業(yè)托拉斯

馬勝利的成功給人們帶來了啟發(fā)，人們稱他締造了“一包就靈”的神話。

1987年，馬勝利開始“放眼全國”，決定承包20個省、100家中國造紙企業(yè)，這是一項帶有“中國”名頭的工程，全稱叫“中國馬勝利造紙集團”，他一人擔任100家分廠的法人代表。

從1987年11月中旬到1988年1月，馬勝利如同一匹不知疲倦的快馬，縱橫南北十余省市，閃電承包了27家造紙企業(yè)。據說，邀請他去承包的企業(yè)多達800余家。

1988年1月19日，伴著掌聲與歡笑，“中國馬勝利造紙企業(yè)集團”正式成立，馬勝利組建了他的紙業(yè)托拉斯。那年，他第二次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迄今為止，全國也只有他一人兩次獲此殊榮。至此，他的輝煌也達到了頂點。從1989年下半年，盲目擴張帶來的諸多問題開始暴露。1990年石家莊造紙廠虧損300多萬元；1991年5月，馬勝利造紙企業(yè)集團解散；1995年，時年56歲的馬勝利被免職退休。

馬勝利的免職是上級單位的一句口頭通知，全程不到5分鐘。實驗轟轟烈烈，跌落只在瞬息。免職后，馬勝利多日未曾下樓。對于這匹不知疲倦的奔馬，停下來對他來說，是壓抑、苦痛和迷惘。

免職后的馬勝利曾經痛定思痛，總結了“我的十大失誤”，包括驕傲自滿盲目擴張、派駐員工卻失于管理、疲于作報告錯失發(fā)展良機、缺乏持續(xù)不斷的創(chuàng)新等。但對于事業(yè)最后以失敗告終，直至暮年，馬勝利仍堅持，并不后悔當年承包國企的選擇，正如他在自傳《風雨馬勝利》中所說，“就經濟發(fā)展而言沒有失敗，只有調整，只有探索”。

告別，傳奇人生畫上了句號

馬勝利的家干凈簡樸，只有書柜上的獎杯默默地記述著他與眾不同的人生經歷。前來吊唁的人們默默地鞠躬，默默地送別。馬老的家人說，老人走得很平靜。與在改革浪潮中的風云跌宕不同，晚年，他的生活是安寧的。

鄰居講，馬勝利住到現(xiàn)在的小區(qū)，應該是上世紀末他退休之后了。那時，他已褪去了曾經的光環(huán)，在這個普通的小區(qū)，普通的民宅里，他的生活低調而淡然。面對這位曾經的風云人物，小區(qū)的門衛(wèi)說，“出出進進的，他就是一位普通的老者”。

小區(qū)里也住著原來造紙廠的一些同事，“在小區(qū)里很少見面，見了面，也只是簡單地打個招呼，不怎么愛說話”，老同事說，沉浮跌宕的經歷，讓他改變了不少。

向年輕人打問，馬勝利的名字已不再熟悉，那些泛黃的記憶，對于今人，不再如當年那般令心靈激蕩，時代的英雄或許只刻在那代人的記憶里。

在飄著雪的立春時節(jié)，馬勝利，那個時代最炙手可熱的明星企業(yè)家，他的傳奇人生默默地畫上了句號，但在中國改革史中，他是一個標志性的人物。

直至今日，改革的步伐從未停歇，馬勝利的奮爭拼搏、“永動機”似的堅韌，詮釋著第一代改革家強烈的責任和使命意識，他的成敗得失，也必將匯于中國改革的浩大洪流中，并留給后人眾多的思考與借鑒。

【對話馬勝利】

我為這一生感到自豪

郝方甲、李俊義/文

當時鐘轉到2013年，乍提馬勝利這個名字，很多年輕人覺得陌生。但回顧35年來的改革歷程，作為“國企承包第一人”，他無疑是一個起點。新華社記者在馬勝利生前與他有這樣一番對話。

記者：你是承包國企第一人，又率先將競爭機制引入國有企業(yè)，動力何在？效果如何？

馬勝利：在大鍋飯時代，國有企業(yè)干好干壞一個樣，干多干少一個樣，干與不干一個樣，有時候干還不如不干。我看農村搞包產到戶見效很快，3年就大變樣了，很感興趣。結果決心書一貼出去，廠里把我的科長職務都給免了。但市里和主管部門很支持。

我們改革了分配制度、用人制度等等，職工嘗到了改革的甜頭，就有勁頭，搞改革就覺得有奔頭。可以說當時的成功順應了時代，起到了激勵鼓舞人心的作用。

記者：當時人們都說你締造了“一包就靈”神話，你的承包足跡遍布全國各地，你改革的心路歷程是怎樣的？

馬勝利：馬承包不是火了嘛，就有1000多家造紙廠要求讓我承包。我說要想我承包，你得停產虧損了、有困難了，好企業(yè)你來了我也不包——那時候40來歲，好勝心強，也算個人英雄主義吧。在1984到1987年間，一口氣包了100多家企業(yè)。

記者：專門選擇問題最多的企業(yè)承包，又包得那么快，會不會對企業(yè)有負面影響？

馬勝利：從后面實踐來看肯定是的。客觀條件來說，集團企業(yè)遍布全國，當時交通和通訊條件不發(fā)達，管理機制等也不盡如人意；主觀來說，我從一個基層干部一夜之間聞名全國，榮譽鋪天蓋地，確實有點飄飄然，頭腦發(fā)熱。這樣的情況下，帶著100來家虧損企業(yè)，這么大，又那么快，根本不可能管得過來，出現(xiàn)很多不適應，很快就解散了。

記者：你的改革沉浮前后不過10年，感受到了怎樣的落差？

馬勝利：火的時候一說好就說得完美無缺，好多人跟著錦上添花，后來又說我壞，壞得透頂，一無是處。其實我不像他們說的那么好，也沒那么壞。馬勝利不是神，是人。

我最欣慰的是，我沒有用國家給的榮譽和權力謀私利。我沒有給共產黨員、沒有給改革者臉上抹灰。有人說老馬失敗，我不承認，我從一個普通工人做到這一步，我為這一生感到自豪。

記者：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你還會去貼那張決心書嗎？

馬勝利：會，我還會。我個人跟改革是息息相關的，沒有改革就沒有馬承包，后來的一切也都和改革分不開。十一屆三中全會到現(xiàn)在35年了，黨中央還在堅持改革開放，作為改革者我感到很欣慰，很受鼓舞。要是身體好還能干的話，我還會繼續(x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