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帝國經過70多年的經營發展,到文、景之際,綜合國力已經十分強大。當時的史書記載是:“國家亡事,非遇水旱,則民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仟伯之間成群,乘牸牝者擯而不得會聚。”換句話說,就是國家政治穩定,生產發展。大多年景風調雨順,沒有大的自然災害。人民生活富裕,社會經濟繁榮。各地的倉庫余糧充盈,貨財富足。國庫的錢多得無法計量,連穿錢的繩子都朽了;京師太倉存放的糧食多年吃不完,都已經變質。街巷田野間馬匹成群,誰如果騎著母馬與同僚和朋友聚會,就會讓人看不起。
雄才大略的漢武帝遇上了這樣的施政條件,一改過去幾十年那種子女玉帛、卑事匈奴的消極戰略,把漢帝國的船舤駕到了實現其遠大政治理想的航道上。這就是消除北方匈奴的威脅,“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 。
漢武帝剛一即位即軍事外交并重,一方面,派外交家張騫遠赴西域,同曾經與匈奴有過仇怨的月氏、烏孫交好,希望結成對付匈奴的同盟;另一方面,多次派出大軍,橫掃漠北和河西,使匈奴勢力受到重創,漢帝國西北邊疆得到開拓。
歷史的發展往往令人始料不及。本來是想讓它進到這個房間的,結果它卻進到了另一個房間。張騫通西域原本意圖是想聯絡大月氏共同對付匈奴,結果大月氏從河西一遷伊犁河流域,再遷阿姆河流域,最后臣服大夏,過上了安定舒服的日子,不愿意回過頭來再跟匈奴舊怨重報。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的目的是因為霍去病收復河西后“河西地空”,朝廷想聯絡此時已緊隨大月氏之后西遷伊犁河流域的烏孫“東居故地”,目的還是為了對付匈奴。結果,月氏、烏孫都不愿東返,張騫直接的外交目的并未實現。
但是,張騫通西域,開通了綿延2000多年的絲綢之路,溝通了中西文化的千年交流,其影響之深之巨,其意義之重之大,遠不是最初設定的近期目標所可相比。
雖然,早在張騫“鑿空”前相當長的歷史時期,絲綢之路上的中外貿易就已存在,但那是通過周邊民族的轉手貿易實現的,并不是中原王朝與西方國家的直接交流。而只有張騫到達西域后,才第一次建立了中西交往的官方外交并且開拓了真正意義上的絲綢之路。
人類文明的條條河流最終都要匯入波濤洶涌的江河。古埃及3000年輝煌的歷史文化在公元前550年被突然崛起的波斯帝國所接收。后者在征服被征服民族的同時,亦不可抗拒地承繼了他們優秀的文化遺產;作為古代世界第一個地跨歐、亞、非的強大帝國,在它220年的統治中,把波斯本土的古老文化以及從征服地尤其是從埃及吸收的文明種子播撒到了遼闊的帝國疆域,其中張騫后來訪問過的中亞、西亞等地,作為波斯帝國統治下的若干行省,就深受埃及、波斯等古老文化的影響。緊接著,年輕的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席卷而來,從希臘半島出發,遠征埃及、橫掃波斯,遠征中亞、進軍印度,把歐、亞、非遼闊的土地捏在了自己的掌握之中。他每到一處就建起一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亞歷山大城,在把大批希臘移民遷到征服地的同時,還把希臘的科學、文化、語言、藝術、建筑等傳播到所到之處。即使在亞歷山大死后很快分裂的若干王國里,其中張騫后來所到過的巴克特利亞(大夏)、帕提亞(安息)等國,在很長時間里都以使用希臘語言、崇尚希臘藝術為自豪。其中大宛(費爾干納盆地)西南出山口的列寧納巴德(今屬吉爾吉斯斯坦)就曾建立過亞歷山大城,受希臘文化影響的色彩十分濃重。除此以外,地處黑海北部、南俄草原的游牧民族斯基泰人(中國史書上將其中一部分稱之為“塞人”)經常南下,北部草原的游牧文化對張騫到來之前的中亞地區也產生了廣泛影響。他們中的一部分人還翻越天山,進入塔里木盆地,建立了自己的國家。總之,張騫第一次出使曾到過的大宛(今屬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干納盆地)、康居(今屬錫爾河東北哈薩克斯坦以及烏茲別克斯坦部分地區)、大月氏(阿姆河流域土庫曼部分地區的阿富汗北部)、大夏(今阿富汗)以及“傳聞其旁國五六”,都是西方世界古老文明的交匯之地。埃及文明、兩河流域(屬波斯帝國版圖)文明、印度文明,以及波斯文明、希臘文明、北部草原文明都曾在這里匯合、交融、碰撞、發展。正因為如此,張騫的到來,使東西方文明之手有力地握在了一起,四大古老文明之一的中華文明從此以東方文化的特有姿態,黃河、長江般源源不斷地注入了世界文明的大海。
在西域,張騫受到各國的隆重接待,他們派出車隊,配以專門的向導和翻譯,一路接送。他們從張騫帶來的信息中初步知道了“漢之廣大”,一直渴望了解東方文化的心愿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張騫返回時,西域各國也派出使者,通使漢朝。司馬遷《史記》中關于西域各國情況的記載,就是來自張騫的所見所聞。從此后,由張騫出使而拉開的這一道中西文化交流的帷幕,就成了千百年來人們回望歷史的一道隆隆作響而又令人耀眼的山澗瀑布。
張騫通西域,開通了中西經濟文化交流,漢武帝“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的宏偉戰略得以逐步實施。為確保絲綢之路的暢通,漢帝國從政治、軍事等多方面采取了一系列重要措施。
一
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三出河西,匈奴渾邪王、休屠王的10萬人馬歸服漢朝。該封王的封王,該封侯的封侯,對普通老百姓也作了適當安排。但河西走廊將近33萬平方公里的空地,只有10萬人是不夠的。所以,朝廷陸續對河西地區采取了以前漢景帝時就曾根據晁錯的意見在北部邊疆實行過的移民實邊、輸粟塞下的政策。
第一次大規模移民70萬口,是在霍去病出征河西的第二年,因為山東(太行山以東)發了大水,要解決受災饑民的問題。此次移民的目的地主要是內蒙古鄂爾多斯地區,寧夏南部和甘肅慶陽、平涼一帶。河西作為新開地區,本來是想召回烏孫東居故地的。雖然未能如期召回,但這次移民為河西走廊以后的多次移民提供了范式。
第二次移民是在元狩四年(前119),關于這次移民,史書記載很不清楚,移民多少,移至何地,都不得而知。但有兩點很清楚:一是開始設置郡縣;二是“稍發徒民者”,意在不間斷地進行。而且設郡和移民是相輔相成、同時進行的。
第三次移民是在元狩五年(前118),從時間上看,連續三年,不間斷的移民從未停過。把全國各地的治安不良分子流放到邊地,讓他們生活在艱苦環境中以示懲罰。河西地區尤其是敦煌一帶歷來是漢帝國流放罪犯和不良人員的重點地區。
第四次移民是在元鼎六年(前111)。張騫第二次出使烏孫招引其東返故地的目的未能實現,漢帝國又一次對河西進行了大規模移民。有人據史料推測,此次移民的規模當在10萬以上,基本上奠定了河西地區賴以發展的人力資源基礎。
經過100多年的發展,到西漢末年,按官方的人口統計,河西四郡有71270戶、280211人。這些長期生活在邊地的百姓為社會提供的繁榮發展是絲路暢通的基礎。
關于河西四郡的設置時間,由于《史記》和《漢書》年代記載不一,引發后世學者的長久討論。大致說來,最先設置了酒泉、張掖二郡,其后隨著社會的發展和需要,又分割張掖郡東部和金城郡西部增設了武威郡,最后分酒泉郡西部設了敦煌郡。但這只是行政區劃的變化,并不影響自酒泉、張掖二郡設置以來對河西地區的有效管理。
總之,漢帝國在新開的河西走廊建立了一套完整、嚴密、高效、暢通的行政管理體制,為絲路交通體系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
除了在河西走廊“設四郡,據兩關”外,對兩關以西、帕米爾以東的天山南北地區,則采取了另外一種不同的政策,主要是在輪臺、渠犂置使者校尉率戍卒數百人屯田積谷,以保證來往使者的安全和糧食供應。到后來條件成熟時,設置西域都護代表中央總領西域。西域當時有三十六國(后分為五十五國),他們對漢帝國的向背違依主要以漢朝與匈奴勢力的消長為轉移。隨著漢帝國對匈奴的節節勝利,西域各國陸續歸服了漢朝。而漢朝對西域的政策,主要是靠西域都護團結、吸引和幫助各小國人民管理自己的事務。政治管理、軍事體制甚至國王和各級官吏一仍其舊,只要得到朝廷的承認,封拜授受即可。對一些有影響的大國比如烏孫,漢朝采取和親政策,遠嫁公主以結甥舅之好,使其由鄰國變為盟國,再由盟國變為屬國。對一些繼續勾結匈奴、掠殺漢使、與帝國為敵者,輔之以軍事打擊手段。早在2000多年前,天山南北的遼闊地區就已與中原王朝結為一體,為當時絲綢之路的暢通提供了重要保證。
大漠戈壁,路途遙遠。沒有驚人的勇氣和毅力,沒有超凡的冒險精神和英雄氣概,就不可能踏上如此艱險的旅途。所以,一方面,漢帝國鼓勵所屬臣民不問其出身來源,只要奉使前往,一概發給許可和節信,任其前往西域各國同異國民族打交道,回來后一律給予賞賜表彰。另一方面,凡來中土的西域各國使者都會受到帝國政府的保護和接待,沿途驛站和傳舍都要為之提供食宿車輛。國王、公主、質子和使者等高級客人還要為之迎來送往和高等級的接待。
二
漢武帝在掃清匈奴勢力之后,陸續從令居(治今甘肅永登西南之連城)、河口一直往西到敦煌以西的羅布泊(樓蘭地區),修建了長達1000多公里的城障烽燧,建立起了完整的軍事防御體系:第一段,令居至酒泉,大致修建于元鼎二年至元鼎六年(前115至前111);第二段,酒泉到玉門,修建于元封四年(前107);第三段,居延塞,修建于太初三年(前102);第四段,敦煌至鹽澤,修建當在太初四年(前101)之后。
直到今天,漢長城長龍般蜿蜒起伏于河西走廊北部,時斷時續,時塹時城。加上沿漢塞分布的烽燧和亭障城堡,嚴密的防御系統依然是2000年前的漢時風貌。
漢代的敦煌郡包括今天的敦煌市、瓜州縣和玉門市所轄地區。在這條長達300多公里的防線上,依次從西到東分布著玉門都尉、中部都尉和宜禾都尉三個都尉的駐防軍隊。連綿的塞墻、城障烽燧以及駐防的軍隊,構成了敦煌北部伴隨于兩漢始終的軍事防線,保證了河西社會的安寧和絲綢之路的暢通。此外,在敦煌的西南部,有陽關都尉駐防。
玉門都尉下轄大煎都和玉門兩個候官,中部都尉下轄平望、破胡、吞胡、萬歲四個候官(其中的破胡候官,后期改為步廣候官)。宜禾都尉下轄廣漢、美稷、昆侖、魚澤、宜禾五個候官,陽關都尉下轄雕秩等候官。
敦煌郡如此,酒泉、張掖、武威各郡亦如此。上世紀以來,在居延地區出土的大量漢簡就是當年肩水都尉和居延都尉的屯戍文書,從中可以勾勒出兩都尉更加詳密的防御系統。
郡的部都尉由郡太守節制,但都尉本身開府治事,有自己的軍事衙署,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系統。
根據對甲渠候官的研究,該候官通常有吏卒400人左右。如果按此規模推測,敦煌郡北部防線玉門、中部、宜禾三都尉所屬11個候官,全部兵力當在4.5萬人左右。所有的戍卒來自全國各地。按照漢朝的兵役制度,戍卒一年一更,官員三年一更。當然,中央任命的高級官吏如太守、都尉不在此例。
就是靠帝國軍隊對邊境的常川駐守,才保證了絲路交通的安全和穩定。
三
河西走廊屬于典型的內陸地區。古往今來,橫亙于走廊南部的祁連山一直是河西地區的生命之源。今天,覆蓋河西全境的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大水系和56條支流全部導源于此。近幾十年來,平均年徑流量70多億立方米。
石羊河,兩漢稱“谷水”。《漢書·地理志》記載:“姑臧,南山,谷水所出,北至武威入海,行七百九十里。”
黑河,漢時稱弱水,上游有羌谷水,呼蠶水、千金渠等。《漢書·地理志》記載:“觻得,千金渠西至樂涫入澤中。羌谷水出羌中,東北至居延入海,過郡二,行二千一百里。”“刪丹,桑欽以為道弱水自此,西至酒泉合黎。”“居延,居延澤在東北,古文以為流沙。” “祿福,呼蠶水(即今日之北大河)出南羌中,東北至會水入羌谷。”
疏勒河,漢稱籍端水、黨河,漢稱氐置水。《漢書·地理志》記載:“冥安,南籍端水出南羌中,西北入其澤,溉民田。”“氐置水出南羌中,東北入澤,溉民田。”
兩漢時期,祁連山分布著大量原始森林,而且古冰川冰磧地貌廣泛分布于北坡2700~2800米以上地區。而現代冰川下限,北坡為4100~4300米,南坡為4300~4500米。說明兩漢時期河西走廊三大水系的水量要比現在豐沛得多。
除地表水以外,河西走廊還分布著大量井泉湖海。正是這些地上地下的水源,孕育了河西走廊的一片片綠洲,保證了當地人民的生產生活,為絲路交通的暢通提供了不竭的水源。
漢帝國政府為保障祁連山水系的永續使用,一方面十分重視對生態環境的保護,另一方面進行了合理的開發利用。
首先,采取嚴厲措施保護生態。漢簡中有嚴禁官民濫伐樹木的法令。其中有兩簡,第一簡是地方官員傳達皇帝的詔書,嚴禁吏民濫伐樹木,并要求春、夏、秋、冬四季每季度將執行情況上報一次。后一部分是按詔書的要求上報的內容,明言無犯禁者。第二簡內容相類,不同的是發文官員傳達的是都尉府的命令。說明從中央朝廷到地方政府對保護樹木等生態環境命令是嚴厲實施的。還有一個重要例證就是懸泉置遺址發現的寫在墻壁上的皇太后關于保護生態環境的詔書。該文件按農時的變化,提出了每年12個月中每月必須保護的生物物種和嚴加禁止的事項,包括保護動植物資源的若干規定,還有禁伐樹木、毋焚山林、保護水澤陂池、修筑堤防、通達溝漕、不準獵獲野生動物等明文規定。所有這些措施,都對確保祁連山水系對絲路交通的支撐起到了積極作用。
其次,重視水利建設,發展農業,為絲路交通提供物質支撐。漢帝國在河西的水利建設幾乎是與對河西的經營同時開始的。《漢書·匈奴傳》記載:“漢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 “自是之后,用事者爭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
文獻和漢簡中有相當數量戍卒穿井挖渠治溝的記載,可以看出絲路交通中水源的重要和漢帝國對此事的重視。總之,祁連山豐富的出山水源和漢帝國政府的有效治理,為絲路交通的長盛不衰提供了水利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