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史學家趙翼說過這樣一句話:“秦漢間為天地一大變局”。這個大變局的實質在于,它開創了兩千年大一統的農業帝國的政治局面。對于大一統的農業帝國來說,統治者所面臨的主要挑戰,并不是外來政治實體的對抗,而是王朝在時間上的延續。只要能夠保證內部的平衡、穩定與秩序,保證人和土地的結合,文明就可以得到生存、發展與繁榮,出現所謂的盛世。用孟子的話說,是“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相反,如果統治者對百姓橫征暴斂、竭澤而漁,所帶來的往往是王朝的速亡。因此歷代明智的統治者都會以輕徭薄賦、量入為出這種低成本的統治策略為基本國策,在與民生息的同時,盡量避免不必要的行政開支,避免采取過度的對外擴張和大興土木,并盡量通過政治的教化而不是軍事的強壓來維護社會秩序。這就是所謂“仁政”的內涵。中國歷代的那些封建盛世,往往被認為就是實施仁政的結果。
然而歷史的悖論是,再偉大的封建盛世也都是短暫的,再實施仁政的封建王朝也無法擺脫盛極而衰的宿命。那些無法持續的古代盛世,折射出來的是中國歷代封建王朝治國之道中的特殊困境。
古代盛世無法持續的一個原因是王朝政治的周期性衰敗。從歷史上來看,形成盛世的前提之一,是君王與官僚的自我約束,這需要有“明君賢臣”。所以明智的統治者一定是強調“為政以德”的。然而在中國古代,君王的權力是絕對的,王權之下沒有分封等級制下那種能與王權相抗的貴族,有的只是官僚與百姓,而二者毫無疑問都是臣民。在這種制度下,君王固然被要求有道德的自律,臣民也只能寄希望出現所謂的明君。被推崇為官方意識形態的理學,其重心就在于“格君非”。道德的約束永遠是軟性的,在現實的政治中,古代君王可以隨心所欲地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與財產,只要他愿意的話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制止他。權力的傲慢往往會導致封建統治者的自我放縱,使得所謂的道德自律成為一紙空談。對于古代官僚來說也是如此。在現實的政治運作中,被期望成為“賢臣”的古代官僚,在貪念的驅使下會有為自己謀私利的沖動。以道德的自許始,以腐敗的結果終,這一幕幾乎在所有的封建王朝都重復上演過。
古代盛世無法持續的另一個原因是人口的周期性膨脹。土地占有相對平均、百姓可以安居樂業,這是形成古代盛世的前提。古代盛世的結果往往是士民繁庶、人丁興旺,而盛世所帶來的人口增加又必然會帶來土地的緊張。加上由于稟賦、機會、權力等因素的差異,社會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產生貧富分化。在土地是主要社會財富的古代,貧富分化的直接表現形式就是土地向特定人群不斷集中。當土地集中由于人口的增加而進一步加劇的時候,越來越多的農民就會失去土地而變成流民,由此產生嚴重的社會問題,引發社會的失序。為了應對失序的社會,封建王朝不得不打破過去奉行的輕徭薄賦、量入為出的政策,開始實施強征,而強征又必然會引發更大的社會矛盾。于是封建王朝揮之不去的噩夢——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就可能發生。在天下大亂中,封建王朝的鼎盛最終成為追憶。動蕩與破壞導致人口下降,人口和土地的矛盾得以緩和,舊的廢墟上建立了新的封建王朝,人們也就開始期盼著新一輪盛世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