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與李安的文化原鄉:
兩種基因的“野蠻生長”
“《歸來》幾乎是一部存在主義的電影作品。人在變,社會在變,我們的記憶究竟是什么?在電影中都能找到答案”。在紐約大學費雷德里克·羅斯禮堂,導演李安如此評價張藝謀的新作。在他看來,《歸來》一改張藝謀《紅高粱》等早期作品中一貫的“大紅色彩”,有少見的平靜和內斂,而這種壓抑和自由的沖突現代人身上也存在。
從《紅高粱》的激情燃燒到《歸來》的內斂含蓄,張藝謀在進行一場怎樣與時代密碼息息相關的回歸?《陸犯焉識》還沒正式出版時,張藝謀就跟作家嚴歌苓要了版權,他說這部小說不圖任何東西,因為“它令我激動,不為任何目的地去拍,會清心寡欲地來拍這部作品”。
中國電影產業化漸進史中,張藝謀一度陷在“賺錢商業片與虧錢文藝片”不停旋轉的怪圈中,票房與罵聲齊飛。掌握了文化話語權的人拿不出好糧食還怨觀眾不好好吃飯——“現在常想,因為有80年代托底,我們今天的淪亡都顯得那么悲情和富有詩意?!?/p>
李安和張藝謀的對話,很大一部分圍繞好萊塢和中國電影市場展開。在這個意義上,張藝謀之于鄧稼先,李安則之于楊振寧。從《推手》《喜宴》《飲食男女》父親三部曲到后來一系列的西片,李安價值輸出東方文化的成功是典型的美國故事。太極拳印證的中國哲學,思想傳統守舊的老爸,以及那個對做菜滿腦子學問的大廚……如果說以臺灣原鄉為土壤的東方哲學是李安的電影宗教,張藝謀的文化原配則植根于產生“紅高粱”的80年代。
事實上,沒有哪一個時代像80年代那樣如此頻繁地被當代人追憶和提及。
2006年,在一次關于80年代話題的訪談中,崔健說:“可能80年代真正發光的時候不是在當時,而是在以后。”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似乎是對80年代那個正在漸行漸遠的中國文化黃金時代的一次并不遙遠卻異常有力的回聲。彼時,插隊回鄉的初中畢業生張藝謀被分配到咸陽市陜棉八廠,雖然工作出色,卻是廠領導眼中“不三不四的人”。沒人會想到這個熱衷于照相的文藝青年后來精選了自己過去的100多幅攝影作品,踏上了進京趕考電影學院的路途,從此不歸。
在張藝謀電影問世之前,不少導演已忙得不亦樂乎。80年代中國文化的狂飚突進,將所有新潮青年或不年輕的弄潮兒通通裹入其中。何多苓、翟永明、北島、顧城、食指、芒克、崔健、王朔、姜文……彼時,這些日后的文藝大牌們還都是一副青蔥模樣。個人野心攪拌著時代的荷爾蒙,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定能指點天下的樣子。有點得意、有點悲壯、有點終于生逢此時。這是文革浩劫后思想解凍的真相。
當張藝謀在各個劇組包括陳凱歌導演的《大閱兵》中擔任攝影師時,好萊塢尋夢的李安正埋首于“家庭主夫”的6年蟄伏,靠在伊利諾大學攻讀生物學博士的妻子微薄的薪水度日。1986年,張藝謀電影史上的重要標桿《紅高粱》橫空出世,名聲大噪。1990年,李安因劇本《推手》獲得一筆可觀獎金,從此撬開好萊塢大門。
就世界影壇而言,80年代是華語電影最耀眼的年代:大陸的陳凱歌和張藝謀搗騰出第五代導演的黃金期,以侯孝賢、楊德昌、李安、蔡明亮為核心的臺灣新電影運動也欣然蓬勃,以吳宇森和王家衛為代表的香港電影人,亦將華語電影地位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嚴歌苓的當代烏托邦呼喚:一代知識分子的堅韌與理想
張藝謀閱讀嚴歌苓《陸犯焉識》后的眼淚為自己而流,也是為80年代而流。
“我們寫什么?當年是窮日子,但故事是富礦石,而現在的生活已枯燥無味?!眹栏柢咴绱烁锌?。上世紀80年代的她活得肆意而熱鬧,當兵、下牧場、上戰場、六游西藏……“青春是最傲慢的東西,想想我們過去,當時看得起過誰?”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嚴歌苓正在飛往武漢的路途中。在她看來,莫言獲獎“說明西方開始企圖懂得中國文化,但這樣的重視更多是文學精英們自個兒玩自個兒的”。
莫言寫的是農村、鄉野和歷史,對當下城市鮮有刻畫,他作品里豐富絢爛的文化淵源,早就定格在西方對中國的符號性認識里。不只是莫言,與他同時期的余華、蘇童、馬原等,仍然在不停地扒著過去的灰燼。而當下的中國,對這些當代作家來說是不是一個異域?嚴歌苓曾稱自己是“中國文學的游牧民族”之一員,從中國到美國,到歐洲,再到非洲,游牧一般的生存方式,使她對遷徙和逃離總有格外的敏銳。2006年后,由于在北京生活的時間長了,她看到社會轉型時期的種種光怪陸離,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個謎團。
以前在國外時,她會想“如果這個人不讀書的話我跟他有什么話題呢”?在中國她就發現人們討論各種話題,但就是不談書。當周圍的有錢人、文化人都三句不離吃喝玩樂,當她看到中國人在這個俗坯才能生存的年代里迎來心靈的集體變質時,她又開始了另一種逃離,或者說叫尋找。于是,嚴歌苓寫了近40萬字的《陸犯焉識》。主人公陸焉識身上寄托了近年來一直縈懷于自身家族史的嚴歌苓對祖父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想象——正直、善良卻又不失圓潤與聰慧。自尊與自傲是其捍衛自由的精神底線。而他的自尊與原則卻與他所置身的社會與政治環境間出現了抵牾——陸焉識坐牢的二十多年,終使他身上滿布的舊時代文人華貴的自尊凋謝成一地碎片。
但這不是傷痕文學,也不是反思文學,沒有俗濫的苦難美學。這里的苦難只是一味藥,讓陸焉識治愈了愛情麻木癥。當庸俗、實利、膚淺、鄙陋、浮躁、虛榮的空氣席卷中國時,連小市民式的猜度算計都變得更加污糟,人們也就很難有耐心去善待無論是陸焉識還是馮婉喻的精神史了。因此,嚴歌苓對陸焉識精神境遇的探尋,也間接表達了對知識分子身上的堅韌與理想的仰望。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在尋找一個烏托邦?
“歸來”是一種尋找:
從《紅高粱》的造反到張藝謀們的“活著哲學”
假如沒有功名的影響和紅頂子的重壓,張藝謀本是一個非常出色的電影工匠。來自黃土地的他,內心深處有一種對苦難和對人性的關切。這大概是他的早期電影,在中國觀眾心目中曾經非常得分的主要原因。
《歸來》讓張藝謀歸來了。有人評價:“《歸來》應該是張藝謀繼《活著》之后最好的現實主義小品,風淡云清中聽無聲處的驚雷。80年代歸來,張藝謀歸來?!?/p>
1980年代在中國內地是一個不斷突破禁區的時代,而張藝謀電影在某種意義上是站在80年代先鋒文學的肩膀上起步和獲得成功?!都t高粱》出自莫言的同名小說,《大紅燈籠高高掛》來自蘇童的《妻妾成群》,《活著》則根據余華同名小說改編,大凡小說被張藝謀搬上銀幕的先鋒作家,都名聲大噪。文壇上戲言張藝謀選擇小說家如同皇上選妃,事實上先鋒作家們也從精神上造就了張藝謀。來自農村底層的莫言稱,從小就飽受饑餓折磨,為填飽肚子什么都吃過,甚至連煤渣都吃。不少先鋒作家通常是在觀念和形式上動腦筋,莫言卻從本能入手,從《透明的紅蘿卜》一口氣寫到《豐乳肥臀》。這樣的力度和深度,令其他先鋒們望塵莫及,也給張藝謀電影做足了鋪墊。張藝謀就此登高一呼,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張藝謀之于先鋒小說的心有靈犀,既是有意識的認同,也是下意識的選擇。在張藝謀電影問世之前,滕文驥曾拍過一部《海灘》,也新潮了一把。更不用說吳子牛的《一個與八個》,其畫面和人物造型令人耳目一新不說,還真把抗日戰爭歷史給重新翻騰了一遍。但與張藝謀的《紅高粱》相比,那些所謂的探索影片只是在觀念和形式上尋求突破,卻沒能抵達《紅高粱》那樣的從本能上造反。
“觀念的創新,絕對抵不過欲望的洶涌?!睆埶囍\骨子里不是流氓。張藝謀骨子里是很本份的莊稼漢,有手藝,有力氣,活兒也干得很出色。這樣的莊稼漢到了余華的《活著》里面,完全找到了自己的感覺。正如莫言的《紅高粱》為張藝謀準備好了本能的造反一樣,《活著》替張藝謀預定好了全部的批判意識。即便是完全照搬,張藝謀也能在《活著》里拍出應有的哲學力度。結果就是《活著》的被查禁,再一個結果就是《活著》在戛納獲獎。然后,輪到張藝謀按照《活著》的方式去活著了。
這大概也是嚴歌苓最初并沒有立即把《陸犯焉識》這部知識分子版的《活著》交給張大導的理由,而事實上電影《歸來》的編劇為鄒靜之。
張藝謀和80年代的先鋒作家,從開始的息息相通到后來的殊途同歸,從《活著》的意義上說似乎都無可指責。但在張藝謀熱火朝天地準備《英雄》和《黃金甲》的當口,無論是他當年的先鋒電影還是他所基于的先鋒小說,都在漸漸淡出中國文化的地平線——也許直到今天才可能會《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