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兔年正月,我無疑是幸運的。春節剛剛過去,青澀和煦的春陽跳躍在靜靜的渭河兩岸。一個美麗的早晨,甘谷縣文化局任光明局長委托甘谷縣博物館劉克生館長引領我和甘谷縣委黨校王效琦老師,踏上了去磐安鎮水溝村的旅途。那里是詩人王權呱呱墜地的地方,詩人筆下蒼老的古槐應該還在吧?我是帶著朝圣的心來尋夢的,不知詩人的英靈能否感知到我的怦然心動。
雞鳴晌午的時節,我們抵達水溝村。精致的山村又稱南坡寺,南依無畏山,北臨空闊富饒的金川河谷。據說,過去無畏山上的靈湫清澈明凈,波光粼粼,泉水北溢,匯聚成涓涓溪流,漫過水溝村頭,那該是何等曼妙的小橋流水人家!今天的無畏山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郁郁蔥蔥,失去了滿眼醉人的綠,也就失去了山峰龍脈的靈性。那一條曾給村莊帶來無盡生機的小溪,已化為人們記憶中的空蒙。
王效琦老師多年收集王權資料,著有《王權評傳》,他本人又是水溝村的女婿,很多人都和他熟識。村委會文書聽聞尋訪王權,非常熱情地為我們帶路。站在村外,遠遠地,一棵已是垂暮之年的古槐進入眼簾,干枯落寞的枝丫在料峭的春風中孤獨地訴說著這里曾經演繹過的無數悲歡離合。老槐樹的腳下是幾間土屋構成的普通家園,房舍失修,衰敗不堪,絲毫看不出它們和富于詩意的槐蔭居有過什么故事。這個極其普通的家園曾將四位學子送過金川河,考中舉人,其中一位就是被陜甘總督左宗棠譽為“學問人品當代罕有,吏治尤為陜甘第一”的甘肅近代著名詩人王權先生。
王權的祖父槐庵先生,秀才出身,在家蒙童授業,聞名鄉里?;扁忠婚T三代四個舉人,也許在文化繁盛的江南并不稀奇,可在西北邊遠的農村山區,這該是怎樣一個散逸著勤奮好學的書香之家!誰也不會想到,無畏山下走出去的山里娃王權竟然在1869年的冬季,踏進了紅墻金瓦的紫禁城,他和全國許多接受撫恤的子弟一道,受到慈禧太后和同治皇帝的接見,并被欽點為候補知縣。從紫禁城出來的王權帶著報效朝廷、為民請命的理想,將自己的后半生獻給了陜甘人民。
王權,字心如,號笠云,清鞏昌府伏羌縣人。生于道光丁未二年十月初一,即1822年11月14日。取“心如止水”之義,故字心如,近代關隴文壇領軍人物,被譽為“近代隴右詩圣”。他一生亦宦亦讀,耕讀并舉,率真抱璞,孝友根心。
王權的學生張世英先生在《墓志銘》中說,心如先生閱讀詩文,鉆研考據,廢餐忘寢。有著作18部,如《輿地辯同》、《古代帝王十紀》、《笠云山房制義抄》、《秉燭雜志》、《全國郡縣沿革略》、《甲子編年》、《古今同姓錄》。其中《典昉》、《秦州直隸州新志》(和任其昌合纂)、《興平士女續志》、《笠云槐里遺文》均有刊本。
據天水任其昌先生《書心如文集后》詩,王權文集在光緒二十七年(1901)前編成,但未能刊刻。據王效琦先生走訪調查,王權后代一支在水溝村老家,一支在甘谷縣城,城里單傳的兒子出家后,全部書籍于20世紀20年代賣給隴南鎮守使孔繁錦,宅院于30年代賣給甘谷縣議長任丹山。
王權先生一生飽讀詩書,不僅有謀有略,而且劍氣雄邁。他并非“文革”描繪的邪惡懦弱的書呆子一樣的知識分子。1861年春,太平天國風擊隴南,文縣番羌占山為王,聚寨為寇,軍事統帥不發一卒,擔任縣教育領導職務的王權和學生蕭繼先臨危受命,深入反叛的30余寨,歷時月半,不費一槍一彈,10余萬叛民刀槍委地,重歸良籍。
歲月骎骎,時光消逝,1905年,退居家鄉的王權走到了人生盡頭,他感到來日無多,逐一告別親友后,綻放了84個春秋的生命之花悄然凋謝。
王權也難免身后的寂寞。20世紀20年代,他一生收藏的珍貴書籍被貧困纏繞的后代低價賣給了隴南鎮守使孔繁錦。詩文遺稿散佚民間,宋梓先生任甘谷縣教育局長期間,留意收集,重新編訂,請甘谷中學宋茂如老師抄錄,共計《笠云山房詩集》4卷、《笠云山房文集》12卷。1983年,心如曾孫王承德將抄本送西北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經路志霄等先生整理,于1989年由蘭州大學出版社出版。
王權的文學成就集中體現在詩文集《笠云山房詩文集》中。他不僅在學術方面成就巨大,而且具有豐瞻的文學才華,即事而作,即興而發,用詩歌記錄了自己一生亦讀亦仕的奮斗歷程。
王權之所以被稱為“近代隴右詩圣”,主要在于他的詩深切表現了清末內憂外患的民族危機和百姓疾苦。他痛恨西方列強的滔天罪行,譴責統治階級在國家危亡時刻,四散奔逃。詩人報國無門,唯有以詩來表達對統治集團的激憤之情。
王權生活的年代,發生大規模的民變事件,戰亂過后,陜甘地區尸橫遍野,數百里不見一椽一屋。甘肅人口從戰前的1200萬銳減到300萬,900萬人死于戰亂。戰亂嚴重破壞了經濟和社會的穩定,民不聊生。作為小小知縣,王權深刻意識到農民面臨的疾苦,但卻無力拯救民于水火。
我們看到王權的故居——槐蔭居的一間房舍年久失修,前檐中間的“毓秀齋”,左右兩側的“圖書府”、“翰墨林”在冷寂中格外落魄,昔日槐花飄香時節院里的朗朗書聲仿佛就在耳際。而今曾有的書香、鳥語、槐花,還有孩童嬉戲的歡笑,那么鮮活生動的一切都已經遠去了。大家感慨唏噓,多么希望縣上能成立“王權故居”,保護日趨頹敗的舊宅。
文書告訴我們,村里有幾塊古碑,也許有研究價值。我們匆匆趕到王權后代王永剛家中。他家的一通石碑系“隴南文宗”任其昌所作,斷為三截,砌在花園邊的底部,我們只能望墻興嘆。不過王永剛提供了一條線索,王育德家中有一塊石碑保存比較完好。我們又滿懷熱情地來到位于村邊的王育德家。家里兩個孩子正在聚精會神地欣賞動畫片。院里的花園旁橫臥著一塊巨大的青石,被清洗得十分干凈,上面的文字清晰展現出來,碑文系清代通渭知縣繆寶鈞所撰,很可惜內容和王心如沒有關系。
時間早已過了中午,文書帶我們到支書家,院子里彌漫著初春暖暖的陽光,土雞的香氣飄過院墻。熱呼呼的土炕,可口的佳肴,純樸的親情,回家的感覺一下涌上心頭,這莫非也是我的家鄉?
告別水溝村,我們走進王權好友原筮貞舉人的家鄉原家莊。節后的村莊顯得冷冷清清,幾乎看不到年輕人,看不到嬉戲的孩童,只有一些年長的人聚攏在陽面的墻下聊天,春風吹動著他們節后的笑容。在街上意外認識了回家探親的原建華先生,他對本地文化的熱愛近乎癡迷,不僅熟悉金川一帶的文物古跡,而且熟知王權、原筮貞、李行之等文化名人。調查走訪,自費復印資料,四處呼吁、宣傳原筮貞和孫子原耀宗的事跡。他說原筮貞中舉后,一直在今烏魯木齊從事教育,裔孫原耀宗青年時代就參加革命,和毛澤民等烈士一道被盛世才殺害于新疆。
初春的夜晚快要降臨了,我們輕輕地揮手,道別靜靜的金川,道別槐蔭居那棵曾經花香四溢的老槐樹,我們帶不走一草一木,但會永久珍藏這里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