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有著生于斯、長于斯、啼于斯、歌于斯的總角記憶和繾綣鄉情,我一直對抒寫關中,特別是故鄉渭北高原一帶風土民俗的文字格外留意。自己也差強人意地寫過一些。這大概也就是《左傳》上所說的那種“樂操土風,不忘舊也”的情愫吧。
故鄉風高土厚之淳樸,民俗歌謠之優美,樂善仗義之慷慨,歷來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往往被贊為一塊古風猶存的土地。從唐代韓琮《駱谷晚望》詩中“秦川如畫渭如絲”的詩句到清代李聲振《百戲竹枝詞》中“耳熱歌呼土語真,那須叩缶說先秦”對秦腔的美譽,都讓人讀了對關中不禁萌生一種思慕向往之情。近些年來,抒寫關中風情民俗的詩文也時有所見,真情實寫,讀了令人心動的篇章固然也有,但真能夠像魯迅先生所反映故鄉浙東一帶風土民情那樣的深情文字尚少。有些對關中風情一知半解、落筆即見硬傷的文字,更是讓人讀了啼笑皆非。還有一種專以調侃為能事的玩藝,每以外人奚落三秦百姓的所謂“陜西十大怪”做文章,就更是不足為訓了。不是說陜西人在生活中沒有不雅之舉措,而是說不應扭曲夸大并以此盡出陜西人的洋相。畢竟一方水土,一方風俗嘛。前幾年我意外地在書店發現一冊廣西民族出版社出版的小品集,所編選的均是“五四”以來一些前輩大師所寫的隨筆小品。其中在《談風情》一組內,有一篇題為《媳婦生活》的小品,作者就是我們的鄉賢、已故的著名愛國人士李敷仁。這篇小品倒是將我們關中人們耳熟能詳的舊時媳婦生活寫得入木三分、淋漓盡致;既有撲面的鄉風土語,又略含書卷氣韻,端的是入情入理,大雅大俗。我敢說,沒有對民俗精湛的研究和豐富的生活閱歷,是絕對寫不出來的。記得我當時讀了后的那種快意和折服感,幾乎難于言表,怕只有像當年蘇東坡對韓愈一篇精品佩服得五體投地,極而言之的那句話“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一篇而已”差可比擬。很可惜時下像這樣深諳關中風情又極富學養的散文小品已不多見了。
沒想到這次應邀為袁品生的散文集《繡花鞋》作序,卻又讓我無形中領略了一次純凈而又質樸的關中風土民習。在她的這些身邊事、鄉親情、家常語的娓娓絮叨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久違的故園熱土,徜徉在雜花盛開的阡陌小徑上,得以一覽五光十色的田園風光,聆聽家長里短的鄉村夜話。品生的散文除少數的篇章外,居多的都是抒寫一個村子——禮泉縣橋北村的情和景、人和事。但就是在這區區有限的時間和空間內,她仍通過自己樸素而又縝密的文字,由遠及近,或詳或略,向世人展現出生命的無限豐盈和美好。類似這樣寫鄉情、寫童年的散文,此前我也見到過一些,但像她如此集中地寫一個村子,又寫得很有情彩的并不多。于是便不由得使我想起一位名叫胡安·魯爾福的拉丁美洲作家。這位作家談到他的創作時曾深有感觸地說:“跟我寫的有關景物是我童年時代的土地……是我生活過的那個村莊給了我寫作的氣氛?!庇终f:“我童年時代的人物是樸實的,他們的表達方式也是樸實的?!彼麑@些人物既很熟悉又非常懷念,因此,在他寫來也就胸有成竹,十分得心應手。品生顯然也沒有辜負橋北村濃郁的鄉情氛圍對自己的熏陶和滋養,從而使她筆下“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父母、與命運頑強抗爭的三寡婦、無師自通的巧木匠姑父、飼養員本娃叔等,無不寫得栩栩如生,聲欬可聞。有的讀著催人淚下,有的讀著叫人嘆惋不止。她的這一類文字,多是不加粉飾地家常絮語式的白描,卻緣于發自肺腑,仍然讓人感到真真切切、樸樸素素。這種看似平易實則清通的寫法,不正是明朝邱濬的那首詩所說的“吐語操持不用奇,風行水上繭抽絲。眼前景物口頭語,便是詩家絕妙辭”嗎?
品生還有些散文寫出了時代變遷、人生沉浮,有著一種歲月滄桑、浮世多艱的意味。如《最后一座百年老屋》,面對著一棟舊時王謝,燕去梁空的老屋,她竟不惜花了那么多的筆墨,根根筋筋,仔細求索,最后終于為我們揭開了一部熠熠閃光的族譜。《從秀才到烈士》和《五姨媽王觀政》,又地地道道是兩篇聲情并茂的革命回憶錄,不僅讀來令人蕩氣回腸,也堪稱地方黨史中的兩份彌足珍貴的史料。而那篇《未曾謀面的公公》,雖是在述說著一段家庭痛史,卻語調并不低沉,字里行間反而流露出一種義正辭嚴的不平和正氣。條分縷析,持之有故,反映了品生在寫帶有思辨性之類的文章時,也是筆墨從容、有理有節的。還有好幾篇在我看來近乎雜文的篇章,諸如《眼見小》、《姓氏其實并不重要》、《也說家》等,也可以視為她亦能駕馭這類“笑談真理”文字的佐證。
品生作為一個女性,其最大特點也就是她對一切事物的觀察,對人情世態的感受,有著超過普通男性的細致入微的敏感和穎悟。加之她又具有很強的記憶力,因之寫到許多民情風俗時都能頭頭是道,如數家珍。像她在《童年游戲小記》中所寫的童年時代的各種游戲,其滾瓜爛熟的程度,儼然就是一個擅長此道的小姑娘的行家傳藝;那么,在《過年》中所寫的烙面及其制作等情事,熟稔得又儼然是一位聰惠的巧媳婦的現身說法。品生確實不愧為一個心靈手巧的女性,她能在丈夫的幫助下,將一個非常逼仄、僅能容身的小房間,收拾和調整得那么妥貼、“窩耶”(請容許我在這里也使用一句關中土語),不能不叫人為之羨慕感佩。所以,讀她的《陋室》一文時,我就自然聯想到高僧志公的一則《斑鳩偈語》來:“人道斑鳩拙,我道斑鳩巧。一根兩根柴,便是家緣了?!?/p>
以上所言,就是我大體讀了這冊《繡花鞋》散文后的一些直感。但如果僅此也就未免多少有點過譽之嫌了。盡管我對品生的散文總的印象不錯,但也還是發現了某些不足之處。概括地說,也就是兩點:一點是個別篇章打磨不夠,缺少必要的剪裁。細致是夠細致了,卻易于流為瑣屑。再一點是品生的散文很注意吸納方言土語,這原本是個優點,凡恰到好處的引用,也確實增強了文章的鄉土味。但有些卻過于冷僻生澀,就不免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影響了閱讀的順暢。如《聽來的故事》最后結尾處所引的那首同志們取笑老苗的打油詩:“孈女婿看丈母娘,帶了兩個大沙瓤,一路走、一路藏,西瓜疒及了沒人嘗?!倍嗝从哪溨C,可四句詩里連用了兩個十分陌生的方言土字,便意趣減半了(如前者的“孈”改為“傻”,后者的“疒及”改為“餿”多好)。中國有兩句成語,做事和作文都用得上,那就是適可而止和過猶不及,即老百姓所謂的:“少一銼不成,多一銼毀器?!庇纱丝梢妼懮⑽谋仨氁⒁馐杳苡卸?;同樣,對方言土語的使用亦應有所節制。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無妨實話實說,連筆者自己也往往把握不好這個“度”,動輒興來率爾操觚,信馬由韁,一發不可收拾,每篇都寫得盆溢缽滿,對明顯的累贅,也不忍心割愛。也難怪,“文章是自己的好”,這是歷來文人一種根深蒂固的普遍心態,要推敲和斧正就只能另請高明了。感念及此,鄭板橋與韓生鎬論文時所作的那一副著名的聯語便不期然地落在我的筆端:“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前人曾將此聯語刻石并作跋云:“板橋先生蘊書卷之秀,發于政治筆墨,此其一事也?!苯裉欤鳛楣灿型玫奈挠?,我愿與品生同志以此聯語為座銘而同策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