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上的太平鋪

從漾濞縣城出發，乘車駛過漾濞江上的河西大橋，沿著老滇緬公路西行，由蝦蟆塘轉下去，就進入太平地面了。從地形地貌看，公路沿線的太平是崇山峻嶺間的一個深壑夾槽，一條清澈湍急的溪流在峽谷中奔騰流淌。現在叫太平鋪河的這條小河，在明末的《徐霞客游記·滇游日記之八》里是這樣記述的：

有水自東峽出，西與南下之澗合，其流始大。而峽愈逼東崖，直瞰水而西。

徐霞客還考證說：按《大明一統志》，這條河水為九渡河，沿山繞流，上跨有九座橋。其下流與雙橋河合于黃連堡東南，匯入勝備江（即今順濞河）。

太平鋪就坐落在太平的心臟地帶。作為一個古道上的重要驛站，太平鋪的歷史非常悠久，可以說比西北絲綢之路形成還早兩個多世紀。它與春秋時期就開始的從四川成都，經云南的大理、保山、德宏進入緬甸，再通往印度的，被稱為西南陸地的“蜀身毒道”同時出現的。數千年間一直都設有驛館的太平鋪，同咫尺之隔的原來的“打牛坪巡檢司”駐地打牛坪一樣，均為博南古道的咽喉要道，是往來商賈和旅客的重要歇宿地。徐霞客曾經在太平鋪住了一宿，他在日記里記述自己在太平古道上的行程：

路乃渡而循西崖下，南出隘，已昏黑。稍上坡，共二里，有一二家倚西坡上，投宿不得。又南，兩崖愈湊，三里及之，復渡溪東，則數家倚東崖下，是為太平鋪，乃宿其敝樓。

1931年春夏之交的一天，跟隨馬幫在云南旅行的埃德加·斯諾也沿著古道抵達了太平鋪，這位后來以《紅星照耀中國》（又名《西行漫記》）一書蜚聲中外的美國著名記者，在1931年8月25日發表于美國《太陽報》上的《馬幫離開大理前往中國永平》的文章中這樣記述：

這一站的終點太平鋪不過是幾間破舊不堪的草房，孤寂地背靠著高山上的一個埡口。這里只有一個客棧，是我所見過的最骯臟的一家。沒有寺廟，也沒有學校，所以我只得住下了。我的坐騎與店主人家養的豬同住半間底層的房間，那另半間里住著主人，他老婆和他們的兩個小孩。

走進太平鋪，我們還會聽到許多關于諸葛亮的傳說。如太平小尖山下，相傳就是當年諸葛亮安營扎寨的地方。歷史上就有一塊刻著“漢營鋪”幾個字的青石碑（現已毀）。20世紀50年代初，在這里設過漢營區。民國年間的漾濞鄉紳，還將“漢營夜月”與“天開石門”一道并列為漾濞十大風景名勝之一。就是“太平鋪”這個地名的來源，據說也是緣于諸葛亮，即在諸葛亮收服了以孟獲為首的南中地方勢力，將班師凱旋之際，這位“漢丞相”曾親口對這里飽受戰亂之苦、日夜祈禱期盼過上和平安定日子的父老鄉親說：如今夷漢一家，天下太平，百姓可以過自己的安生日子了。前兩年，我和朋友們沿老滇緬公路到太平鋪尋幽訪勝，憑吊古跡，還乘興寫了一首題為《太平鋪懷古》的詩，追懷這段不平凡的歷史往事：

南中干戈起紛爭，

亂離百姓似倒懸。

蜀漢欲滅后院火，

丞相親率大軍征。

兵戰巧施心戰計，

七縱方服七擒心。

千載漢營明月夜，

太平簫吹太平聲。

太平山野間到處都生長著一種被當地人稱之為“救軍糧”的野果（其別名為火棘、火把果等）。傳說其得名也與諸葛亮南征有關系。當年諸葛亮浩浩蕩蕩的大軍，在漾濞這方箐深壑險、峰巒崢嶸、人煙稀少、虎嘯猿啼、豺狼豹子出沒的荒山老林行軍作戰的時候，曾遭遇到極其嚴重的糧草斷盡的困難。就在將士們饑腸轆轆、一籌莫展之際，突然發現山野遍地生長著一種1米高的一蓬一簇的樹，樹上結滿成團成串的野果可以食用。他們就靠采食這種山葡萄大小的紫紅色野果充饑度過了難關。人們便命名這種野果為“救軍糧”，意思是它拯救過諸葛亮的大軍。童年時代，我在點蒼山西坡老家山坡上放羊的時候，也經常摘食這種酸甜可口的“救軍糧”，味道好極了！清乾隆年間的東海（今山東郯城西）書畫家朱孝純游歷在這條古道上的時候，在題為《迤西道上》詩中詠道：

西行風景漸荒涼，

怪鳥常呼異草香。

前路尚傳諸葛壘，

山山紅遍救軍糧。

在數千年的漫漫歲月里，此條古道上的驛站，為東來西往、匆匆忙忙奔波在這條古驛道上的數不勝數的馬幫、商客、旅人、官宦以及兵馬提供了歇宿。在這個崖高箐險、虎嘯猿啼的深山野谷，包括歐洲中世紀旅行家意大利人馬可·波羅、明代抗倭名將鄧子龍、明末永歷皇帝朱由榔、明末大西政權著名將領李定國、清朝晚期被譽為“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的民族英雄林則徐、清末民初杰出的白族學者趙藩、抗日民族英雄戴安瀾、現代繪畫大師徐悲鴻等許多著名的“匆匆過客”都曾在這里駐足歇宿。而在這里流連漫步、觀風賞景的歷代詩人、學者們還雅興迭起，有的飲酒賦詩，遣興抒懷，有的作文記游，留下他們對這方風土人文的觀感。今天，重溫這些詩文，不只倍感親切溫馨，別有趣味，還會產生許多撫今追昔的感觸，甚至不禁浮想聯翩……

清朝乾隆皇帝后期，隨云貴總督阿桂入滇，數年奔波于騰越永昌前線，參加維護祖國邊疆穩定的軍事活動，屢立戰功，之后人生順風順水，一路青云直上，官至刑部右侍郎的江蘇青浦（今上海市青浦區）人王昶，曾多次往返于博南古道上。作為一代著名學者，王昶不只著有《滇行日錄》，還留下了大量詩詞。他在太平寫的這首《過太平鋪坡》曰：

霜華薄薄上疏襟，

鳥語猿啼并好音。

木棧縈回連石棧，

松林迢遞接杉林。

請纓差遂平生志，

負米偏愁歲暮心。

喜見太平真有象，

蔬畦稻廩遍高嶺。

詩中所展現的這方山川風物，可謂一片太平祥和景象，滿眼迷人的田園風光，連那深山野箐的古猿老猴的啼叫也十分悅耳動聽。這自然與詩人“請纓差遂平生志”的功成名就的良好自我感覺，以及展望前程似錦的輕松愉悅心情有關。

與王昶差不多同時代的漾濞貢生楊純緒，也寫過一首題為《清明暮宿太平驛》的詩：

誰憐游子悵歸程，

暝色蒼茫宿太平。

茅店更深雞唱曉，

匏樽酒盡月初明。

子規聲咽愁人夢，

陋舍涼驚旅客情。

為憶親容眠不穩，

板橋九渡又遄行。

不難看出，雖然寫的是同一條古道，同一方山水，同一種風物，同一個驛館，王昶和楊純緒的詩，二人的觀感和體會，是天差地別的。春風得意的王昶所詠贊的“喜見”，而作為一個終身困守鄉村以教書為生的失意文人，從永昌（保山）歸來的楊純緒的詩，所流露的則是濃濃的“愁感”。他的詩里充滿了“暝色蒼茫”、“茅店更深”和“匏樽酒盡”的失落惆悵，以及“子規聲咽”、“陋舍涼驚”的蒼涼意味。

清朝乾隆嘉慶年間，先后出任過永昌（今保山）知府、云南布政使的浙江海鹽（今屬嘉興地區）人陳孝升，也曾寫過一首題為《宿太平鋪感懷》詩。其中有句云：“依然無恙此郵亭，石壁題詩歲幾經？鬢發已輸前度黑，松杉仍擁舊時青。”由此我們知道當時的太平鋪驛館，一直都設有“郵亭”——即古代文書投遞處；在驛館旁邊的石壁上，還題有不知經歷了多少春秋的詩文吟詠，而周圍的山嶺上，到處都是郁郁蔥蔥的松樹和杉木。清朝光緒壬午（1882），騰沖舉人劉宗鑒所留下了一首題為《太平鋪》的詩：

到耳溪聲不住鳴，

客中逸興覺幽清。

紅羊變過無兵火，

此鋪常須說太平。

此詩從另外一個角度告誡人們，在經歷了“紅羊劫”——即自重大兵災浩劫后，盡管已經多年沒有兵荒馬亂的威脅，但還是要在這里“常須說太平”，也就是要始終不忘“太平”的由來和不易，以居安思危，珍惜安居樂業的好日子。

清末騰沖文人李學詩在太平歇宿時，孤館寂寞，長夜輾轉難眠，便留下一首題為《太平鋪》的詩：

道路先開無里塘，

山行鎮日似投荒。

大風起處能搖屋，

明月來時即照床。

猛虎出游林木震，

蹇驢聽嚼豆芻忙。

旅懷無此真無那，

寂寞孤村愁夜長。

從詩中我們看到，在這位詩人的眼睛里，太平是荒涼的，山谷大風吹來的時候，房屋即隨風搖晃，而當明月升起來時，便能夠直接照到屋內的床上。每當夜深出來覓食的猛虎雄踞高崖，咆哮長嘯時，周圍的山林和樹木似乎都在震動。

大約與李學詩同時并同為騰沖人的李葉萌，也寫過一首題為《太平鋪》的詩：

匹馬來天上，

崔巍勢壯哉。

群峰當戶合，

一徑自天開。

野屋臨溪水，

空山老棟材。

前途真險峻，

處處白云堆。

此詩抒發了詩人對太平風物的觀感。詩人獨自乘著一匹馬，仿佛從天上降落到這個隱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古驛站。他駐足觀看，但見群峰環抱，山勢極其雄壯巍峨，一條猶如神鑿天開的險要古道，沿著懸崖峭壁間蜿蜒，若干野屋臨溪水而居，而前面隱現在的白云里道路則更加險峻難行。

當然，經過時間的不斷沖刷和歲月的漫長過濾，文人學者題詠和描寫太平鋪的詩文大部分都失佚了，有幸存留下來的，自然寥寥無幾。這些極少量的穿過沉沉歷史迷霧的關于太平鋪的詩文作品的作者，除上述所提到之外，還有明朝的張佳胤，清代的尹藝、王安信，民國時期的趙藩、林景泰以及現代的馬曜等。

作為路上的太平鋪，包括太平地區，其歷史無不與“路”息息相關。它的興盛與衰落，它的輝煌與黯淡，都離不開一個字：“路”。因而，太平鋪也擁有了非常豐厚的關于“路”的歷史文化積淀。就是今天，雖然由于改道，320國道已于幾十公里外的平坡繞走。太平鋪作為交通重鎮的戰略地位和價值已經成為明日黃花，馬幫絡繹不絕的古驛道，車水馬龍不斷的滇緬公路，也成了塵封已久的記憶。但怎樣做好“路”的文章，對太平地區的發展和未來，依然占據著不可估量的分量。尤其是如何依據變化的形勢，并結合自己所獨有的豐富歷史人文資源，以進一步發揮“路”在當地經濟社會發展中的作用，更是一個繞不開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