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聽到關于鄧團子先生最多的四個字是“團子大姐”,這是故鄉甘肅天水的親人對她的敬稱。2013年8月22日,“團子大姐”在北京去世,享年87歲。她的逝去,對于故鄉天水是靜默的,在遠離北京千里之外的內地,人們對鄧團子先生的哀悼是默默的懷念,正如她從北京出生到離去,對內地親人們的思念,也是矗立在窗前,安靜地向遠方望去,看遠處淡藍色的天空……
鄧團子先生是愛國將領鄧寶珊將軍的女兒。1924年10月,馮玉祥將軍與京畿警備副司令孫岳等秘密策劃倒戈反直,發動了“北京政變”,不費一槍一彈,沒驚擾一個北京市民,北京一夜之間發生了重大變化。鄧團子就在這個時代的北京出生了,她出生后一直在孫家坑51號,留在姨夫孫岳將軍和姨媽崔雪琴跟前。之后,母親隨父親轉戰上海又到蘭州居住,從此,鄧團子童年的夢中,總會出現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既模糊又清楚,她記得母親和父親住在蘭州廣武門的慈愛園(現為鄧家花園)。“慈愛園”,多么美好的名字,園內有假山、池塘、照廳、佛堂,有父親種植的珍品牡丹和芍藥,于右任先生為慈愛園題寫了門額。就在這里,1941年,母親崔錦琴和三個弟妹被日軍飛機轟炸罹難葬于此園,而團子因在北京上學幸免于難,那時她剛剛15歲。
一個孩子失去母親,如何悲哀、如何惶恐,心里有愛的人們盡可以展開想象。后來,長大的團子,也經常回蘭州慈愛園祭奠母親。每當她跪在母親的墳前,淚流滿面,卻總咬著牙默默不哭出聲來。很多時候,她會一個人靜靜坐在母親墳旁,看園子里一棵棵頑強生長的花木,這時,她總會想起父親寫的一首詩:
髫齡失怙走天涯,
荊花憔悴慘無家。
馬蹄踏遍天山雪,
饑腸飽啖玉門沙。
不屑傭書伏劍行,
枕戈終夜氣縱橫。
這首詩是父親鄧寶珊將軍13歲父母相繼去世,家道中落,被迫輟學,從年少開始飽經風霜的人生寫照。或許就是因父親的經歷和鼓勵,團子的眼神中始終有一種堅定的目光。在后來看到的很多團子與父親的合影,及一些公眾場合的照片中,團子一直保持著向后梳理、緊貼于耳根的短發,她總抿著嘴微笑,微微翹起的嘴角,更多了些堅持、忍耐和頑強。
母親去世后,父親更加疼愛團子。團子聰慧、能干,懂大事、明道理,父親非常喜愛她。鄧寶珊將軍外出時經常帶著團子同往,有時甚至出席正式場合,或者會見重要人物也帶著團子出席。他想讓女兒多去踐行生活、了解生活中的人和事,從生活中學會做人、做事。有一次,去齊白石先生家,鄧將軍帶著兩個女兒團子和引引一起去看望老人。那天團子特別開心,她喜歡齊白石老人農民般樸實、孩童般天真的性格,她更喜歡老人“妙在似與不似”的大寫意畫風。她安靜地觀察老人水盂里蓄養的長臂青蝦,她在一只蝦前進后退、急游緩游、打斗跳躍中感悟著生活的哲理和情趣,她更為老人畫好蝦所付出的執著追求精神所感動。那天大家合影時,團子笑得特別開心。她此生最幸福快樂的日子,就是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人們常說鄧寶珊將軍是北平和平解放的一把“鑰匙”,如果沒有鄧將軍,北平千年古跡和200萬市民,將遭受炮火殃及。鄧將軍也常說:“只要有機會,當為人民革命事業盡一番力。”鄧將軍還說:“團子也是參與北平和平解放的見證人。”
然而,鄧寶珊將軍忙于國事,各處奔走,父親與孩子們散多聚少。1949年9月21日,鄧寶珊將軍作為特邀代表,參加了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開國大典后,鄧寶珊將軍又被任命為甘肅省人民政府主席。在《人民政協與我的一家》一文中,團子寫道:
至今,我還能記得父親參加第一屆全國政協的激動情景,父親從綏遠回來,一輩子從不穿皮鞋的父親特意囑咐我去給他買一雙皮鞋。我問父親:“你從來不穿皮鞋,今天這是怎么了?”
父親說:“這是全國解放以來第一次人民的盛會,我能不莊重些嗎?”
那時,團子還在北京上學,她說:“由于想念父親,就特別盼望每年的政協大會早點開,開長些時候。因為,這時父親就會來北京,而我也就有了與父親見面的機會。”
鄧團子先生最珍藏的一張照片,是1953年鄧寶珊將軍來北京開會時拍攝的,當時團子剛參加工作不久,“父親十分高興,鼓勵我工作勤奮,要虛心向老同志學習,爭取盡快熟悉業務。那次,父親還興致勃勃地拉著我照了一張合影,近半個世紀,這張照片成為我懷念父親時的最好紀念”。
1950年鄧團子先生畢業于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后去北京俄語專科學校學習。1952年,在第一機械工業部對外部工作。 1961年,調入中國報道社。她曾翻譯過大量稿件,從事過國際世運調研和讀者調研工作,她繼承父業,曾是全國政協多屆委員,代表廣大人民的心聲,率直地在政協大會上發出老百姓自己的聲音。
團子受過高等教育,嫻靜端莊,也繼承了父親的堅強、勇敢和忍耐,更受父親影響,好學不倦,對工作、學習持之以恒。然而,雖為名將之后,在常人眼里是可以榮耀的資本,卻在“文革”中,成了一場噩夢。因此,團子也失去了婚戀的機會,直到1968年1月,在北京家中,一位穿普通藍布棉襖,寬腿布褲,神態拘謹的中年人走了進來。從此,這位畢業于上海交大,后留學美國,創建并出任美國高等熱工研究所所長,在核物理方面取得突出成就的談鎬生先生走進了她的家,也走進了她的心田。
談鎬生是中國著名的力學家、應用數學家,他在自由分子流中彈頭形狀的優化、激光光腔穩定性、地殼板塊運動規律等方面取得重要研究成果。1968年11月27日,父親鄧寶珊將軍去世后,當團子即將被下放農村的前一個晚上,團子考慮再三,為了不拖累愛人,她忍著痛苦提出與談鎬生分手時,這位著名的科學家卻放棄在北京的一切,毅然陪著鄧團子下放農村,到河南省汲縣龐寨插隊落戶。從那以后,42歲的鄧團子與52歲的談鎬生再也沒有分開過,團子時時想起父親的話:“一個人樸素誠實的品格,是可以托付終身的最好理由。”
與丈夫談鎬生一起度過的36年,是團子最幸福和快樂的日子,那些年,團子依然是卷起的短發,但她的微笑里,時常流露出對生活的希望,她感悟到了生活的甜美。
1991年8月,鄧團子先生與丈夫談鎬生陪同全國政協副主席錢偉長到甘肅視察,來到位于酒泉的導彈基地,來到鄧寶珊將軍的故里天水視察;2000年,天水西交會,鄧團子先生又送來王光英寫的“西部商品交流會”會標,并在第九屆政協會議上就西部開發、干部監督、少數民族地區發展等問題提出議案。1988年,在北京舉辦的“天水首屆風情藝術展”上,鄧團子積極為展覽籌備做工作,請來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習仲勛參加展覽活動,南郭寺鄧寶珊紀念館中至今還陳列著展覽時的珍貴照片。
生活或許對鄧團子先生很苛刻,但卻在苛刻中給予另一種平衡。由于早年失去母親的痛苦,鄧團子在磨礪中比常人更能夠體會到一個人內心最深的苦和最重的辛勞。從此無論遇到什么樣打擊和噩耗,她始終抿起嘴角堅定地直面人生。她熱愛人民、熱愛家鄉,不辭辛勞地一次次為老百姓和家鄉的人們四處奔走,默默做著奉獻。
今天,將軍的女兒鄧團子先生永遠離我們而去了,可她對生活的執著追求,她在任何困難中的頑強精神,將像燈塔一樣照亮我們前行的路。寫一篇從沒見過面的老人的悼念文章,桌子上放著她年輕時的黑白照片,我好像她故鄉的孩子(她一生也沒有孩子),我又似最虔誠的悼念者和守靈人。我的手里緊握著這支青花瓷的筆,它給我最近的溫暖和力量。我甚至希望她就到我的夢里來,告訴我她此生經過的故事,讓我不再去猜想和幻想,讓我也在她的生活中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