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雜色英雄:
一種原始的生命力
20郎當歲的時候,余占鰲是高密東北鄉打棺抬轎行當中的佼佼者,響當當的一條好漢。
他在抬轎的過程中看上了單扁郎的新娘戴鳳蓮,為了得到她,他大膽地付諸實際行動:大膽地捏戴鳳蓮的小腳表示愛慕之心;通過殺蒙面盜救戴鳳蓮而進行了一次強勁生命力的預演;敢于半路攔截戴鳳蓮,并與之野合;為了戴鳳蓮而暗殺其財主公公和麻風病人丈夫,自己取而代之;為羅漢大爺復仇而率領土匪部隊打日軍。
在這一系列活動中,余占鰲充分展現了其原始生命力的巨大潛能,原始生命力成就了他在職業工作中的佼佼者地位,是他贏得戴鳳蓮芳心的最主要的武器,也是在抗日戰爭中將他升華并造就其成為一個民族英雄的主要因素。
余占鰲依靠著這股原始的生命力,打通了一條通往生命尊嚴和生命自由的道路,它使得余占鰲的形象呈現出一種光輝奪目的雜色形態:土匪之道、俠義精神、民間經驗,這些民族血肉里的根性特質,讓余占鰲筋肉虬結,陽氣十足。
必須承認的是,原始生命力是一把雙刃劍,魔鬼和天使同時存在,這使得他們為所欲為,無視傳統道德。
余占鰲、戴鳳蓮等人就是些為所欲為的人,他們在反抗傳統道德教化的非道德性的同時,沒有守住道德底線,自身也邁向了非道德的歧路。感性生命帶著原始生命力的旋風,對傳統道德過分壓抑的非道德性做出攻擊和反撥時,表現出其正當性;而當其走向極端,完全吊銷道德的功能時,又表現出其自身的非道德性。
不自覺的英雄,不自覺的罪人
天下大亂多土匪,在中國民間經驗中,土匪便是好漢,他們在暴虐殘酷的一面還有著俠客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資料顯示,民國土匪大都制訂了自己的紀律條例,在這些土匪紀律中最突出的一條,就是禁止強奸、調戲和虐待婦女。這是什么原因呢?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土匪這樣規定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維護他們自己的名譽,爭取民眾尤其是本地民眾的同情和支持。中國傳統社會是個男女授受不親、受儒家文化影響至深的社會,淫蕩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強奸婦女更易觸犯眾怒,會遭到輿論的普遍譴責。
在古典小說《彭公案》中,作者虛構的一系列罪孽多是為了傳播儒家的道德觀點,例如書中寫道:綁架受人尊敬的女人和成熟的女子,要受到老天爺的處罰和唾罵。整本書所表述的主旨是,強奸和通奸是最不可饒恕的罪行。
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土匪的余占鰲是個不自覺的英雄,同時也是個不自覺的罪人。
余占鰲殺了單扁郎成了奸夫之后,他回憶起了少年時代殺母親的和尚奸夫的事情,也許他認為母親死了丈夫之后就應該安心守節,勾通奸夫是不對的,而勾通和尚奸夫就更不對了。但在13年后,當余占鰲處理其親叔余大牙強奸民女玲子事件說“睡個女人也算不了大事”這樣的話時,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其對前后兩件事態度和做法的矛盾。
需要指出的是,莫言并不想讓他筆下的人物和自己受道德的牽累,他努力想做的就是一個率性而為的自由人,一個我為道德立法、道德即我、我即道德的自由人,尤其是在性愛婚姻倫理道德方面,真正地做到率“性”而為。戴鳳蓮在臨死之前向天發問:
“天,你認為我有罪嗎?你認為我跟一個麻風病人同枕交頸,生出一窩癩皮爛肉的魔鬼,使這個美麗的世界污穢不堪是對還是錯?天,什么叫節?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干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
還原“青殺口”:
一個叛徒的抗戰史
莫言的故鄉高密東北鄉有個村子叫孫家口,村頭有座石橋,橫跨膠萊河,據當地老人講,這座橋至少有200多年的歷史。《紅高粱》中伏擊日寇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即著名的“孫家口伏擊戰”。
曹克明是孫家口伏擊戰的指揮官,他是余占鰲的原型。
這是一個身份非常復雜的人物,他曾是共產黨員,曾任中共濰縣縣委書記。但在1930年3月,曹克明被國民黨當局逮捕后叛變,投入了國民黨的懷抱。
曹克明在叛變之后,回到自己的家鄉,并積極加入了聯莊會。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沒有像其他叛徒那樣被他以前參加的組織追殺、處決。1937年下半年,在曹夢九縣長登高一呼之后,曹克明在西北鄉拉起民槍,走上抗戰之途。
《高密縣志》記載,1938年初,為便于膠縣、平度兩縣的日本駐軍聯系、協防,日軍征用高密、平度、膠縣等地的民夫40多萬人修筑膠平公路。修路毀壞沿途莊稼無數,公路兩側村莊中的騾馬、大車也被鬼子洗掠一空。日軍惡行激起了當地百姓的仇恨,曹克明決定在膠平公路打一個伏擊戰,教訓一下這幫窮兇極惡的鬼子兵。
1938年4月16日上午,8輛日軍汽車進入曹克明的埋伏圈,指揮員一聲令下,游擊隊員們居高臨下,槍彈齊發。日軍慌忙躲到車底頑抗,由于游擊隊剛剛組建,戰士們還缺乏作戰經驗,先后有數人中彈犧牲。情急之下,一名有經驗的老隊員率領十多人,每人抱一捆點燃的高粱秸,奮不顧身地將汽車點燃,濃煙和大火把鬼子從車底趕出。經過一番激烈戰斗,除一名鬼子兵躲進路邊的高粱秸漏網外,其余全被擊斃。
激戰中游擊隊共傷亡30余人,曹克明的胞弟曹正德,族弟曹煥德、曹平德犧牲,幾遭滅門之禍。
此后,曹克明的部隊得到了快速發展。1945年1月,據該部向上峰呈報的部隊狀況資料,曹部在敵后抗戰七年,發展成官兵約4000人的強大游擊隊。
1948年初,曹克明被任命為國民黨整編32師獨立旅辦公室主任;同年7月改派為第11綏靖區上校高參。不久,曹克明入中國國民黨中央訓練團高級班受訓,結業后即返青島,任國民黨國防部山東登萊青地區“人民剿匪義勇軍總隊”副總隊長。第11綏靖區在山東失敗后由青島撤退到臺灣,曹克明隨去。
1972年1月24日,退役陸軍上校曹克明在臺灣省立基隆醫院病逝,享年68歲。《山東文獻》雜志刊載了曹克明遺孀的文章,略謂:“亡夫曹克明先生,抗戰期間曾歷任政府軍職,在山東地區領導游擊部隊,對日寇作殊死戰,以迄日軍投降……忠黨愛國,從不后人,對日軍之英勇作戰,堅貞不二,鄉人咸知,國防部有案可稽……”
而此時,余占鰲的另一個原型劉連仁,在日本北海道穴居13年后,已回到祖國14年。在高密故土上,他一直活到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