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歲歲金河復玉關,
朝朝馬策與刀環。
三春白雪歸青冢,
萬里黃河繞黑山。
——(唐)柳中庸《征怨》
熟悉中華古詩詞的人無不知道玉門關。作為華夏邊塞詩最常見的母題,玉門關又稱玉關、玉關頭、玉塞、玉門、玉門道、玉門山等。詩人墨客們大凡寫到玉門關,不論自己是否來到過西域,大家都喜歡描述一批模式化的伴隨意象,成就中國文學史上的一種原型表現傳統,諸如羌笛、胡馬、胡霜、胡煙、胡鉤、單于、塞虜、長城、烽燧、戍樓、沙場、黃塵、瀚海、鐵騎、刀劍、弓箭、旌旗……看過這一份邊塞詩的常用意象清單,不難體會到玉門關對中原國家的重要性及國人的習慣性聯想。至于玉門關為什么叫玉門關,則較少有人去追問和深思。最耐人尋味的是西漢帝國在嘉峪關西北設立的“玉石障”這個名稱。從這里的玉石障到敦煌以西的玉門關,足足有400多公里,將近900里的路程,古人徒步要走上十天半個月時間。如果了解到后人所說的萬里長城,在西漢時代的本來名稱就叫作“遮虜障”,那么,玉石障莫非是用官修的關卡,管理源源不斷通向中原的運送玉石者,并以國家名義向他們征稅嗎?
玉門關在何處?古今的考證文章已經汗牛充棟。對于習慣非此即彼思維的人來說,答案應該是排他性的。2014年夏的“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團”歷經河西走廊各個站點,排比不同時期的多個玉門關之稱呼,以為用“游動的玉門關”理念來考慮問題,或可跳出歷史的謎團。
考察團原計劃于7月19日自瓜州出發去敦煌的玉門關。在印有團徽的藍色旗幟上,計劃中的往返路線圖清晰可觀,最遠端的目標就是玉門關。7月18日,抵達瓜州的當晚,東道主寧瑞棟先生就告訴我們,他是安徽巢湖人,來瓜州從事田野調研工作幾十年。近年來,借助于國家測繪局的遙感技術,已經在縣境內找出60多座古城址,并找出可以辨認的玉門關有四處,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雙塔水庫旁的唐代玉門關,如今正在開發成旅游景點;如果加上敦煌以西的玉門關以及瓜州以東100多公里的玉門市之玉門關,大體上可歸納出河西走廊西段就有六個玉門關。
7月21日,考察團從瓜州返嘉峪關,下榻國際大酒店,每個客房都配備有《嘉峪關志》和《嘉峪關宣傳》2013年特刊,刊中有報道《探尋“最早的玉門關”之旅》,講到2013年7月在嘉峪關召開的“尋找最早的玉門關”研討會,圍繞西北師范大學敦煌學研究所所長李并成教授《石關峽:最早的玉門關與最晚的玉門關》一文的論點,展開實地考察和學術討論。概括其會議主旨,嘉峪關石關峽成為六個已有的玉門關之外,新考證出的第七個玉門關。由此或可預期,七個玉門關不會是歷史上曾經有過的玉門關總數,隨著田野研究的深入和新材料的發現,玉門關的總數或許還會緩慢地增長。理由很簡單,西域的玉石資源是華夏國家4000年來所需的戰略物資。僅《山海經》一書記述的出產玉石之山就多達140座。西玉東輸的持久性文化現象白周穆王至康熙、乾隆,乃至末代皇帝,一直延續數千年,舉世罕見,過去沒有得到學界的重視。從甘肅到新疆和青海,是否有昆侖山和田玉以外的其他地方性玉石輸送中原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又會有多少處和田玉之外的西部玉石資源在古代就已經被發現和開采呢?這些不同地區的玉石資源又是通過什么樣的路徑輸送中原的?從近年來甘肅境內馬鬃山地區新發現的戰國至漢代的玉礦看,也許這是剛剛露出的冰山之一角,玉石之路的路線探索在未來還有很大的空間。換言之,玉石之路并不像當初人們想象的那樣簡單,在兩端各有一個固定不變的起始點和終點,只要確認了兩端的位置,一條清晰的路線圖就能呈現出來。新的田野發現表明,4000年來的玉石之路只是其大方向可以確認,具體的起點和終點則是隨著時代而變化的。甚至同一個時代里也會有多條路線并存的情況。就通往終點的人關路線而言,先秦時代至少有兩條以上的路徑,即第一條道為距今4000年以上的黃河道,沿著晉陜邊界的黃河峽谷進入中原地區;第二條道為距今3000年的雁門關道,即沿著河套以外的草原之路,東向進入晉北的大同盆地,再通過萬里長城第一關——雁門關,進入晉北的第二大盆地——忻定盆地,然后南下太原盆地,一馬平川地直奔中原。
7月19日,玉帛之路考察團在瓜州縣文物局和博物館同志帶領下,探查兔葫蘆遺址。當天陰間多云的天氣,給我們帶來極大的幸運,可以避免沙漠中的酷暑暴曬和身體脫水。經驗豐富的李宏偉館長將陰云天氣戲稱為“祥云蓋菩薩”,不僅遮擋住盛夏的日光,而且能帶來一種祥瑞和福分。他一再提示大家:進入沙漠一定隨身攜帶飲用水,頭帶草帽或遮陽帽,穿長袖衣服;行進中不能分散注意力,不能浪費寶貴的時間,一定要瞄準目標——朝向最高的主沙丘前進。根據以往的考察經驗,繞過主沙丘就是一處新石器時代的石器加工作坊遺址。
考察團徒步跋涉4公里,來到主沙丘后,果然一路上俯拾即是的漢代灰陶片,漸漸置換成了史前四壩文化的夾砂紅陶片。我拾起一塊較大的紅陶器口沿殘片,從圓弧的弧度判斷容器的直徑,大約有40厘米以上。這樣大件的四壩文化陶器,這一次考察中還是首次見到。大家把就近采集的紅陶片堆放一起,大體上可以想見復原后的陶器形狀。
更令人驚異的是,在沙漠中的古文化遺址被水流反復沖擊后,文物殘件的地表分布呈現出四散狀。唯獨體量較重的石器及原料半成品能夠相對集中地堆積。我們在短短時間里不僅采集到新石器時代的大件石斧和石磨棒(其用途是配合石磨盤用來給農作物脫粒),還有不少顏色各異并被切割成形的玉石原料,甚至還有被切割為四方形的玉石料。難道這里有玉石加工作坊嗎?其原料從何而來?為什么玉石原料是多種多樣的呢?
考察團中的劉岐江館長(定西眾甫博物館)悉心鉆研古玉20年,練就鑒別玉石的好功夫。他判斷說,深色和淺色的被切割為幾何狀的石料,其實都是古人認定的玉石材料。我們后來在返程的車上討論出一個初步認識,玉石材料堅硬而沉重,不利于遠距離輸送。如果能夠適當切割成形,可以減掉廢棄的部分,大大降低運輸對象的重量,提高運輸效率。一個新問題油然而生:既然兔葫蘆遺址的周圍有四個不同時代的玉門關存在,這里有沒有可能存在一個西玉東輸的中轉站呢?
必須全盤參照的新信息是:在瓜州東北方向約200公里的肅北蒙古族自治縣馬鬃山地區,甘肅省考古研究所新發掘出戰國至漢代的玉礦開采遺址,發現顏色各異的透閃石玉料。考察團這一次行程設計主要圍繞河西走廊和齊家文化遺址,不能聚焦馬鬃山,但是如果要從學術上全盤思考游動的玉門關問題,有必要把昆侖山系和祁連山系聯系起來看,還要將和田、敦煌、瓜州和肅北馬鬃山、嘉峪關玉石山、隴中的馬銜山等聯系成一個西部美玉資源的整體。
若大致描繪4000年以來中國西部玉礦資源整體情況,從臨洮馬銜山到敦煌玉門關的距離就超過1000公里,從肅北馬鬃山到新疆和田的昆侖山白玉河距離是1500公里,加起來2500公里的玉礦分布帶,幾乎覆蓋著祁連山、天山和昆侖山、阿爾金山幾大山系。對照《尚書·禹貢》中最早記錄的“黑水西河惟雍州……厥貢惟球琳瑯壬于”之資源輸入記錄,玉石之路源頭地區的復雜多樣實際情況,超出何止千百倍。
考察團這次采集并移交給瓜州縣博物館的各色陶片屬于不同時代:四壩文化的、漢代的、唐代的,甚至還有一片元青花!同時采集到的還有史前的石器、青銅時代的銅片、鐵器時代的鐵劍殘片、鈣化的馬骨等(馬骨不慎被一位成員遺失在沙漠中)。這些不同時代的文物遺跡說明兔葫蘆遺址曾經長期充當玉石之路運輸的要塞或中轉站。那么,這些玉料究竟屬于哪個時期呢?有待于進一步考證。從甘肅、青海等地齊家文化的考古發掘情況看,其遺址和墓葬中不僅有玉器發現,還常常有玉料的發現。一般的解釋是玉材難得,古人惜玉。哪怕是一點點下角料,也舍不得隨意丟棄。這種情況相當于后代人對黃金的珍視。經濟上的價值是派生的,信仰玉石或金屬中蘊藏著通神的法力、靈力,其神話價值才是首屈一指的、原生性的。我們把玉石神話信仰簡稱為“玉教”,并將其視為華夏國家形成期的一種潛在的“國教”。在外來的佛教征服中國前,能夠相對統一華夏國家版圖和廣大人民的共同信仰,目前看來只有玉教。其不成文的教義在文明時代以后的發揮有兩大方面:一是如玉的人格精神,即“君子比德于玉”和“寧為玉碎”;二是和平主義的多元文化互惠理念,即“化干戈為玉帛”。
西玉東輸的數千載文化運動就是玉教信仰驅動下的多米諾文化現象,需要探究的問題很多,尤其是從比較文明史的國際視野,審視其凝聚和催生華夏文明特有的核心價值方面。故宮博物院前任院長鄭欣淼先生從北京經敦煌趕來瓜州加入考察團后,也一再強調這個方面。與德國的李?;舴以?9世紀后期命名的絲綢之路相比,玉石之路或玉帛之路的重新命名,才更加符合中國歷史文化的實際,也更符合本土立場的表達習慣。君不聞,唐代詩人王建《塞下曲》之一云:“玉帛朝回望帝鄉,烏孫歸去不稱王。”
烏孫何許人也?正是自4000年前后即在河西走廊地區充當西玉東輸二傳手作用的本土居民。根據民族學的判斷,烏孫和月氏一樣,不屬于中原的華夏民族,即不屬于后來的漢民族,而是活躍在西域地區的印歐民族后裔。是華夏國家玉石貿易的強烈需求和玉料運輸的巨大利益,將不同民族和不同族群的人們鏈接在一個文化共同體之中。用體現儒家理想的和平主義價值觀語匯,就叫作“化干戈為玉帛”。烏孫人為什么熱衷玉石貿易而不再稱王的問題,是需要今人好好思索的。在瓜州兔葫蘆遺址、鷹窩樹遺址等留下最早文化遺跡的四壩文化先民,很可能屬于烏孫人的先祖吧。
晚上回到瓜州縣城的榆林賓館,劉館長伸出自己的胳膊說,你們看,今天雖然是陰天,我的胳膊還是被曬得通紅。
我照鏡子看自己,進入沙漠前一日晚間特意到瓜州縣城超市新買來長袖擋風衣,一天穿下來,在領口拉鏈稍微敞開的地方,居然也曬出一個紅色三角區。沙漠啊沙漠,你是怎么聚焦紫外線,讓看不見的陽光居然能夠穿透“菩薩蓋頂”之云層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