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中國的一個最響亮的口號就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我們知道,作為一種社會取向的價值選擇,也作為一種社會發展的動力選擇,在社會發展的大幕即將拉開之際,先“什么”起來,永遠是一個最為根本也極為重大的戰略選擇。在中國,究竟應該讓一部分人先“什么”起來?在中國,究竟應該先“什么”起來?即便是在三十年后的今天,這也仍舊是一個亟待回答的嚴峻問題。
就我而言,從世紀之初開始,就一直在呼吁“信仰啟蒙”和讓一部分人先“信仰”起來。迄至今日,隨著思考的逐步深入,我更加堅信:中國人離信仰有多遠,離現代化就有多遠,離現代世界也就有多遠。因此,讓一部分人先“信仰”起來,應該成為改革開放三十年后的當今中國的不二選擇。
一
要回答社會取向的價值選擇與社會發展的動力選擇問題,最為簡潔同時也最為有效的,莫過于直接去看一看我們所面對的世界的“前世今生”。
幾百年來的世界,動蕩和變局非常非常頻繁。在一幕幕興衰起伏的背后,是否在冥冥之中存在一只有條不紊地把神秘“天意”分配給各個國家與民族的“看不見的大手”?很長的時間里,我們曾經把這一切都歸因于一個國家與民族的奮斗、勤勞、勇敢或者相反。現在回頭來看,顯然并非如此,在一個國家的先“奮斗、勤勞、勇敢”起來的背后,一定還存在著一個首先要先“什么”起來的東西,而正是這個,才導致了一個國家的終將崛起或者衰落。
那么,這個先“什么”起來的東西又是什么?從學術界的研究成果來看,毋庸諱言,現在日趨一致的看法應該是:先“新教”起來。
在西方,一般都將公元1500年作為一個極為值得關注的世界節點。既如此,我們就以公元1500年為一個參照,來回顧一下我們所置身于其中的這個世界所走過的歷程。
首先,必須要看到,在最近的五百年里,現代化的奇跡都完全是西方(可以等同于歐洲)創造的——也都完全與中國無關。
其次,公元1500年以后,西方國家全面趕超了中國。1830年,歐洲的GDP全面趕超中國,1865年,英國一個國家的GDP就趕超了中國,到了1900年,美國不僅趕超了中國,而且趕超了英國。西方世界的崛起與中國的淪落在同步進行。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在飛速發展中首先甩掉了東正教的國家,然后又甩掉了天主教的國家。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都相繼后繼乏力,不得不從“發達國家”的行列中被淘汰出局。最終真正跑進現代化的第一陣容的,恰恰全都是先“新教”起來的國家。以我們所熟知的第一批現代化八國為例,除了法國、比利時兩國屬于天主教與新教混有外,其余六國全都是新教國家。顯然,并不是任何的歐洲國家都可以成為現代化的楷模,而僅僅是與新教直接相關的國家才可以成為現代化的楷模。當然,無論新教還是天主教,抑或東正教,無疑都是于人生于人類有益的,但是,能夠強力推進現代化的,卻只有新教。歷史的鐵律就是這樣無情!先“新教”起來的英國的鼎盛時期,號稱“日不落帝國”,在西方影響了美國,在東方影響了日本。后來的所謂“亞洲四小龍”,也或者是接受英美的影響,或者是接受日本的輻射。當然,當今英國已經跌出了一線陣容,不過這一切恰恰是因為后來的英國走向了世俗化的道路,即弱化新教的道路。至于歐陸國家,則因為普遍沒有借助新教來完成“信仰啟蒙”,而只進行了“個體啟蒙”,所以也一直沒有能夠領先于歷史的潮頭。例如,法國國土面積是英國的兩倍,但是法國在歷史上的影響力從來就沒有超過英國,原因何在?就在英國是有神論加上個人主義,也就是“信仰啟蒙”加上“個體啟蒙”,但是法國卻是無神論加上個人主義,也就是只有“個體啟蒙”。對此,托克維爾有深刻的醒思。此外,馬克斯·韋伯在思考某一國家何以崛起某一國家何以沒有崛起或者何以一蹶不振的時候,突然發現,他居住的這個小鎮上的富人全都是新教徒,于是,他茅塞頓開,意識到了從宗教(信仰)維度去闡釋西方現代化的崛起這一重要思路,寫了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他的結論是:新教倫理對于西方資本主義精神的誕生起到了“重大的作用”。
因此,結論是:真正的資本主義精神一定屬于那些先“新教”起來的人們,也一定屬于那些先“新教”起來的國家。
二
與公元1500年以后的西方崛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華帝國的逐漸衰落。當然,說公元1500年以后中國人不努力不盡力,也是不符合事實的。即便是晚近,從戊戌維新到君主立憲再到民國建立再到五四運動再到聯省自治最后再到(1946年的)憲政運動,中國也起碼有過六次轉型的努力,只是,非常遺憾的,這六次轉型都以失敗告終。
為什么會如此呢?讓我們以“五四”為例,來詳細加以說明。
從社會取向的價值選擇與社會發展的動力選擇的角度,“五四”,可以說是古老中國真正直面西方的開始,可即便如此,“五四”仍舊難逃失敗的噩運。導致這一缺憾的原因就在于對于真正的現代化意義上的西方缺乏深刻的洞察。
現代化意義上的西方的成功,根源于兩大選擇,其一,是教會的作用;其二,是人權與契約意識——我將其概括為“信仰啟蒙”和“個體啟蒙”。英國之所以最后走上憲政的道路,之所以實現了不流血的改良,之所以成為世界的帶頭老大,正是因為兩大啟蒙的同時實現。以法國為代表的其他歐洲國家卻不然,它們就僅僅是一個啟蒙——“個體啟蒙”。對于無神論的提倡,使得這些國家既不承認上帝的偉大,也不承認人的渺小。彼特拉克說:我是凡人,所以只祈求凡人的幸福;伊拉斯謨也說:所有的幸福都從我而來,只要使我快樂,就一切可為。結果,對于英國而言的“應該成為的人”就變成了以法國為代表的歐洲其他國家的“本能自然的人”,信仰啟蒙也因此而被毫無道理地忽視了。
因為宗教傳統的匱乏,中國天然地規避開英國道路,選擇了以法國為代表的歐洲其他國家的現代化道路以及它的變種——俄羅斯的道路,因此,“五四”時代的中國言必稱“科學”、“民主”,卻從不推重“信仰”。其結果,就是中國在向現代化轉型的道路上“屢戰屢敗”。沒有能夠先“新教”起來的中國,也不可能真正地現代化起來的。中國需要自己的托克維爾、自己的馬克斯·韋伯,去竭力尋找英美得以偉大和充滿天賦的原因,也必須去竭力尋找法俄等國無法如此的原因,而最終的目的,還是竭力去尋找中國在現代無法得以偉大和充滿天賦的原因。
三
新教,畢竟天然地飽含著極強的地域色彩和濃郁的西方特色。因此,即使它果真是西方現代化的根本動力,地處亞洲遠東的中國也無緣全盤照搬。或許也就是這個原因,先“新教”起來的秘密,盡管已經為越來越多的國人所知,卻始終未能引起普遍的重視。幸而,有一位身居美國的中國經濟學家楊小凱提出,西方世界的現代化的基本經驗并非人所共知的自由的個人—自由的秩序—自由的制度,而是從自由的信仰—自由的個人—自由的秩序—自由的制度。“自由的信仰”,這幾個字實在是石破天驚,令我們茅塞頓開,也給我們提示了一條解決困惑的正確方向。
原來,應該引起我們關注的不是新教,而是在新教中所蘊含的“自由的信仰”。我們所討論的問題,也就轉化成了:西方之崛起在先“信仰”起來,中國之未崛起在未能先“信仰”起來。
信仰與宗教密切相關,但是卻也并不相同。說到底宗教只是信仰的一種特殊呈現方式(盡管在人類的早期,宗教也許是人類信仰的唯一呈現方式)。人類最終又會超越宗教,信仰最終也會被獨立出來,成為人類的一個獨立的精神尺度。
黑格爾將全世界的信仰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自然宗教,也就是原始社會時期崇拜熊、老虎、崇拜山神、火神的那種宗教,這類的宗教沒有什么信仰內涵;第二類是實用宗教,這類宗教是把信仰當成一種恐嚇別人和安慰自己的手段,所謂“神道設教”,同樣沒有什么信仰內涵;第三類是自由宗教,黑格爾稱之為“啟示宗教”。在黑格爾看來,人類的宗教雖然多種多樣,但是,只有這類宗教才與信仰內涵密切相關,也才與人類的終極維度密切相關。我們所熟悉的新教、天主教、東正教、佛教、伊斯蘭教、儒教等等,無疑都屬于啟示宗教,也就是說,無疑都與信仰內涵和終極維度相關,不過,又有程度的不同。其中,應該以新教與信仰內涵和終極維度的關系最為切近也最為密切。假如說,希臘教把宗教變成了藝術,儒教把宗教變成了道德,印度教、佛教、伊斯蘭教、天主教把宗教變成了宗教,那么,新教就是把宗教變成了信仰。而今,希臘文化消失了,中國文化停滯了,天主教、東正教國家腳步遲緩了,但是新教文化卻蒸蒸日上,其原因就在于:在新教國家那里,新教超出了自己,成為整個文化,成為信仰本身。
為了把問題討論得更加清楚,在闡述“自由的信仰”之前,要先來談談“信仰的自由”。
“信仰的自由”最早可以追溯到馬丁路德的名著《基督徒的自由》(1520)。在這本書里,他提出了著名思想:“因信稱義”——真正的宗教必須是一個內心自由的人所自由接受的宗教,這必須是信仰的絕對前提。“信仰的自由”敞開了西方人心靈的廣闊天空。它引導每一個人去自由地思考、自由地表達、自由地行事、自由地討論。其真諦在于:自由先于信仰。在這里,自由的本來含義并不在于它多么美好的,而在于只有它,才是一個真正的開始。每一個人的信仰,都要從自由的行惡和自由的行善開始起步。自由當然不是善,但是,自由卻是善之前提;自由當然不是惡,但是,自由才是惡之死敵;最后,自由當然也不是信仰,但是,自由卻是信仰之源頭。
“信仰的自由”強調自由選擇,凡事可為。然而即使凡事可為,仍有無能為力的領域,于是,人們轉過身去面對上帝,去尋找他性的力量、外在的力量,并且借助于外在的力量來在心靈上認領自己,把自己從心靈的黑暗中解放出來,最大限度地拓展自己的心靈空間,同時也最大限度地提升自己的生命高度。我活著,但又不是我活著,而是信仰在我身體里活著,是信仰在我的生命里工作。
四
事實上,與其說現代化是新教的產品,遠不如說是新教的副產品。因為新教的全部目標都是成就精神的人,何嘗考慮過現代化之類的塵世凡俗。可是,因為在新教之中存在著“原罪”觀念、存在著包括“欠債—還債“的情感倫理,于是,終生辛勤工作去贖自己的罪也就非常必要了。于是,衣食住行、日常瑣事乃至職業活動,也就統統被看作了意在贖回先前犯下的“原罪”的工作。這樣,人之為人就不能不時時刻刻去“還債”,不能不時時刻刻去毅然承擔起塵世生活。承擔塵世生活,是人的絕對責任,也是人重獲新新生的希望。因此,塵世生活也就有了絕對的意義。也因此,現代化這一副產品,也就順勢而為同時也就順理成章了。
遺憾的是,這一切在中國學者那里竟然是一無所知。在發現了先“新教”起來的特殊作用以后,引發的也不是對于新教所蘊含的“自由的信仰”的積極思考,而是一片自吹自擂的自我鼓噪。例如,不遺余力地鼓吹先“儒教”起來,先“道教”起來,先“佛教”起來,如此等等。它們天真地以為,如此一來,就可以解決現代化過程中社會取向的價值選擇與社會發展的動力選擇問題,然而,在先“信仰”起來的歷史事實面前,這類的“鼓吹”與“解決”卻顯得如此不堪,以至于根本不值一駁。
中國的實用宗教是有目共睹的。“中國人為什么走不進天堂”?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困惑。中國最喜歡的是“神道設教”。對此,孔子解釋為“祭神如神在”。這也就是說,我只是去裝腔作勢地祭祀、去信奉一個宗教,但是祭祀與信奉的目的卻不是宗教的,而是實用的,如有效地組織起社會力量。中國從黃巾軍起義一直到洪秀全的太平天國,宗教都是組織社會力量的一個很重要的砝碼,但是,這類的宗教也都沒有給中華民族帶來任何進步的東西。
中國的實用宗教、中國的“吃教”乃至中國的儒教、道教和佛教之所以都與中國的現代化無緣,最為關鍵的是在于:它們都并非“自由的宗教”。
在前面我已經說過,“自由的宗教”的第一要義,就是“信仰的自由”。
沒有“信仰的自由”,就沒有真正的宗教。在新教,它第一步就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非常根本的思路:信仰的自由,也就是人的自由意志。而自由意志的提出,也就開辟了接納性惡這一內在本源的可能性,從而避免了以外在手段去禁止自由意志的任何可能,這樣,人也就可以把一切善惡都歸之于不可控的自由意志,并且由此完成華麗轉身,探索出由惡向善、在惡中鍛煉出善的人性拯救之道。帕斯卡爾說,“過多地讓人看到自己與禽獸相差無幾,不讓他明白自己的偉大,那是危險的。使他過多地看到自己的偉大,而看不到自己的卑鄙,那也是危險的。”他接著又說,“更危險的是讓他對兩者都不知道。然而讓他了解兩者,就非常有好處了。不能讓人認為自己等同于禽獸,或等同于天使,也不能讓他對這兩者都不了解,而是應該兩者都明白。”(《思想錄》)“信仰的自由”,就是為了后面的這句話,“不能讓他對這兩者都不了解,而是應該兩者都明白”。顯然,“信仰的自由”敞開了人性的廣闊天地,不過,這種敞開卻絕對不是為了去探究人性究竟是善還是究竟是惡,也不是為了得到一個“非此即彼”的標準答案,而是為了更全面、更真實地面對人性本身。
中國則不然。中國根本就沒有“信仰的自由”,也根本不允許自由意志的存在。本來,如果允許自由意志的存在,那么,即便沒有先“新教”起來,只要先“自由意志”起來,也完全可以做到像英美那樣的現代化發展。但是,在中國卻恰恰是“自由意志”先天就太大的不足。在中國,自由意志的本源性根本就不存在,對于善惡的探討也不是在自由意志的平臺上進行的,而是在人天生本性自然為善的假定的平臺上進行的,在中國人看來,所謂自由意志,其實也不外就是人的自然本性。這樣一來,人性之為人性也就不是一個過程了,人性成為一個需要時時“勤拂拭”的問題,而不是一個亟待拯救的問題。于是人性成為了一個可以被用一套外在的現實手段去規定的東西——諸如“存天理,滅人欲”等等——人所需要去做的,也類似康德說的,是“有限責任”,是一味去“符合義務”。結果,個人也就永遠都沒有出生,更遑論長大和成熟。遇到天災人禍,則毫無例外地諉過于他人,他人永遠是責任者、施暴者,自己永遠是受害者、無辜者。不是懺悔而是控訴,就成為中國社會生活中的常態。沒有人為自己靈魂的豆腐渣工程買單,卻到處都在把自己放在道德高地上去譴責他人。毫無疑問,這樣的精神生活完全與真正的信仰背道而馳。
沒有“信仰的自由”,進而也就沒有了“自由的信仰”。
如前所述,“自由的信仰”,是在“自由的選擇”之外的對于“選擇的自由”的堅持。“自由的信仰”的關鍵詞是“信仰”,而且,這“信仰”也完全不同于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民以食為天”之類的對于“生死”、“食”的關注,它的關注都來自遙遠的精神天空,來自遙遠的未來世界。它屬于一種理應普遍善行的原則,一種被主動選擇的義務與良心。
遺憾的是,在中國文化里,恰恰就缺乏一點點非做不可的東西。人人恪守的都是忠、孝、節、義、廉、恥、恕、仁之類具體的道德準則,最高的尊嚴也不是信仰,而是道德。最為典型的,就是中國的“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生命超越方式,有學者稱之為“內在超越”并且沾沾自喜,以為是一大“中國特色”。殊不知這種超越其實就是自欺欺人的不超越。
由于沒有“信仰的自由”,因此也就沒有了“自由的信仰”,中國人的精神脊梁都是扭曲的。所謂的“信仰”,其實都是偽信仰;所謂的終極關懷,其實也都是偽終極關懷。由此,古老的中國為什么未能在世界現代化的大潮中領先潮頭,答案也就昭然若揭了。
王夫之曾自題座右銘云:“吾生有事”。1923年,陳寅恪先生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中也寫道:“佛教經典云——‘佛為一大事因緣出現于世。’中國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變歷程,至繁至久。要之,只為一大事因緣,即新儒學之產生,及其傳衍而已。”而熊十力不但把釋迦牟尼的出現慧眼獨具地稱之為“一大事因緣出世”,還曾勉勵他在中央大學任教時的弟子唐君毅等人云:“大事因緣出世,誰不當有此一念耶?”
當今之世,是否“吾生有事”?又是否還有“一大事因緣出世”?答案是肯定的!這應運而生的“大事因緣”,無疑就是自有的信仰!
倘若我們能夠意識到“吾生有事”,能夠去直面“一種最可信和最深刻的精神實體”、“實現根本轉換的一種手段”以及“根本轉換”與“領悟無限”這“一大事因緣出世”,能夠從自己開始首先“信仰”起來,那么,對于我們這個古老民族而言,今天就真正可以稱得上是我們國家我們民族崛起的開始,今天也就真正可以如胡風所說——時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