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里

最早聽說日暮里這個地方，是在三年前春天的一個夜晚，那時馬成剛從外地漂泊到這個城市，一份工作也是剛剛找下的，工作很累，但薪俸可以，每月除了養(yǎng)家和支付房租外，還可余下一小筆錢自己支配。上大學(xué)他學(xué)的是古典文學(xué)中的古典文學(xué)評論，很虛幻，與現(xiàn)代社會不沾邊，在時下人人都朝錢奔的經(jīng)濟社會里，他這種專業(yè)出身的人，能找到這樣一份吃飽喝足后還有小錢花的工作，實在是不容易；就是這一點讓他對這份工作倍加珍惜，也激起了無限的工作熱情，用模范人物做模范事跡報告時常用的話說，他真是沒日沒夜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了。那天夜晚馬成加班又加到深夜，關(guān)燈鎖門走到大街上，他才想起晚飯沒有吃，這一想還真的就感到饑腸轆轆了。這時已接近夜間十二點，夜晚的喧囂已經(jīng)沉寂如冰，燈火寥若晨星，目及之處的飯館全都打烊了，商店也拉下了卷簾門，偶爾有一兩家兼做居室的商店留著門，門面也是半開著，羞羞答答的，宛若舊時仕女圖里手把團扇遮著顏面倚門而望的小女人；街道上隱約能聽到稀疏的匆匆趕路的腳步聲響，但只聞其聲，不見其影。連續(xù)找過三條街道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可吃飯的地方，馬成不免灰了心，有了買一包餅干充饑的念頭，正當(dāng)他放棄努力想打道回府時，又轉(zhuǎn)過一個街角，卻看見這一條街道上還有一個地方燈火輝煌，有成群結(jié)隊的人出出進進，隨風(fēng)有飯菜的香氣飄灑過來，還傳來鼓風(fēng)機嗚嗚嗚的吼叫聲和鍋勺碰撞的聲響，這一家飯店還在熱鬧營業(yè)。馬成走到近前，看清飯店的門頭上掛著一張金地綠字的匾：日暮里。走到里面發(fā)現(xiàn)這家飯店是個小鋪面，進出三間房的樣子，里面熱氣騰騰，一片喧嘩，仍有好幾桌人在吃飯。馬成選在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來，要了一份花生米，一份涼拌牛肚，兩瓶啤酒，外加一份牛肉面。點這幾樣菜是因為做起來容易，上起來也會快，此時他餓得已經(jīng)前心貼后心，對飯菜迫不及待了。隨馬成身后還進來三個人，衣著整齊劃一，都頭戴白色旅行帽，身穿紅色旅行裝，腳踏白色旅行鞋，肩挎藍(lán)色旅行包，鼓鼓囊囊的。他們在馬成的鄰桌坐下來，馬成點菜后他們也點了菜，噼里啪啦點了一大堆，之后又要了一壺茶。他們要的茶很快上來了，菜也很快端上來，雖然馬成要得早，卻遲遲不見上，馬成想店老板長的是一雙勢利眼，見誰花錢多就先伺候誰。等馬成要的菜上齊了，鄰桌三個人已經(jīng)喝得上了臉，每人干掉了兩瓶酒。

這三個人一說話，馬成就聽出來他們是剛從一個叫日暮里的地方旅游回來的，因為他們話語里不斷出現(xiàn)一個叫日暮里的地方，到他們端起頭杯酒，馬成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只聽他們說：

“來！為我們再次去天堂日暮里旅游歸來干杯！”

喝著酒他們也一直不停地贊美日暮里，總是拿九寨溝、張家界、廬山、黃山這些旅游地的景色和它比，這些地方本是享譽四海的，可在這三位眼里，和日暮里相比還是有美中不足，稍遜一籌，聽得在一旁吃飯的馬成心里直癢癢。馬成想這么好的地方他怎么從沒有聽說過，自己的見識也太少，太孤陋寡聞了。吃過飯離開時，他忍不住走到鄰桌邊，臉帶著羞愧問：“不好意思，打擾三位了，請問日暮里是什么地方，你們說的日暮里這么好，讓我心動了，我很想找機會去看一看。”

那三個人放下酒杯，一起扭過臉來看馬成，馬成立即感受到強光刺目，他感覺自己剎那間變成一只被三盞強光燈照著的小猴子。他們并沒有回答馬成的詢問，只是瞪著眼來看他，看著看著，一個倒戴旅行帽的人忽然變得很惱怒，好似馬成的詢問給他造成了侮辱，他說：“你這個人怎么連日暮里這樣的地方都不知道！這幾十年是不是白活了。”

倒戴帽的回答讓馬成吃了一驚，臉?biāo)⒌匾幌伦兂闪艘粔K紫豬肝，這種說話的句式太耳熟了，他立刻想到那些影星歌星的粉絲們，他們回答有關(guān)心中偶像的詢問時就是這樣一句話噎死人，以示對別人不了解自己偶像的不滿。馬成知道這類人招惹不得，惹惱了是自己去找打，他急忙一邊向三位低頭致歉，一邊快步向飯店門口退，出了飯店門他才直起身，脊梁上已經(jīng)是汗涔涔的了。走出飯店后馬成再回頭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飯店的門旁還立著一塊大牌子：日暮里之友俱樂部，原來這里是日暮里之友的大本營，看表現(xiàn)那三位一定是俱樂部的鐵桿成員了，在別人家里打聽別人家里的事，這不是明著向人家臉上尿尿嗎？無怪乎人家會發(fā)火！馬成明白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幕是咋回事，也后悔自己多嘴不看地方。不過通過這件事，他也深刻記住了一個地方——日暮里。

之后馬成便不斷在不同場合冷不丁地聽人說起日暮里，開始他總以為是幻覺，仔細(xì)聽卻是真實的：“去日暮里看花嗎？”“得趕快到日暮里去采春菇！”“訂去日暮里觀鳥的票位了嗎？”“我表姐在日暮里呆了一周肺氣腫就沒了。”“去不去日暮里釣魚？”“日暮里的采摘節(jié)又火了。”“下雪一定到日暮里打獵。”從衣著氣質(zhì)上看，這些說起日暮里的人做什么的都有，官員、教師、醫(yī)生、軍人、商人這些有體面職業(yè)的人自然不必說，馬成還遇見過農(nóng)民，按說農(nóng)民就生活在自然里，不該對這種山水景色如此感興趣，可遇見的農(nóng)民說起日暮里就如中了邪，激情四射。甚至乞丐也喜歡日暮里，有一次出差中，他正巧和一伙乞丐坐在一節(jié)車廂里，那伙乞丐不太在乎公共道德，整個車廂里的人都在靜靜地享受旅途的安寧，惟獨他們聚在一起大聲喧嘩，說起日暮里眉飛色舞，一套接著一套，好像日暮里就是他們家的后花園，引得旅客全都葵花向陽般扭著臉瞧他們。馬成不明白日暮里這個地方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魔力，讓這么多的人為它著迷！秋天里的一天，馬成和女朋友去逛公園，在一片竹林中的一架長椅上，他看見一份別人遺留的報紙，走近了低頭一瞧，擺在上面的這一版上正巧有一篇介紹日暮里的文章，他心里一陣驚喜，于是急忙坐下來，拿起來細(xì)看。原來日暮里是處近幾年才開發(fā)出來的風(fēng)景區(qū)，在這個城市南邊五百多里遠(yuǎn)的一片群山里，由于山水阻隔，不通道路，開發(fā)前那里人跡罕至，在人類連火星都想上去看看是咋回事的今天，那里卻被遺忘了，若不是一群無事生非的野外探險者迷失在這片山旮旯兒里，若不是這次迷失引來一場聲勢浩大的救援，若不是參加救援的人群里又有一位長著慧眼的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山水林木、奇花異草、鳥獸蟲魚都是老天爺賞賜下來的寶，也許這地方還會一如既往地躺在這片山窩窩，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一場救援過后，摸底子的地質(zhì)人員進來了，隨后各種工程隊也開了進來，山門被打開了，亭臺閣榭建起來了，橋架了，路通了，還在山前修了一個小車站，站內(nèi)種植了耐碾耐軋耐旱耐水的草坪，常年綠草如茵。山門一開，日暮里神秘的面紗便被撩起來，奇瑰的景色一下就變成一盤磁石，吸引著八方游客們前呼后擁地跑過來。要說這里的景色有多么美，去過的人都會唾沫四濺吧吧吧地說一通，但多數(shù)說的是大白話，太淺，太俗，大雅之堂上不得；還是文人騷客說出來的話韻味足。一位文人說：日暮里四季皆美，春天里美在嬌艷和嫵媚，夏天里美在清幽和閑適，秋天里美在絢爛和壯闊，冬天里美在圣潔和肅穆。這幾句話把日暮里之美說到了家，可這四季之美到底是啥模樣，馬成仰著臉瞪著眼想了半天也沒有能想像得出。看完報紙，馬成又放回原處。起身離開時他嘴里念叨：別管能不能想像得出，日暮里這地方的風(fēng)景肯定不會差，不然不會有那么多人爭先恐后地往那里跑！以后有機會自己也要去看看。

冬天一到連續(xù)下了幾場雪，城市里的顏色單調(diào)起來，其實城外的顏色也單調(diào)，整個北半球的顏色都單調(diào)。顏色單調(diào)了就會有人想著變豐富，城市里的畫展開始多起來，這些畫展猶如夜間的鐳射燈，在城市的深處不停地閃爍。馬成所在的公司是做文化宣傳的，這方面的信息自然少不了，也不斷有畫展為擴大宣傳跑到公司來贈票。同事都拿著贈票去看畫展，只有馬成沒有去，這倒不是因為他沒時間，而是因為一聽那些俗不可耐的畫展名兒，他就興趣索然。又一場雪下過后，又一個畫展開幕了，這次馬成一見到畫展的名兒，熱血立刻沸騰起來，畫展是幾十位畫家到日暮里的旅游采風(fēng)作品展，日暮里的美名對他已經(jīng)是如雷貫耳，只是沒有親眼去看過，都說畫家手中的畫筆要比攝影家的鏡頭神，能畫出攝影家拍不出來的神韻來，到畫展去看看，一定能領(lǐng)略到日暮里神奇風(fēng)光的。

畫展是在一個名氣很大的展覽館里舉辦的，票價不低，可來看畫展的人仍然摩肩接踵，絡(luò)繹不絕。馬成是和女朋友一起來看畫兒的，女朋友研究的基礎(chǔ)數(shù)學(xué)，對藝術(shù)興趣不高，連服裝展都懶得看，這次卻主動提出陪同馬成來，因為她也經(jīng)常聽馬成說起日暮里，愛屋及烏了。畫展上展出的畫兒有上百幅，大廳里掛滿后又占用了兩個小廳，這么多幅畫兒一起陳列，真是琳瑯滿目，又目不暇接。這些畫兒都是一畫兒一景，沒有重復(fù)，觀賞者饒有興致地跟著畫兒逐景移步，像是一直被接二連三的畫兒牽著鼻子走。馬成不懂畫兒，不會說畫兒的藝術(shù)造詣，但內(nèi)容還是看得懂，風(fēng)格的不同還是看得出，畫得傳神不傳神，出味不出味還是看得出。其實好畫兒并不需要懂，搭眼一看就是好。馬成被畫兒上這些日暮里的勝景陶醉了，在每幅畫前他都駐足很長時間，那神情就像要把畫兒一口吞進肚子里，若不是后面的觀賞者催著走，他會焊在畫兒前不挪步。女朋友相對要清醒，不像馬成那般癡迷，她在看畫的同時，還騰出心思拿著記事本把畫名兒記下來，待從頭至尾看過了，小本子已滿滿記了好幾頁，在重點的畫名兒上面她還畫上了圈。出了展覽館，馬成問女朋友記這些東西做什么，女朋友說預(yù)備著以后去看呀！日暮里哪里有看頭，從這些畫名兒上能知道，譬如《蓮峰疊翠》，譬如《花谷流韻》，譬如《虎坡拾景》，譬如《松濤觀溪》，還有《觀音巖》《仙女潭》《落霞嶺》等等這些畫兒，畫名兒就把好地方指出來了，這些地方肯定是游覽的好去處。

之后日暮里就出現(xiàn)在馬成和女朋友的生活里，這是可以浪漫的好地方，到日暮里旅游也成了他們不斷提及的話題，馬成也暗地開始打緊開支，為去日暮里旅游積攢錢。冬季里他們就想去賞冬景，但沒去成，年前兩人的工作都很緊，騰不出時間來。開春雪融后他們又想去，聽朋友勸說后又放棄了，朋友說這時去還太早，要等一等，日暮里最好看的時候是暮春，這時外面的花期已過了，景致都敗了，而日暮里則正值盛花期，于閱盡人間千景秀之后再去日暮里，你會更容易感受到它那種特有的美。

很快馬成和女朋友就把出游日子確定下來，是在農(nóng)歷四月下旬里。日子定下后，愉快的麻煩跟著也來了，首先要確定出游方式，開始馬成想私家去，說私家游自由，來去自己可掌握，女朋友則想跟團去，說私家游太麻煩，不如跟團游省心，為此兩人賭了幾天氣。待馬成經(jīng)過多方考察同意跟團后，女朋友卻又要進行私家游，說跟團游要讓人管著，不盡興，又賭了幾天氣，最后馬成又服從了女朋友。私家游確實要麻煩，雖然是自由，但自由是有代價的，一切都要自己來操心，線路、車輛、飯店、旅館、地方風(fēng)俗，哪一樣都需搞清楚。馬成和女朋友分頭找游過日暮里的朋友去咨詢，又跑到旅游社里去套情報，天天忙得不亦樂乎。待外面的這些事情安排妥，私人的煩瑣事情又冒出來，大到準(zhǔn)備帶多少錢，小到穿什么旅行鞋都要共同商議的，女朋友做起事情來更瑣碎，旅行裝買過兩套后還要買，因為她總感覺買到手的不如貨架上的好。隨著春意漸濃，旅游的熱度高起來，壞消息也不斷傳來：哪條線路的人緊了，哪里旅館的價漲了，何處路況出問題了，哪處景點限人了，什么壞消息傳到耳邊，馬成都要詳細(xì)問一問，看是否影響自己出游。當(dāng)然也不總是忙，忙中有閑時，他們就拿出女朋友的那個小本子，相擁在一起，循著畫名兒去回憶那些畫兒，共同想像與畫兒相對應(yīng)的日暮里的真實景色會是什么樣子，蠻有樂趣的。其間還出現(xiàn)了一件讓馬成終生難忘的事，臨行前一周，女朋友忽然羞答答地提出來要買婚紗，說要在日暮里拍結(jié)婚照，馬成聽后眼中立刻溢滿了淚，雖然兩人相處得很親密了，但要和女朋友訂婚他還不敢想，囊中羞澀，信心不足呀！現(xiàn)在女朋友主動說出這種意思，這是真愛無價，太難能可貴了！臨行前兩天，他們又把隨身攜帶的普通相機換成了數(shù)碼的，數(shù)碼機性能穩(wěn)定，毀損率低，像素高，容量大，拍出的效果好，也好儲存和處理，這是一次事關(guān)一生情愛的旅游，花這筆錢很值得。總之他們把去日暮里旅游做得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了。

出游的日子終于到了，這天早上馬成和女朋友早早趕到車站，到車站后發(fā)現(xiàn)別人比他們來得還要早，去日暮里的車上都坐滿了人，好在他們提前買的是帶座票，有座位。因為都到一個地方去，車一走，旅客便變成自然熟，一路上都是嘰嘰喳喳，歡歌笑語。女朋友平時是崇尚簡潔樸素的，這時卻是盛裝出游，撲了粉，紋了眉，抹了口紅，還特地到美發(fā)店做了頭，一頭直發(fā)盤成了髻，還做了云墜，一副時尚新娘的樣子；以前她很保守，公共場合馬成攬她的腰她臉就紅，上車后也不再羞澀，兩人摟著喁喁私語，翻著女朋友的記畫名的小本子商量哪些景色必須看，日暮里可看的地方太多了，他們必須有所挑選。第二天天亮前，客車到達日暮里車站，車站在一座靜謐安詳?shù)男℃?zhèn)外，建構(gòu)雄偉又宏大，看氣勢能把小鎮(zhèn)給囊括進去。車站內(nèi)人潮洶涌，黑壓壓的一大片，這些都是慕名來日暮里旅游的，不過這個車站只是去日暮里的前哨站，距真正的日暮里還有五十里。馬成下車后，馬上背起行李，拉著女朋友又趕去坐到日暮里的綠色小巴士。這些綠色小巴士是游區(qū)自己壟斷經(jīng)營，坐上巴士后，馬成就感覺這種坐騎實在不能恭維，車座臟得像是涂了一層黑油漆，墊里的海綿都空了，硌得屁股疼，打聲噴嚏車窗就哐啷哐啷地響，但是司機卻很牛氣，叼著煙，雙腳搭在方向盤上，斜臥在駕駛座里，兀自一個坐在前頭聽音樂，任誰催都不理會，直到車上坐滿人，他才慢蹭蹭地開車走。去日暮里的路是灰渣路，路面坑坑洼洼，巴士跑起來蹦蹦跳跳的很像一頭狂奔的大叫驢，路兩邊不時閃過一個個警察形象的人形路標(biāo)，路標(biāo)的一只手指向一個方向，胸前掛著指示牌：歡迎您去日暮里！

巴士在一座禿山前的一塊寬敞的平地停下來，司機說地點到了，從這里下車向前走，就進日暮里的景區(qū)了。馬成看看時間，正是清晨六點鐘，天已經(jīng)亮好了，而太陽還沒有出，四周一片灰蒙蒙。和女朋友一起走下車，馬成發(fā)現(xiàn)他們停在了一處光禿禿的空地上，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濁臭刺鼻的汽油味，滿地都是細(xì)碎的石粒子，找不到一棵草，他清楚記得的文章上說車站是種植了綠草如茵的草坪的，雖然現(xiàn)在是春天，草坪的長勢還不茂盛，但總該有綠草才對頭，怎么這里連根草毛都沒有！他以為一定是司機跑錯了路，急忙跑上車去問，司機說不會錯，天底下只有一個日暮里，來日暮里只有一條路，到日暮里只有這么一個小車站，他想錯也錯不了。馬成觀察了一下周圍，是所有來日暮里的車都停到這個地方了，可怎么與聽到的和報紙文字記述的情況對不起來呢？他有點暈頭了。進山的路明顯是一條人工鋪設(shè)且踩得很臟的碎石路，路上的石子很尖利，青面獠牙的樣子，很像考古人員從地下挖出的古人打制出來的舊石器。道路沒有上瀝青，走在上面石子亂滾，硌得腳底疼起來如同錐子捅。離山口還很遠(yuǎn)時，他們就感到強勁的山風(fēng)裹著塵土吹過來，還沒到山口，陣陣的山風(fēng)就把女朋友特地做的頭型吹成了爛草窩。到了山口前的風(fēng)更大，不貓起腰來走不動，馬成要如拉船的纖夫那般趔趄著身子，才能拉著女朋友往前走。進山后風(fēng)小了，但從亂石間竄出來的風(fēng)仍如小刀子。上山的道路全是夾在亂石間的羊腸道，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兩邊有什么蓊郁的森林，山幾乎禿山，山坡上亂石穿空，暮春時節(jié)山外早已是綠樹成蔭、草長鶯飛了，這里山石縫中的草才長出一拃高，并且只長出一兩片細(xì)薄干瘦的小葉子，半死不活的，明顯營養(yǎng)不良。山上也有樹，是那種潑散著生長的雜樹棵子，東一蓬西一團，零散地生長在亂石間，高的也不到一米，春天來了這么久，這里的樹卻還沒發(fā)出芽，全是干枝條，枝條上的葉苞仍如鐵砂一般硬，看來沒有一定的溫度、水分和陽光，這些堅韌的葉苞是不會輕易給春天留面子的。馬成和女朋友踩著山間小徑左躲右閃爬上近處的一個山頂，舉目遠(yuǎn)望，把眼珠子都看疼了，也沒有看到一片森林，也沒有山峰，更沒有水潭和溪流，周圍的山嶺全是低矮光禿的石頂子，也全如腳下這座山這種窮樣子，人們傳說的、文章里描寫的、畫家畫出的日暮里在哪里呢，他們怎么也尋找不到。女朋友拿出記事本想按圖索驥來尋找，找了半天也找不見一點影子，她失望得直想哭，紅著眼眶說：馬成，咱們別在這兒玩了，現(xiàn)在就回去吧！馬成心里還有點心不甘，他勸女朋友：先不要放棄，咱們到遠(yuǎn)處去看看，也許好景色就藏在遠(yuǎn)處的深山里！于是他們又滿懷希望朝著一個接著一個的山頭爬去。當(dāng)他們用了一整天時間，爬遍了景區(qū)的所有地方，到底也沒有找到一處景觀是心目中的日暮里。

在返回停車點的路上，兩個人都已經(jīng)是灰頭土臉、一身疲憊。一走出小山口，女朋友掏出小本子，把記著畫名的那幾頁撕下來，又把每一頁撕成碎末撒進風(fēng)里。到了停車點，她終于忍不住蹲到地上痛哭出來，和馬成

一樣，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真實日暮里會是這么一種爛樣子，這趟精心準(zhǔn)備的旅游真是太讓人失望、太窩心了。

回程路上馬成和女朋友的心情都壞透了，雖然也是坐在一起，但卻不再如來時那般親密，一路上他們好似陌生人一樣互不理睬，都直挺著身子，合著眼打瞌睡。回到城市時迎接他們的是滿城燈火，車站上接站的人很多。出站時馬成忽然聽到身邊有人問：

“日暮里那地方好玩不好玩？”

馬成扭臉看，發(fā)現(xiàn)被問的是和他們同車去的幾個游客，可這幾個游客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他們幾乎異口同聲：

“好玩啊！好的真是像天堂！”

直到回到住處，馬成仍然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是真的，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壞了，出現(xiàn)了幻覺，可眼睛是明明看著他們在說話，還能清晰地想起這幾個人的相貌和衣著，其中一個長著驢長臉、糟鼻頭，脖子上掛著一架照相機，不可能是假的。難道自己去錯了地方？也不可能，一路上都是和這些人在一起，又一同進出的景區(qū)，在日暮里的窮山上還和他們打過招呼。那為什么自己和這些人人看到的日暮里不一樣呢？馬成想得都頭疼了，就是想不清楚是咋回事。

第二天清晨醒來后，再次回想起這次旅游，馬成感覺一切都縹緲虛幻起來，就像做了一場夢，他分不清他看到的與傳說的日暮里哪個是真的了，分析再三，最后他認(rèn)定還是傳說里的日暮里應(yīng)該是真的，而他親眼看到的應(yīng)當(dāng)是假的，因為上大學(xué)時他就從教科書上知道，審美是需要能力的，高級審美是需要經(jīng)過訓(xùn)練才能實現(xiàn)的，他看不到日暮里的美，肯定是他眼光不行，審美訓(xùn)練有欠缺、審美能力達不到，不然為何那么多人都看著日暮里好得像天堂，他卻看不到？按邏輯，絕不會有那么多的人像他這樣笨。

上班后同事們都圍過來問他去日暮里的感受，一個同事問他：

“日暮里真的像傳說的那么好看嗎？”

同事的詢問讓馬成瞪大了眼睛，開始他還拿不準(zhǔn)如何說，旋即他就堅定下來，他不能在同事面前暴露自己眼光不行，那樣以后別人會在背后恥笑他，于是他瞪著眼睛回答：

“你這人咋能這樣問？多少人去了日暮里都說那里好，這還有啥可懷疑的！”

語氣里滿是責(zé)怪，目光則是不容置疑的。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