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11月21日,糾結了一個多月后,黃云凌最終去了福州市汽車南站,擺起了地攤。他是廈門大學的管理學博士,畢業已近半年仍沒找到工作。“最諷刺的是,我研究的領域是社會保障,如今自己卻淪為弱勢群體。”黃云凌說道。
這一切,都因為命運與他開的一個玩笑——“先天性脊柱側彎”,俗稱“駝背”。黃云凌身高剛到1.5米,頭部前駝,而且因身材過于瘦小而顯得全身比例不協調。他曾經相信知識能夠幫助自己對抗命運的不公,一度因為考上博士而希望大增,可是求職過程中接二連三的遭拒,還是讓他感到現實的冰冷。對他而言,最可怕的,不是命運的不公,而是奮爭后的徒勞。
擺 攤
2013年11月21日上午,黃云凌離開借住的姐姐家,前往福州汽車南站擺地攤。他隨身攜帶的只有一個書包,里面有花200多塊從淘寶上批發的一些“民族風情”掛飾。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在途中一個多小時里,黃云凌一直忐忑不安。他是個“自尊心很強”、“臉皮很薄”的人,在公眾場合擺攤以訴說自己的不幸,還不知道會迎來什么樣的眼光。
中午12點,黃云凌到了汽車南站,發現附近的人行道上已有好些小攤販,賣化妝品、賣書、賣工藝品的。他之前觀察了兩天,早就踩好了點。有個賣字畫的大爺,攤子大,吸引人。黃云凌在大爺攤子旁邊鋪開一份報紙,擺上小掛件開張了。
不一會兒,“駝背”青年黃云凌和擺在“攤位”上的博士畢業證書,就引來一群人圍觀。揣著名校博士文憑竟然找不到工作,就因為形象?
有人打了報社的熱線電話。不過還沒有等到記者來,城管來了。黃云凌離開時是下午2點,可就是2個小時的擺攤經歷,讓黃云凌成了新聞人物。
回姐姐家不久,黃云凌就接到了當地記者的電話。第二天,“廈大博士擺攤被城管勸離,因殘疾求職屢碰壁”的新聞登上報端,傳遍網絡。黃云凌的“目的”初步達到了。
幾天之后,姐姐才通過網絡得知弟弟“擺攤”的事情,但她仍然沒有當面提過。多年來,對黃云凌因身體原因造成的尷尬保持“若無其事”是家人的默契。
“去擺攤他肯定難過,說了怕影響他心情。不過這也是一種正常表達方式,總比做出極端行為強。”黃云凌姐姐對記者說。
而黃云凌最害怕的是同學的反應。“上新聞”之后,廈門大學官方微博上炸開了鍋,黃云凌沒有刷微博,他害怕正面迎接議論。他更沒料到自己會第一次收到那么多同學主動發來的短信,包括并不熟悉的同學,都是鼓勵他。一個已經移民到加拿大的同學特地發來信息,稱他“敢站出來說話,很強悍,很勇敢”。他說,這些多少撫慰了自己幾天以來的焦慮和“羞恥”感。
與黃云凌做博士同學3年的張堅,得知這條“新聞”時嚇了一跳,“他怎么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張堅打電話兩天沒人接,他又在黃的QQ上留言。張堅是擔心黃云凌會出什么事。
張堅原本是一所高校的老師,博士畢業后回到了原單位。3年前,他考入廈大讀在職博士時,黃云凌正好從本校碩士直升博士,兩人成了同學。
在已經結婚生子的張堅眼里,1986年出生的黃云凌是個單純的“小弟弟”:“他對學術有很美好的想像,對未來充滿理想。我已經是社會人了嘛,比較憤青,經常說些體制沒救了這樣的消極話,他反而會鼓勵我,說你怎么能這么想呢。”
破 滅
黃云凌最怕的是讓同學看不起。因為身邊人們的異樣眼光,初中時他就想退學,母親當時勸他:“你不去讀書將來干嘛呢?”
大三時,黃云凌開始刻苦學習準備考研,并為了體檢過關而開始長跑,每隔一天跑四五公里。這個習慣,他堅持了7年,直到找工作屢屢受挫才停止。
本科畢業考進廈大讀研的黃云凌,成為他就讀的那所二流本科大學里的“榜樣”。
他讀到博士,成了家里人的驕傲。鄰居夸他時,他看見了父母親臉上的自豪。
讀博期間,黃云凌成功申請到去荷蘭公費留學的機會,對方教授對他的研究計劃很感興趣,但因為當年有別的事務,邀請他第二年再來。可是第二年就錯過獎學金了,加之黃云凌沒有預測到自己畢業后會遭遇“失業”,與出國機會失之交臂。現在回想,他懊悔不已,如果當初爭取出國留學,并留在國外工作,自己的命運或許會從此改寫。“在西方國家,像霍金那樣重度殘疾的人,依然能夠成為學術領域的偶像,獲得全社會的尊重。”
在廈門讀書期間,黃云凌放假時很少回家。他知道自己需要比別人更努力,而他也能從學術中感受到最大的成就感。他也暢想過,自己有了事業基礎后,要談個戀愛,擁有一段真正“平等”的感情,娶妻生子,建立家庭。他還打算畢業的時候,讓全家都來廈門,一起看看這座美麗的城市。但求職受挫,讓他無心再謀劃這些事了。
歧 視
求職之初,黃云凌也是信心滿滿,氣定神閑。
2012年年底,博士畢業前半年,黃云凌遞出第一份簡歷,得到一個面試的機會,廣州某大學的一個科研崗位。后來沒有結果。當時他因為博士尚未畢業,并沒有很在意。
之后,黃云凌又投了福州一所師范類大學。系主任對黃云凌的簡歷和研究計劃非常滿意,兩人電話談得“八九不離十”。但接下來的面試,卻讓黃云凌備受打擊。
面試當天,黃云凌和另一位博士同學一道前往。結果,見到黃云凌本人后,校方態度發生了急劇變化。黃云凌的同學得到了校方自始至終的熱情對待,而黃云凌在面試試講時被突然打斷。面試后校方請兩人吃飯,黃云凌完全被晾在一邊。
這次失敗讓黃云凌清醒地意識到,身體缺陷必將成為他求職的障礙。之后,黃云凌決定“調整策略”:除了高校,也投科研機構;除了發達地區,也投西南部地區;除了較好的學校,也投二三流學校。
黃云凌連續向浙江、江西、福建、廣東、廣西、云南、貴州等全國各地20多家高校和研究機構投出簡歷。不少單位對他表示出興趣,但在得知他的身體狀況后,都以“專業不對口”、“編制問題”等各種理由回絕,或者是沒有了消息,無限“拖延”。
廣東一所高校院長在給他的回信中坦承道:“說實話,對于高校來說,只要是人才,我們就應該納入應聘程序,不應該有任何歧視和偏見。但作為機構和組織的運作,有時超越于個人的意愿……估計你來,即使通過我們面試,學校這一關也難以通過。”另外一個學校院長的答復則更為直接:“我們要是招了你,別人還以為我們招不到別人了。”
黃云凌也應聘過家鄉社保局的選調生,通過了“體檢”和省委組織部面試,但仍因種種原因未能通過接下來的地方面試。有人道出實情:選調生以后當領導要上臺講話,“形象”還是很重要的……
長 跑
在廈大,黃云凌曾經重建了自己,不僅獲得了“人類教育體系中的最高學歷”,也逐漸訓練自己達到超越個人不幸的“境界”。在海灘沿著海岸線夜跑,是他最美好的記憶之一。30分鐘左右,5公里,海風拂面,海水深沉。“跑到兩三公里時,整個人會陷入一種‘冥思’狀態,所有的想法都排空了,那時候會非常快樂。”
2013年6月的畢業季,火紅的鳳凰花正開得燦爛,黃云凌則沒這個心情欣賞。直到畢業,盡管求職屢屢受挫,他也沒有在同學面前表現出強烈的消極情緒。
在一位和黃云凌碩博同學6年的廣東同學眼里,黃云凌自始至終都顯得很“樂觀”。而讓他印象最深的還是黃云凌在電腦前寫文章、工作時的背影。“那個背影比一般人都要瘦小,因而顯得與周圍環境不太協調。而且黃云凌打字要比其他人困難一些,那個背影顯得格外努力,格外讓人感動。”這個廣東同學畢業后留在了廈大。
在很多同學眼里,黃云凌是最專注于學術的一個,沒有太多雜念。讀博士期間,他參與導師多項課題,并申請和主持了一個省社科以及一個博士創新項目。他的導師徐延輝說,“一般來說,博士只要發表兩篇論文即可畢業,他發表了5篇論文,在《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庫》(CSSCI)上均可查詢到。”
黃云凌的幾位博士同學對他的一致印象是“上進”、“自信”,擅長定量分析和統計學,英語也不錯,還經常幫同學看文章、提思路,“科研能力在我們這屆博士里可以排在前列。”大家從沒想過黃云凌會面臨這樣的局面,“我們都以為,中國有這么多高校和科研機構,像他這樣的人才肯定會有地方可去。”“沒想到連他‘看不上’的單位都拒絕了他。”
黃云凌的親戚朋友也“動了能動的關系”,想幫幫他,但最終多卡在“形象”上。進高校任教、從事學術研究的夙愿似乎越來越遙遠。
無盡的等待消耗著黃云凌的信心和自尊,家人和黃云凌的“矛盾”也越來越多。“爸媽每天都打電話來催,還讓我考慮去中小學教書,他們覺得我可能要求太高了。我的壓力越來越大,父母培養我這么多年,我不想讓他們難過。”而另一位在大學任教的表哥也對他表示,讓他這樣的人進體制,大學領導也有難處,建議他采取“尋求同情”、放低身段的策略……這些都讓他感到更為孤獨。
“擺攤”之后,在媒體關注下,黃云凌的確收到了很多企業的邀約,內容涉及“教育培訓、美容整形、醫療器械、食品行業”,還有提出“現教”雕刻的。當然也有比較“靠譜”的企業,希望他去從事人力資源、數據分析等比較專業對口的工作。而他想再等一等研究所和大學的面試結果,雖然已經等了幾個月。如果還沒有“消息”,就決定轉投企業。
27年前,當黃云凌以令人遺憾的形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時,爺爺作主將他抱在懷里“一視同仁”地疼愛。在那個將不想要的孩子遺棄在街邊的時代,黃云凌能活下來“已經很幸福了”。而他則不得不面對與自己背負的“伙伴”抗爭一生的命運。(文中張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