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生”“死”之間

摘 要：伴隨著八十年代的文化尋根和文化反思思潮，莫言看到了現代人在物質文明的控制下人性的萎縮和生命力的壓抑退化。因而在《紅高粱》中莫言以一種“生”“死”碰撞的方式強化了他所追尋的原始生命力。本文以兩條線路：作品形式（敘述語言、語詞意象）和作品內容（戰爭的準備和進行）的對立以及“生”“死”關系（“生”超越“死”；“死”消解“生”）的糾纏來闡述這個關于《紅高粱》的題目——“‘生’‘死’之間”。

關鍵詞：“死”；“生”；糾纏；超越；消解

死生是一個崇高的話題，兩千多年前，孔老夫子曾曰：“未知生，焉知死？”雖此，文學作品中每每涉及生死話題時，卻總讓人陷入無邊的沉思，它是我們人類面對浩瀚宇宙時，所能想到的終極問題，因而對于生死有著思索和討論的文章也傳達出作者對于人類的終極關懷，在寄托作者對于生命力的向往同時，也鼓舞了一批批讀者去更好地生活。

《紅高粱》是中國首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中篇小說，書中描繪了在作者眼中“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高密鄉的一系列故事，對于狂野的生命力進行了高度的張揚。“我”的爺爺和奶奶在紅高粱地里“耕云播雨”，繁衍生命；高密鄉抗戰隊的隊員抗擊鬼子于生死之間；以及當生命力凌駕于一切規則之上時所造成的消極后果。

《紅高粱家族》完稿于1986年，《紅高粱》是其中一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相繼出現過“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包括新詩潮中的“朦朧詩”在內，都有強烈的、或比較強烈的政治色彩。莫言則通過對于人性中最張揚的生命力的描寫和刻畫，試圖將文學返回到文學自身，使文學與社會學脫構，而轉向關注人類自身。《紅高粱》即以它獨有的方式，向我們展現了生命的本質沖動和力量，讓我們返回到對于人的生死的重新思考。

一、敘述語言和語詞意象的矛盾怪誕

小說怪誕的敘述語言承載了“死”與“生”萬般的糾纏和曖昧。《紅高粱》一開頭，小說中的“我”就用一串矛盾的話語袒露了對于故鄉高密東北鄉的糾結情愫：“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 ”，“丑陋”、“世俗”、“齷齪”、“王八蛋”給原本最富純真的生命張力蒙上了一層野性骯臟的死亡意味。“野蠻”緊緊系聯著“純真”，一種墮落的死亡感糾纏著淳樸的生命力。然而莫言徹底的民間立場決定了《紅高粱》的敘述者對民間價值的認同和坦蕩無比、恣意豪邁、天馬行空的敘述氣魄，也便有了對藏污納垢民間文化的包容與自信。

本“生”之時，“死亡”纏繞。“花轎里破破爛爛，骯臟污濁。它像具棺材，不知裝過了多少個必定成為死尸的新娘”；“奶奶在嗩吶聲中停住哭，像聆聽天籟一般，聽著這似乎從天國傳來的音樂。奶奶粉面凋零。珠淚點點，從悲惋的曲調里，她聽到了死的聲音。嗅到了死的氣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紅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黃的笑臉”。“花轎”和“棺材”、“新娘”和“死尸”的強烈沖擊以及不由讓人脊椎骨發寒的“死神的笑臉”，死亡的陰郁完全吞噬了新婚本該有的喜慶。父母口中承諾的所謂美好未來其實是被推入死氣沉沉的火炕后的悲劇人生。

本“死”之時，“生命”張揚。“奶奶注視著紅高粱，在她朦朧的眼睛里，高粱們奇譎瑰麗，奇形怪狀。它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時而像魔鬼，時而像親人，它們在奶奶的眼里盤結成蛇一樣的一團，又忽喇喇得伸展開來，奶奶無法說出他們的光彩了。它們紅紅綠綠，白白黑黑，藍藍綠綠，它們哈哈大笑，它們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蒼涼的沙灘上”，這里作者也運用強烈的對比詞，象征著強悍的集體生命的紅高粱對于渺小個體的垂死發出了張揚的哂笑，光怪陸離、矛盾詭譎的語言背后折射出龐大生命對于孤弱死亡的不屑。類似的語言方式的運用還集中在羅漢大爺受死的場面。在孩子最為單純和簡單的感覺里，“羅漢大爺雙耳一割，整個頭部變得非常簡潔”；“羅漢大爺那兩只耳朵在瓷盤里活潑地跳動，打得瓷盤叮咚叮咚響”，作者在富于天真童趣的語言中莊嚴地表現了死亡逼近時頑強不息生命力的延續。這種帶有荒誕意味的單純和簡單在這里上升到一種美學境界，使羅漢大爺的靈魂得到了夸張而有力的勾勒。 在“死”與“生”的糾纏之中，一種向死而生的生命壯美感油然而生。

除了在描述外部的過程中語言表現出“生”與“死”的盤錯糾結，《紅高粱》中的一些語詞內部本身就蘊含著“生”與“死”的雙重意義。比如說《紅高粱》中的代表性顏色詞——“紅色”。紅色是鮮血的顏色，而鮮血在這片高粱地上象征著崇高壯美的死亡——奔向新生的死亡，超越死亡的新生。“奶奶最后一次嗅著高粱酒的味道，嗅著腥甜的熱血味道…….最后一絲與人世間的聯系即將掙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里……”死亡式的解脫體現出一種血性噴薄的生命力對于消逝的不屈和抗爭。

說到語詞意象，小說中的“墨水河”無疑也是交織著“死”與“生”的羅網。它時而孕育出靈動的生命——“特有淡雅腥氣的小螃蟹”，“景色很美、每一顆小草都活著，每一朵小小的浪花里，都隱藏著秘密”；時而又被濃重腐敗的死亡氣息所凋敗——“墨水河里，去年曾經泡脹漚爛了幾十具騾馬的尸體。它們就停泊在河邊的生滿淺草的淺水里，肚子著了陽光，脹到極點，便迸然炸裂，華麗的腸子，像花朵一樣溢出來，一道道暗綠色的汁液慢慢地隨河水流走了”。這段描寫不禁讓人聯想到聞一多那灘漂浮著“翡翠”、“桃花”、“羅綺”、“云霞”、“霉菌”等的“死水”，徐志摩《殘春》中“艷麗的尸體”，波德萊爾“潰爛的美尸”，象征主義詩人們故意將丑陋的死亡寫得唯美動人，對比之下反而讓讀者對于那種令人窒息的死亡感發出最強烈的嘔吐。這里，莫言也是如此，然而墨水河是故鄉的重要縮影之一，“死”“生”在此更迭交錯，表現出粗獷率性原始純真的故鄉大生命對于“死”“生”糾纏的無盡包容。

再有是故鄉的“高粱地”，它是個孕育生命的地方，也是一個生命死亡的地方，又是一個生命重生的地方。十五年前“我爺爺”和“我奶奶”在這一片高粱地中“耕云播雨”，繁衍生命，為高密東北鄉添一道酥紅。十五年后，在同樣的普普通通的黑土地上，浸透著我奶奶的血，高粱地成為我奶奶想象中的“幾百個鄉親被幾萬發子彈射中手舞足蹈躺下去”的地方，它郁積著人世間所有的痛苦而傳遞給一代又一代的子孫。“我奶奶”通過對群體生命的死亡的快意想象，獲得個性自由的豪邁和壯烈感，她以一種桀驁不馴的生命力達到新“生”。

二、戰爭：“生”對“死”的超越

除卻敘述語言和語詞意象這些形式，《紅高粱》記述的故事情節在 “死”與“生”的糾纏不清中體現了“生”對于“死”的超越。小說的開展主線之一是男主人公“余占鰲”率領的“土匪部隊”埋伏抗擊日本鬼子的事跡。關于這場抗戰，無論是從準備戰爭的參戰隊員還是戰爭發生的過程結果看，有飽滿復雜的人性，有蘊藏在現實死亡背后的生命騰飛。

比如隊伍中的“余大牙”，他嗜酒成命，貪財好色。因在酒醉時強暴民女而被施以死刑。然而槍斃余大牙時，他表現了應有的英雄氣概，望著灣子對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父親發現他的笑容慈祥善良，像一輪慘淡的夕陽”。莫言總是把人物置于生與死的臨界點上來激發人物生的意志和原生自然的生命力。余大牙也怕死，可是更明白自己做錯了事，就該有所承擔。因而他在臨死的瞬間也不得不讓人肅然起敬。 在“死亡”的背后，我們可以看見一個野性的、高大的靈魂緩緩升起，那是高密東北鄉漢子的精魄。這時候，“死”、“生”的界限是既明晰又模糊的，然而余大牙終究超脫于生理上的“死”，重歸于精神上的“生”。

再有一個典型的隊員形象——“王文義”，戰爭準備過程中一直有些畏畏縮縮的膽小鬼。然而在看到妻子被射死的一剎那，他沖到河堤上，身子被幾十顆子彈打成了一個月亮般透明的大窟窿，子彈穿過時還沾帶出了他的腸子。但是“他的心臟還在跳，他的頭完整無缺，他感到一種異樣清晰的透徹感涌上心頭”，這種精純的細節描寫，無非是想要升騰出一個強大的生命體的形象。那個時候他終于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了，那種透徹的醒悟，曾經朦朦朧朧難以分辨的“生”的意義重新趨于尖銳的自覺。

最后是這場所謂的抗戰的進行。“有幾個不慎把腦袋露出堤面的隊員已經死在了堤下”；“爺爺的隊員像木樁一樣倒在鬼子的尸體上，啞巴一屁股坐在汽車頂上，胸膛上有幾股血竄出來”；“公路兩側的河堤上，高粱地里，橫七豎八地躺著死尸和傷兵”；“滿河血一樣的黑水，遍野血一樣的紅高粱”……激烈的槍聲、喊殺聲和炸彈爆炸聲、尸橫遍野、臟器離身、鮮血飆飛……從戰斗的過程以及結果來看，這支土匪部隊顯然以慘重的死亡作為自己的結局。不僅如此，這種不易的死亡換取的結果還被隨后而來的騙子“冷麻子”竊取，從這種帶有政治色彩的角度來看，這場戰爭是消極的，死亡性質的。然而，莫言在《我為什么寫“紅高粱家族”》的文章中曾說：“我發現‘文革’前的大量小說實際上都是寫戰爭的，但當時的小說追求的主要目標是再現戰爭過程，一部小說情節常常是從戰爭動員開始寫到戰役的勝利，作者注重的是戰爭整個過程。新一代作家如果這樣寫絕對寫不過經歷過戰爭的老作家，即使寫得像老作家一樣也沒有意思。我認為，戰爭無非是作家寫作時借用的一個環境，利用這個環境來表現人在特定條件下的感情所發生的變化 ”，相對于戰爭過程以及由之導致的結果本身，莫言更注重的是這個環境中人物的感情和意識。而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中的那場公私恩怨分割不清的戰爭完全瓦解了以往的社會學歷史觀。它體現在余占鰲和游擊隊那種布衣草莽英雄的戰斗意識中。“整個戰斗過程體現一種民間自發的為生存而奮起反抗的暴力欲望，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歷史戰斗具有的政治色彩 ”，不自由毋寧死，他們不愿意在日軍的控制下像狗一樣地活著，失去廣闊大地上原有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他們血液中流淌著的是原始的野性熱血，他們渴求生命的保存，但是并不想茍活，而是要通過自己的勇敢和斗爭來爭取自由自在的活著 。民間文化傳統中自由粗放、洋溢的原始生命力的勝利沖淡了戰爭的消極政治性“死亡”意味。

從上面兩部分對《紅高粱》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中“死”與“生”糾纏不清，然而作者想要表現的更多是生命力對于死亡的勝利：有高密東北鄉所凝聚的宏大生命力對于孤弱死亡的無論不屑或包容——所謂的藏污納垢；又有個體生命力如巨人般張揚而出，超越于死亡之上。

三、肆虐：“死”對“生”的消解

然而，正如第一部分第一段中所說的，莫言的《紅高粱》中時而表現出的過于張揚的野性讀來總不免讓人覺有一種墮落感，生命力值得歌頌，但當它過于肆虐而凌駕于所有的規則之上時，它所用以抬高自身而踩在腳下的“死”反而對其意義產生了消解的反作用。

比如小說中寫到，當余占鰲和戴鳳蓮在高粱地里中激情過后，為了永結鸞鳳，余占鰲公然抽出兇器，將鳳蓮剛剛過門的公公（單廷秀）、丈夫（單扁郎）這單家父子全都活活殺死，“尸體陳橫在村西頭的灣子里”。從此，“奶奶”成為了當地首富單家財主的主人，而土匪余占鰲卻成了奶奶床上的常客。讀到這里，一種毛骨悚然的痙攣漫布我的全身，我尤其對于孱弱的單家公子產生了深刻的同情。他并不是什么兇險奸淫的地主，相反“生著一個扁扁的長頭，下眼瞼爛得通紅”，“萎萎縮縮地坐在凳子上”，面對舉著剪刀具有強悍生命力的戴金蓮，他“始終未離開方凳”，這樣一個弱勢生命的“暴死”，反而讓余占鰲那種肆虐的生命力顯得殘酷而又冷漠，甚至有種人性的喪失感。這就恐怕不能以“蔑視人間法規的不羈心靈”和不甘屈服的叛逆性格來為之開脫了 。如此說來，作者極力想要表現出的關于人的張揚的“生命力”反而頗具諷刺性地被消解成無。

再有是小說中對“任副官”的死過于偶然性的敘述。任副官本是擺脫了余占鰲的槍口昂首闊步，有條不紊地走開的，然而沒過多久，卻因為在擦洗那支勃朗寧手槍時，自己走火把自己打死。而且死相極慘：“槍彈從右眼進去，從右耳出來，他的半邊臉上沾滿了鋼藍色的粉末，右耳流出了三五滴黑血，人們聽到槍聲撲進去，他已經歪倒在地死了”。這種怪誕而荒謬的死亡方式，豈不是從另一個側面暗示了“純種好漢”任副官難逃出于那種“偏袒原始血緣”的私心而欲毀滅他的野性生命力？這種隨意的死亡描述昭示的“原始生命力變相強行征服”的結果，只會讓人對于這種“死”產生憐憫，并否認“生”的合理性。

四、總結

《紅高粱》以荒誕的敘述語言和語詞意象為形式結合具體記述的作品情節，向我們展開了一幅生命力戰勝死亡的崇高畫卷，然而在作者對于原始生命力過于夸張的渲染中，我們不免又能瞥見死亡對于生命力另一種意義的消解。“生”與“死”糾纏和較量，讓我們對于生死有了一種新的思量。在那個充滿激情的年代，這種帶有荒誕意味的生死，原始而真實，在生死的敘述之間，人性得以復歸，我們都能找到自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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