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楷寫意人物畫審美精神探析

在中國繪畫美學史上，宋代人物畫審美理論大大發展了前人的思想，包含十分豐富的美學內容。以李公麟、石恪、梁楷、等人為代表的人物畫家群星璀璨，尤其是梁楷在隋唐人物畫的基礎上進一步解放了筆墨，他引領的人物畫寫意美學精神被認為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義。

梁楷人物畫美學風格溯源

兩宋的人物畫家在吸取魏晉南北朝和隋唐五代以來的美學成就的基礎上，創造出更富時代特色的作品。若論寫意人物畫真正的濫觴，學界觀點大都贊同始于梁楷。梁楷那極富創意的“減筆”風格在中國人物畫史上激蕩起來的筆波墨瀾真正是前無古人的。寫意人物的嬗變為什么會出現在南宋？又為什么是梁楷？究其淵源，大致與梁楷所處的社會背景和他本人的生知條件、他對前人的學習借鑒以及唐宋肇興的禪宗思想等因素密切相關。

從人物畫審美理論的發展歷程來看，自魏晉南北朝到隋唐五代，人物畫無論從傳神寫意的形而上原則還是技法體系的形而下原則均有了較成熟的理論和程式。東晉顧愷之在審美創作中開辟了重視刻畫人物的精神面貌與性格氣質為最高追求的原則，他的“傳神論”、“遷想妙得”等審美創作思想奠立了中國人物畫最重要的審美范疇。此后張萱、周舫、閻立本、吳道子等名家輩出，人物畫的發展逐漸走向

完備。

唐代張彥遠對謝赫的“六法”進行了更進一步的闡釋，他提出“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這正是“立意”與“用筆”的相結合。張彥遠強調“立意”與“用筆”相結合，實際上是崇尚水墨造型的寫意性，開創意象造型的端倪，為人物畫的寫意造型開辟了通往直覺感性精神的道路，張彥遠把骨氣歸于用筆，為書法，尤其是草書入畫為石恪、梁楷等人開創寫意人物畫的審美精神奠定了美學理論

基礎。

宋初的黃休復把品評繪畫的等級總結為：“逸、神、妙、能四格”，并將逸格放到了四格之首，他對逸格的解釋是：“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曰之逸格爾。”他的審美理論進一步把文人畫的審美風尚引向寫意、寫心、言情的傾向。至北宋中期，文人士大夫們開始把形與神、形與意分開來看，在這方面影響最大的是蘇軾，他的經典言論：“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在審美創造中蘇軾提出“意思蕭散，不復與外物相關”，“文以達吾心，畫以達吾意”。蘇軾明確提出了文藝審美活動要直達心意。夏文淵在《圖繪寶鑒》中高度贊同蘇軾的藝術主張：“大抵寫意，不求形似”。由于蘇軾的文化地位，他的藝術主張自然對當時的審美旨趣產生非凡的影響，正是在這一理論和畫風影響下，當時一些人物畫家開始拉開了與院體繪畫的距離。這樣意象造型的人物畫風從顧愷之到張彥遠再到蘇軾，是一個豐富和發展中國人物畫的審美理論并逐漸形成和完備的一個邏輯過程，之后，經李公麟、石恪等人的藝術實踐，到梁楷便順應而成了。

梁楷繪畫淵源的另一重要因素是他特立獨行的思想品格和放蕩不羈的個性。據《圖繪寶鑒》記載：“梁楷在寧宗嘉泰年間，曾為南宋畫院待詔，賜金帶不受，掛于院內而去”，梁楷平日“嗜酒自樂，號曰梁風子”。可以看出梁楷是一位性情豪放、個性極強、行為怪誕的藝術家。不拘于世俗理法的束縛，這與當時禪宗教派中那些不拘成規、放達自宰的“散圣”人物相近相合。梁楷這種放縱不羈的性情與他不事雕飾的潑辣畫風是一致的，他追求的是“以吾心作吾畫”的境界。從梁楷的前期作品看，在南宋畫院時他己經對院體繪畫駕輕就熟，但是他寧可放棄當時主流審美風尚的院體風格，抉然選擇潑墨語言的表現形式，因而在一段時期內曾受到當時文人畫家所輕視也就不足為怪了。

梁楷人物畫的美學成就除了對前人審美理論的繼承、自由個性的發揮以外，還有對前人繪畫技法的繼承與發展。《圖繪寶鑒》稱梁楷：“師賈師古，描寫飄逸，青過于藍”從中得知梁楷應該初學于賈師古，而賈師古的老師是李公麟。由此可以推知梁楷一定也會受到李公麟的影響。石恪是五代宋初擅長佛教人物的畫家，他的個性：“性滑稽，有口辯”。他的繪畫風貌：“好畫古僻人物，詭形殊狀，格雖高古，意務新奇，故不能不近乎橘怪”。石恪在五代北宋畫壇上可謂獨樹一幟，也可以說是減筆人物畫的開山之作，成為引導意筆畫風的先導，他對梁楷的影響是直接而深刻的。

唐宋肇興的禪宗追求瞬間的頓悟，進入絕對自由的人生境界，頓悟是禪宗的核心范疇。在中國繪畫發展過程中禪宗的影響是沁入骨髓的，禪宗哲學的本質是一種追求精神自由的唯心主義哲學，在修煉上正好迎合了當時社會中失意文人尋求精神寄托的心理。它既影響了中國繪畫的藝術形式，也影響了中國繪畫的藝術本體。歷代畫家中受到禪宗思想影響而產生的繪畫風格大多為僧侶畫家，畫史上把這種風格稱作為“禪逸”畫風，或者稱為“禪畫”。就梁楷的水墨減筆畫與禪宗的關系而言，禪宗思想對梁楷的繪畫創作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梁楷與佛門一直保持著密切往來，他喜歡參禪，與妙峰、智愚和尚交往甚密。無論是宗教還是人物、花鳥、山水題材的作品，我們或多或少地都能體會到畫面中傳遞著禪宗的奧義。如構圖的簡約疏淡，意境的空靈靜寂，只有體會了空和無的禪思，才能做到以筆墨迎合頓悟，應該說是禪宗從思想上導致梁楷減筆潑墨藝術風格的

形成。

梁楷意筆人物畫的審美特征及影響

兩宋時期藝術家的審美創造始終處在不斷變化之中，由寫形到寫意，由清麗到放逸，由重色彩到重筆墨，由重理法到重意趣，由院體畫風主宰的審美風尚開始轉向文人士大夫論畫作畫。人物畫逐漸形成兩種風格：一派以武宗元、李公麟為代表，畫風工整，用筆精致。另一派以石恪為代表，畫風粗放，偏重于寫意，而梁楷則吸取兩家之所長大膽發揚水墨本身的形式語言而走向了新的高度。梁楷那極富創意的減筆風格在中國人物畫史上激蕩起來的筆波墨瀾真正是前無古人的。這是中國人物畫在“語言”上的又一次重大變革——所謂“變革”，實質上就是對原有的既定傳統某種程度的偏離，從而在筆墨手法和風格構造上有著新的貢獻。從這個意義上看，梁楷人物畫的變革在藝術貢獻上并不亞于顧愷之和吳道子，在審美價值上也不遜于李公麟，他的審美創造使宋代人物畫再度迎來了一片

生機。

梁楷的人物畫造型的審美創造大致可以分為兩個時期：早期風格屬于院體畫，后期則把細筆白描變為水墨減筆。他擔任畫院待詔的時候，受到畫院格律的嚴格訓練，因此早期畫法較工整，近似于院體人物畫。中年以后，他放棄院體規范的格律，開始使用自己簡練豪放的減筆畫法和筆式粗狂的潑墨畫法，這樣的藝術風格可以更傳神地表現出人物的精神和神韻，同時他又可以借助畫中人物來更好地詮釋自己的內心世界，并與他豪放不羈的性格高度契合。梁楷的作品大膽刪減一切不必要的細節，筆墨精練到不能再少，以極其簡率的筆墨表現人物的神態、情狀。明汪坷玉評云：“畫法始從梁楷變，觀圖猶喜墨如新;古來人物為高品，滿眼煙云筆底春”，從筆墨形式語言的審美創造上充分肯定了梁楷的地位。

在梁楷的意筆人物畫中，通常以細筆畫五官，而以粗筆寫衣紋，如：人物畫《布袋和尚圖》、《李白行吟圖》等。尤其是后期作品則更豪放灑脫，《潑墨仙人圖》是其經典的代表作，從這幅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的筆精墨妙，雖寥寥幾筆，卻樸質灑脫，恰到好處，神韻全然落于紙上。出新意于法度，寄妙理于豪放，達到情態的高度自由，達到“逸格”品位的審美價值。梁楷精神的情高格逸，不拘成法，在兩宋畫家中是最富生氣和最具新意的。

梁楷“皆草草”的筆墨造型是一個由繁到簡、迎合神思的過程，把審美創造中的筆墨推向了一個自由表現的境界，其潑墨法是先用大塊的墨色，再妙用自然形成的效果，充分運用水墨交融的變化不居，直探寫意、寫心的藝術境界，用筆的頓挫、疾緩、力度感和速度感等，構成了作品交響樂般的節奏和韻律。他的減筆畫法受到南宋畫壇時代因素的影響，同時他的藝術實踐又影響著南宋畫壇的風氣，可以說梁楷的藝術風格一旦成熟便在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成為一座后人難以逾越的高峰，吳山明先生認為梁楷的寫意人物成就只有到了清末的任伯年才可與之匹敵。

梁楷的減筆畫法不僅影響了同時代的審美風尚，而且對元明以后水墨寫意畫的發展也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影響深遠。后代的畫家多有效仿或重視，尤其是元代的顏輝、明代的徐渭，以及清代的李鱓、黃慎，近代的齊白石等大家。

梁楷的寫意人物作品自十四世紀傳到日本，他被日本藝術史學家稱為南宋畫人的“異人”、“怪杰”，其作品一直為日本畫家所重視。相比較而言在中國較受重視的北宋院體畫和山水畫在日本都少有影響，而梁楷的寫意人物畫卻深受日本人的喜愛，他的畫作對日本室町時代之后的著名畫家雪舟、宮本武藏等人的繪畫風格均有重大影響。歷史上，禪宗在日本的武士及貴族階級中一直很有地位，禪宗人物題材的水墨繪畫也廣受歡迎。日本禪僧畫家中熱衷于表現李白形象的題材就是受到梁楷的《李白行吟圖》的影響。另外梁楷的《八高僧故事圖》、《釋迎出山圖》等以禪僧為主題的意筆人物畫作品也在日本禪僧寺院、武士階層及民間廣泛流傳。

相比花鳥畫和山水畫，人物畫在中國美術史上是最早發展成熟起來的畫種，南宋梁楷的意筆人物畫使中國人物畫的審美品格更趨完備，自此從技法上工筆人物畫和寫意人物畫完全分野，走向不同的審美領域，產生了許多有深遠影響的藝術家和優秀作品。梁楷因其以簡練的筆墨表現人物的情態神氣開辟了人物畫意象審美造型的新風尚，從而把寫意人物畫推上一個新的高度，開創了中國繪畫史上的新天地，豐富了中國畫的審美思想和藝術表現手法，在中國美術史上書寫了濃重的一筆。

（作者單位：山東英才學院藝術學院）

作者簡介：安明明，山東英才學院藝術學院 教研室主任、副教授，專業方向：中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