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豪
一如今日籠罩北京城上方的深重霧霾一般,百年波詭云譎的中國近代史也將北京掩蔽在歲月的煙氛之中。有趣的是,往往來自異域的雙眼,反倒能透過這層層蔽障,眼目清亮地觸知中國。不囿于歷史的形塑,不拘于現實的糾葛,他們比中國人愛得更徹底,也恨得更坦誠。我們習焉不察的世俗風景,在他們看來是如此花樣百出,我們推舉膜拜的所謂傳統,在他們眼里卻平添一層可笑,而那些我們從來不加以青眼的浮世風物,他們卻總別出新見,窺出其中蘊蓄著的真意。
這樣的感覺,在讀《閑置的皇城》一書時尤為明顯。作者恩斯特·柯德士系上世紀30年代的德國記者,熟諳漢語,其父海里希·柯德士為德國駐華外交官,曾任德華銀行駐華代表。我很欣賞他對中國的態度,健康而朗亮,甘心做一位出色的觀察者,并不急于為歷史做結論,為當下做判斷。他并不特別關注北京那些高官巨賈,而是矚目于北京的民間文化。關于北京的文化,恩斯特說了一段特別漂亮的話:“北京的整個文化歷史都沉淀在這塵埃沙粒之中……只有了解中國的歷史,才不會對‘北京灰塵產生偏見。這種灰塵其實并不是什么臟東西,而是碾碎了的東方文化的一個最小載體……是經過了幾千年艱難曲折的高度文化熏陶,經潮起潮落研磨而成的顆粒、灰塵、細粉。”
換言之,我們不妨將這本書視為一本引領我們看見“北京灰塵”之美的著作。夜市里的討價還價,不僅“是一種娛樂和消遣”,也是“熱鬧的一種表現”;中國人喜歡讓通向自家宅院的道路多拐幾個彎,因為他們認為“妖魔鬼怪只會直行,不會拐彎”;太太們不打扮幾個小時是不會出門上街的,“一個女人的面妝要描畫得與年畫上的臉蛋兒一樣”;東南市場仿若大中國的一個縮影,“富裕與貧窮、華貴與悲慘,都集中、擁擠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春天的女人,是北京又一道迷人的風景,而秋天的北京,“彌漫著那種聽天由命、心灰意冷的肅殺情調,更符合今天的北京,更符合這個巨大的、幾乎是非現實的、只能存在于記憶中的工事城堡建筑物”……
無疑,恩斯特有記者的敏銳之眼,但在這犀利眼神的背后,則是另一雙詩性之眼。前者賦予他觀察世相的準確與敏感,后者則使這份準確敏感不致滑入尖刻與功利的窠臼。事實上,他既為北京眾妙紛繁的世俗景觀所吸引,卻也自有清明主見,正如書中一位四合院里的梁太太之言:“結束你們心目中工藝美術式的中國幻想、不可思議的偏愛、視陌生為更陌生的心態吧!你們高估或低估中國都無所謂,我們只希望你們能摒除偏見,不要把中國看成一個溫室般的國家。”
而在這本書里,恩斯特所要破除的恰恰就是人們對于中國的耽美式幻想。一如他一上來就宣稱的那樣,“北京一直像宗教一樣閃耀著皇城神圣的光華,這種光華是永恒的,它不會因為幾年人為的宣傳就被磨滅掉”。
解讀北京,同樣也是解讀中國的困難,就在于這份歷史上的光華不可避免地深陷在混沌失敗的當下現實中。或是完全將中國視為一種歷史性的存在,故意無視它的當下境遇,由此令歷史的光華因為失去現實的支撐,而陷入審美與把玩的窘境;又或是完全為中國的現實所促迫,而將光華的歷史視為一份亟待擺脫的包袱。恩斯特顯然完全為北京和中國的歷史魅力所折服,但他又深知,動蕩不安的現實并不能視而不見,相反,唯有從中我們才能領悟到一個威嚴的、有影響力的老北京,看到這座永恒的城市即便身處煙塵與戰亂,仍舊生機勃勃的畫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