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祺



血光尚未從視線中散去,傷醫事件還是再次發生了。
3月21日10時40分許,一男子在上海市第五人民醫院門診大廳持刀行兇,致1名醫生頭部受傷、手指骨折,2名護士和1名保安頭部輕傷。目前,行兇男子已被警方控制,受傷人員正在積極治療中。經初步審訊,行兇男子68歲,上海閔行區人,曾因惡性腫瘤到第五人民醫院接受治療,警方對其行兇動機正在進一步偵查中。
就在上海傷醫事件發生前14天,上海逾百名臨床醫生和醫院管理者、衛生管理部門代表、媒體代表、律師等,聚集在一起討論醫患溝通和醫院極端事件的預防,在此之前的整個2月和3月初,全國各地傷醫辱醫事件頻繁出現。
會上,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醫務處副處長楊震指著一幅顯示傷醫殺醫事件發生地點的地圖說,從地理位置上看,傷醫事件分布不均,西高東低,但有向東部沿海發展的趨勢,就像海浪一波一波向前推進。“我們現在很擔心傷醫事件在上海發生,這幾年的規律就是東部發達地區特別容易出現這類事件。”
楊震在醫院負責處理各種醫療糾紛,他的分析在兩周后不幸成為現實。
上海市第五人民醫院傷醫事件發生后,中共上海市委書記韓正立即要求上海市公安和衛生管理部門拿出有力措施,切實維護本市所有醫院的正常秩序,保護醫護人員生命安全與合法權益。醫院的正常運行秩序事關廣大群眾的切身利益,韓正要求認真處理這起事件,理直氣壯地對各種行兇“醫鬧”行為依法嚴肅處理。上海市委副書記、市長楊雄要求全力救治傷者,盡快查明事件原因,堅決打擊違法“醫鬧”行為,切實保障好醫護人員權益,維護好醫院秩序,確保人民群眾的正常就醫環境。
嚴懲傷醫行為是整個醫療界的期待,但呼吁之聲響起多年,嚴懲的力度卻不能讓醫護人員滿意。
職業環境的惡化,大大地動搖了醫生們對自己職業的信心,不僅如此,從醫學院校的生源看,醫生也不再是多年前受到追捧的職業。近日,教育部網站正式發布《2014年全國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考生進入復試的初試成績基本要求》,明確了2014年各專業研究生招生國家分數線,其中歷史學分數線連續兩年大漲,漲幅都超過10分,而醫學分數線連續3年保持每年5分的降幅。
最近幾年,主管部門多次發布各種通告對醫鬧、傷醫等行為進行界定并明確表達了嚴懲的態度,但一起又一起傷醫事件的發生讓醫生們對這些措施產生了懷疑——嚴懲傷醫的巴掌,為何總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悲觀在醫務界蔓延
“每天在微信當中看到這樣的信息,很無奈。不要說讓行醫更幸福,我們今天考慮的是如何讓行醫更安全,我們每天辛苦地救治病人,但是我們的生命安全沒有保障。”說話的是上海瑞金醫院耳鼻喉科的一位中年女醫生,聲音中帶著焦慮。
2月原本是一年中最短的月份,但2014年的2月,被中國醫護界稱為“最漫長的2月”,在這一個月的時間中,光媒體曝光的傷醫殺醫事件就多達7起。這些事件中,2月25日南京口腔醫院陳姓護士被打事件引發了最大規模的關注,關于陳護士的傷情,公安機關前后給出兩次不同的結論,再加上事發后打人者未立即被警方控制,這樣的做法,被醫護界視為有關方面不積極保護醫護人員、偏袒地方官員。
2月剛過,3月5日,廣東潮州又發生侮辱醫生的事件。一名患者酒后送醫搶救,最后不治身亡,死者親友糾集上百人到醫院押著值班醫生在醫院內游行,持續半小時,被圍觀的醫生邊走邊哭。
與瑞金醫院的女醫生一樣,整個2月,醫生們的“朋友圈”流傳著各種讓醫護人員失望的消息,“悲觀”像病毒一樣在醫護人員中間散播。
類似的情況一次又一次地發生。2012年的3月,哈爾濱年輕的實習醫生王浩無辜被患者殺害。2013年,溫嶺醫生王云杰被患者殺害。彼時,中國醫護界也曾奮力聲討,要求維護醫療秩序,嚴懲傷醫行為。
與2年前不同的是,醫生們從悲憤轉為無奈和悲觀。3月7日,貴州的兒科醫生束曉梅把醫生的這種悲觀情緒轉達給了國家主席習近平。當天,習近平到貴州代表團參加審議,作為兒科醫生的人大代表束曉梅向總書記倒了醫護人員缺少職業安全感的“苦水”。習近平聽后回應說,必須維護醫院的正常秩序、保護醫護人員安全,任何傷害醫護人員的違法行為都要依法嚴肅處理。
束曉梅事后接受媒體采訪說,聽了總書記的表態,她備受鼓舞。
但就在高層再次對傷醫行為明確表態后第二天,四川綿竹市再次發生傷醫事件。3月8日下午,兩男一女陪同一名老人到綿竹市人民醫院就診,急診內科醫生曾令富接診后,發現病人主要癥狀為嘔吐、失語、頭昏,很像腦血管意外,加之病人有高血壓、糖尿病既往病史,于是開了頭部CT檢查。頭部CT檢查結果顯示正常,病人家屬認為是過度治療。一名家屬用拳頭猛擊曾醫生面部,把眼鏡打破,鏡片劃傷額頭。當地公安機關確認,經初步鑒定曾令富為輕微傷,打人者徐青為綿竹市公安局副局長徐加富侄兒,一起陪同就醫的徐強為徐加富之子。
“門神”下醫生照樣挨打
每次傷醫事件發生后,醫護界抱團聲援的活動也總在進行中。3月7日下午,由醫療行業媒體《醫學界》主辦的探討會在上海舉行,上海逾百名臨床醫生和醫院管理者、衛生管理部門代表、媒體代表、律師等,聚集在一起討論醫患溝通和醫院極端事件的預防,會上,代表們在《倡議書》上簽名,呼吁“社會各界應聯合起來,共同抵制醫院暴力”。
文前瑞金醫院女醫生的抱怨,是這次會議上的一個插曲。
中山醫院醫務處副處長楊震對傷醫事件頻發的現狀,有最為直觀的感受。楊震展示了一張照片,醫院內一間醫生休息室,床上散落著被扯爛的一角白大褂,地上是一攤醫生受傷后留下的血漬。楊震說,這幅照片“很有意思”。“大家注意看,墻上就掛著主管部門關于維護醫療機構秩序的通知,下面卻是醫生的血。”楊震把類似掛在墻上的通知稱為“門神”,“門神”貼在墻上,醫生照樣挨打。
官方公布的數據顯示,2013年全國醫院門診量總計73億次,有1.9億次出院人數,醫患糾紛7萬例。按照這個數據推算,醫患糾紛的發生率大約是十萬分之一都不到。如果從絕對數據看,醫患矛盾的發生比例似乎并不是很高,也有人認為,近年來傷醫事件多發是媒體報道較多引發的“錯覺”,但醫生卻并不承認這一說法。endprint
復旦大學附屬眼耳鼻喉醫院副院長王德輝和同濟大學附屬東方醫院副院長譚軍都有20多年的從醫經歷,兩人堅持認為,在他們剛剛做醫生的時候,傷醫事件絕對沒有現在這樣多。
譚軍介紹了東方醫院去年一年中醫護人員遭受暴力的記錄:護士遭受辱罵108人次,肢體攻擊10人次,醫生遭受肢體攻擊12人次,其中人身傷害4件。“有位護士被患者用指甲掐,掐得滿身是傷。”
針對“醫鬧”等影響醫療秩序的行為,衛生部、公安部曾在2012年5月聯合印發《關于維護醫療機構秩序的通告》。溫嶺事件后,公安部專門下發通知提出要求,并會同國家衛計委召開會議,就貫徹落實兩部委《關于加強醫院安全防范系統建設的指導意見》做出部署。公安部要求,各地公安機關要始終堅持“零容忍”,依法嚴厲打擊各種侵害醫務人員的違法犯罪行為。2013年年底,國家衛計委等11部門印發《關于維護醫療秩序打擊涉醫違法犯罪專項行動方案》,決定自2013年12月起,在全國范圍內開展為期1年的專項行動。
但各種“通知”顯然未能有效地控制住傷醫事件增加的趨勢。
暴力傷醫不是醫患矛盾
在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宣武醫院醫生凌鋒看來,重新定義醫院的屬性是“假門神”變“真門神”的關鍵。
今年兩會上,凌鋒牽頭90位委員聯名向大會遞交“緊急提案”,建議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處罰法》第二十三條,將醫療機構明確列入公共場所范疇進行管理,而不再是內保單位。“只有公安成為醫院治安的主體,才能有效遏制、彈壓日益頻發的惡性傷醫案件。”同時,提案還希望,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處罰法》下,國務院審議出臺專門的《醫療機構治安管理條例》。
目前,在醫療機構焚燒紙錢、擺設靈堂、擺放花圈、違規停尸、聚眾滋事;非法攜帶易燃、易爆危險品和管制器具進入醫療機構;侮辱、威脅、恐嚇、故意傷害醫務人員或者非法限制醫務人員人身自由等7種違反治安管理行為被界定為“嚴重擾亂醫療秩序”。設想,如果這些行為發生在車站、公園等公共場所,相關機關的處理一定及時有力,但同樣是這些情景,出現在醫療機構中卻變成了沒人敢管、沒人能管的難題。
凌鋒教授的建議試圖改變這種“奇怪”的現狀。“暴力傷醫是違法行為,和醫患矛盾根本是兩回事。所以,我們這次的界別提案,一定要講清楚,醫患矛盾可以調解,但無論如何,暴力傷醫是嚴重的違法行為,警察必須像對待飛機場、火車站的惡意滋事那樣,嚴厲處置。”
凌鋒教授解釋了醫院可以被定義為公共場所的原因。“2013年全年各醫院的門診量已達73億人次之多,遠遠高于春運的兩倍。這么多人流量,而且患者來就醫,都是要面對醫生一對一的接診治療。醫生一天接診幾十位患者,甚至還要跟他們的數百位家屬面對面交流。這為什么不是公共場所?”
凌峰教授將將醫護人員得不到保護的原因,歸咎于“無法可依”。“這份通告(《關于維護醫療機構秩序的聯合》)梳理出嚴重擾亂醫療秩序的7種行為,但醫院仍是內保單位,患者在醫院鬧事、打罵醫生,只要不出人命,警察即使趕到現場,也只能站著,因為無法可依。”
在3月7日《醫學界》組織的討論會上,律師孫蓉則表示,很多醫護人員法律意識并不強,醫護人員要學會用法律保護自己。“暴力事件和醫療沖突是不一樣的概念。”孫蓉提醒說,醫生也是普通的老百姓,受到傷害時首先要撥打110,醫生可以要求傷情鑒定,如果鑒定構成輕傷,肇事者要承擔刑事責任,如果不構成輕傷,盡管不承擔刑事責任,但并不代表不承擔民事責任。
“每一個醫務者維權的時候心里要有底線,無論賠償獲得的金額是多少,只要肇事者有過錯,他就應該受到懲罰。他打了你,把你戴的眼鏡打壞了,他對于這一副壞掉的眼鏡要承擔責任,由于他的過錯導致財產損壞是要賠償的,也許你這一副眼鏡獲得的賠償額只有500元或者是200元,如果你不維護自己的權利就沒有人替你維護,你不提起訴訟法院不會主動來保護你。醫生受到傷害,自己的權利要自己主張,我們不要放棄這樣的權利。”
律師孫蓉的發言獲得在場醫護人員的掌聲,可以看出,為自己維權并不是醫生們擅長的事,他們很需要這方面的知識。
醫護人員有深深的弱勢感
當然,醫護人員不擅長通過法律維權,與中國醫療體制的現實環境有直接的關系,國內公立醫院在經營上類似企業,但在管理上又帶著事業單位的強大慣性,醫院更習慣于用行政方式解決醫患矛盾或者傷醫事件,因此,孫蓉律師描述的維權方式,在很多情況下只能是一種理想狀態。
南京護士被打事件發生后,醫護界更大的憂慮是,當傷醫事件的肇事者擁有“特權”時,法律也不能保障醫護人員的安全。
2月25日南京護士被打的消息被曝光后,護士的傷情鑒定是醫護界最關心的一件事,傷情級別將決定肇事者受到何種法律制裁。但讓醫生們失望的是,事發多日,有關護士被打事件的進展卻很少有公開報道,傷情鑒定也未開展。
根據《醫學界雜志》報道,3月2日,中國醫師協會法律部主任鄧利強陪同全國政協委員、中國醫師協會副會長凌鋒,以及另一位委員、原望京醫院骨科主任溫建民到南京探望被打的護士陳星羽。據陳星羽透露。當地衛生主管部門態度強硬,對醫師協會慰問受傷護士予以拒絕,后經過反復協商后,才只讓凌峰教授和溫建民教授見了受傷護士,并轉交了2萬元“醫維基金”慰問金。
事發近十天后,南京警方終于對外通報了護士被打事件的進展,對于拒絕探視的原因,通告解釋為“為創造有利于患者身心康復的良好環境,防止和減少其因外界刺激而加重病情”。
目前,嫌疑人袁亞平(原江蘇科技館副館長)已被警方刑事拘留,將依據傷情鑒定結果依法處理;另一涉案人員董安慶被行政記大過處分,免去省檢察院宣傳處長職務。袁亞平將受到怎樣的處罰,仍然要視被打護士的傷情鑒定而定。南京警方的通告稱,3月4日下午,公安機關專門邀請了省司法、醫療界的專家,對傷者目前的情況進行了會診。綜合前期案件調查、各方面專家會診意見,不排除造成較為嚴重后果的可能性。公安機關將該案轉為刑事案件立案,并對打人者袁亞平采取刑事拘留措施。
南京護士被打事件,給醫護人員帶來深深的“弱勢感”,他們擔心,維護法律爭議的機關也會偏袒“特權”、隨意侵害醫護人員的權益。這種“弱勢感”其實早已存在。束曉梅醫生在談到向總書記“倒苦水”的過程時說,發言前,她有很多顧慮,過去如果替醫生說話,沒有人同情,沒有人贊同。
在這樣的現實環境中,譚軍認為,有兩件事情是醫院可以做到的“自保”措施。其中一個措施是加強安保。譚軍透露,東方醫院招聘了16名剛剛退役的特警,他們著便衣在門診大廳和急診大廳巡邏,以防止意外事件的發生。另一方面,“如果病人不能控制,教育醫生就非常重要”。“病人跟你爭執是非常正常的,當出現一個問題后,你要試圖解決它,要有技巧地教育他。”
譚軍院長坦言很多醫生缺乏溝通能力。“比如醫生告訴病人開刀的風險,一位博士畢業的醫生跟病人說,手術當中出血多了會出現低蛋白癥,就是出血多了會死的。旁邊的護士解釋,就像在雞脖子拉一刀,血流完就死了。這樣的話會給患者造成很大的刺激。”
暴力傷醫事件的發生有著復雜的社會原因和偶然因素,但無論有著怎樣的理由,傷醫行為本身無法被原諒。傷醫殺醫與醫療糾紛是兩回事,暴力襲擊醫生理應得到法律的制裁和社會的譴責,但在復雜的中國社會環境中,這個簡單的道理卻常常受到重重阻礙。
今年2月以來的傷醫、辱醫事件
2月2日,因不滿診斷結果,深圳一名患兒父親數次拳擊急診醫生。
2月9日,浙江紹興一名段姓醫生被死者家屬打傷并被逼下跪15分鐘。
2月17日,黑龍江齊齊哈爾市北鋼醫院孫東濤被患者用鐵棍打死。
2月18日,河北易縣一名外科醫生被患者割傷頸部。
2月20日,浙醫二院一懷孕護士遭患者暴打。
2月25日,深圳一名男子對分診臺內護士實施毆打。
2月25日,南京市口腔醫院護士被患者父母打傷。
3月5日,廣東潮州一名患者酒后送醫搶救,最后不治身亡,死者親友糾集上百人到醫院押著值班醫生在醫院內游行,持續半小時。
3月8日,四川綿竹市急診內科醫生被患者家屬打傷。
3月21日上午,一男子在上海市第五人民醫院門診大廳持刀行兇,致1名醫生頭部受傷、手指骨折,2名護士和1名保安頭部輕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