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常識告訴我們,一個非英語小說家要成大名,離不開翻譯。據說莫言能憑那些鄉土意味極重的小說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他的翻譯居功至偉,翻譯的妙筆讓其他地方的讀者得以進入中國山東之一角的世界。
大量拉美名作家的作品都無法翻譯,例如曾獲1967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危地馬拉作家米蓋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就是一位,再如秘魯的萊薩馬·利馬,古巴的卡夫列拉·因方特,就更加小眾了。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卻是令人矚目的例外,這部小說讓哥倫比亞作家躋身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拉美文學爆炸”旗手的行列,在拉美和西班牙語讀者群里大賣一時,很快,獎項和其他語種的譯本紛至沓來,完全不了解哥倫比亞本土真實的讀者,也能很快地進入作者所構筑的家族與城市史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找到了一種讓所有人都愛聽的說故事的語言——怪譚式的、反諷的,把中世紀志怪小說的傳統擴散到了對一個殖民時代的詳細諷喻之中。
小說大獲成功后,加西亞·馬爾克斯接受了許多訪談,人們熟悉了他的富有情趣的祖父母,也知道了他并不把“魔幻現實主義”看作一個合適的稱謂,他說,故事里那些不可思議的人、事與情節,本質上都是真實的。更值得一提的是,現實中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長期以記者為職業,如果為了看《百年孤獨》式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而去找他的其他作品來讀,恐怕是會失望的。
他在中學里就受到左派老師的影響,所以畢業之后,他的理想并不是寫小說,而是做個有益于社會公正的新聞人。1948年,加西亞·馬爾克斯20出頭,所在的波哥大大學因國內的政治騷亂而被迫關閉,他轉了學,不久便開始從事記者職業,白天給報紙寫專欄掙錢,這是正事,晚上通宵構思小說,作為一種“頭腦體操”。當時,他住在巴蘭奎拉,現在,巴蘭奎拉中學已經設立了一個“加西亞·馬爾克斯系”。
他帶著一顆傾心馬克思主義的頭腦,在1950年代中后期去了東歐,尤其探訪了蘇聯、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的社會狀況;1959年他又初次造訪了古巴,那段經歷不僅為他1975年出版的《族長的沒落》打下了基礎,而且在他人生中最為重要:他后來畢生都是古巴社會主義政權在國際上最有名望的支持者,并與菲德爾·卡斯特羅交厚。
1966年,他把《百年孤獨》的手稿交給了阿根廷的一家出版社,開印八千本,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沒有一周的時間小說就一銷而空,大部分書都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在坐地鐵時從報攤和書攤上買的。《百年孤獨》用了最短的時間進入現代經典,幾乎所有有點追求的文學批評家都得熟悉這部小說,模仿者也是一時甚眾,至今不止。在智利,伊莎貝爾·阿連德的《幽靈之家》一上市就掛了“女版《百年孤獨》”的牌子;在中國,山東小說家張煒寫出鄉土名作《九月寓言》后,就像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樣多次強調,書中的怪異事件,例如男人的乳頭噴出乳汁之類,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加西亞·馬爾克斯喜歡說自己是一個記者,只是偶然地、順帶地寫了些虛構作品。他寫的東西非常之多,小說之外,紀實文學和散文隨筆數以百計。這些文章見證了他越來越激進的左翼立場;他寫過革命中的安哥拉,戰爭中的越南,靠著同卡斯特羅以及一些游擊隊領袖的良好關系,他記錄了一批拉美地下革命者的事跡。他激烈的反美姿態令美國長期拒他入境,盡管美國的每一所大學的文科教學中,都把《百年孤獨》列入必讀。
加西亞·馬爾克斯是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50多歲就功成名就,然而次年他就卷入了一起公案:他撰文揭露英國—阿根廷馬爾維納斯群島戰爭的“真相”,寫了英軍的殘忍和阿軍的裝備落后、不堪一擊,尤其還呼吁英軍中的喀爾廓族士兵發動起義。聲音一出,大西洋兩岸為之震動,支持他的人稱他為良心,反對者則指出,加西亞·馬爾克斯聽信謠言,出于左派的習慣煽動大眾情緒。同時,他對古巴的態度也引起了越來越多的爭議:與他齊名的秘魯人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對他的立場十分反感,被流放的古巴作家卡夫列拉·因方特則指責加西亞·馬爾克斯,說他是患上了迷戀獨裁者的癖癥。
作家本人說,他支持古巴,是因為他掌握的信息更全面,他對古巴的經驗是第一手的,此外,政治上的成熟讓他對現實的認知更加清醒,更有耐心,也更人道主義了。他曾利用與領袖的良好關系保護那些持不同政見的文人,這表明加西亞·馬爾克斯并未失去理性。被他拯救的流亡者,很多都移居到了美國的邁阿密,作家去那里時,那些人和他們的子女會蜂擁而至,請他去參加聚會,拿他的書求個簽名。有的人對外譴責他的政治立場,但私下里卻與他友善。
而與本國的政治勢力尤其是游擊隊的密切關系,卻導致了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哥倫比亞國內無立錐之地。1981年他剛回國就去墨西哥領事館那里尋求庇護,結果跑去巴黎接受了好友、也是新任總統的密特朗頒發的一個獎。同年,哥倫比亞也換了總統,貝利薩里奧·貝坦庫爾邀請作家回國,承諾給他保護,但都被拒絕了。加西亞·馬爾克斯說,他并不想據有權力,他頂多只是與總統們建立非同一般的關系而已。他寫了不少紀實文章,講他同政要的私人往來,這些政要,包括上世紀最兇惡的獨裁者、智利的皮諾切特在內,大多脾氣溫和,彬彬有禮,因此這些作品出來后,引起了不少恥笑,有人說,加西亞·馬爾克斯聲稱自己是記者,業余才寫小說,而事實恰恰相反。
他從1998年開始同淋巴癌做斗爭,八九年后,他已無力再寫新作,但好歹完成了自己想完成的回憶錄:《苦妓追憶》和《生而為了講故事》都是意料之中的全球暢銷書。上世紀的拉美著名文人大多是左派,如享譽世界的詩人巴勃羅·聶魯達,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摯友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他在《百年孤獨》一問世就撰文盛贊,是伯牙子期一般的知音。在政局動蕩如風中枯葉的諸多拉美國家里,哥倫比亞是最為黑暗的一個,足有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處在內戰之中,平民慘遭軍隊的屠戮,民間武裝橫行不法,毒品販子臭名昭著。加西亞·馬爾克斯稱自己為“哥倫比亞最后的樂觀主義者”,他介入了不少官方的和民間的和平與和解談判,緩和政府軍和游擊隊之間的矛盾;他反美,同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的關系密切,但克林頓也曾多次邀請他到白宮,問計于拉美時政。
加西亞·馬爾克斯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助于和平,他有他的原則?!栋倌旯陋殹窡o法反映作家的政見,這才是小說的價值所在;馬貢多被一陣大風卷走,布恩地亞家族尸骨無存,如同被消滅了的拉丁美洲本土文明。雖然傾力寫了眾多的報道文章,營救的受迫害者也不在少數,但若要說作家為和平做了多大的貢獻,那些熱愛《百年孤獨》、熱愛他的小說作品的讀者,才是最有發言權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