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安徽教育剛出的《胡河清文集》,厚厚兩大卷,作者卻只活了三十四年。今天是他離開的二十周年。
胡河清是我們?nèi)A東師大中文系的老師,在他走前,他并沒有成為傳奇,他的家世雖然特殊,但也不能算神秘。不過,二十年過去,當(dāng)他關(guān)于中國文化和當(dāng)代文壇的預(yù)見一次次被歲月驗證,他研究過的《周易》、《黃帝內(nèi)經(jīng)》、老莊、佛典,包括種種奇門遁甲術(shù),成為關(guān)于他的說明文字,加上他和天才母親的關(guān)系,他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奇人。
但是這個胡河清和我印象里的胡河清是有距離的,他雖然高潔,但并不遺世獨立;他雖然也睥睨天下,但并不孤芳自賞。相反,在我的心目中,他溫暖、平常,就像那個年代常見的三十歲男人。
我是在華師大第九宿舍著名的625寢室認(rèn)識胡河清的。625是徐麟和胡河清兩個博士的宿舍,但胡河清不常住,所以這個房間就被徐麟開辟成了一個沙龍兮兮的所在。90年代初,我們在625房間度過了許多美好的夜晚,大家激烈地爭吵,有時甚至拂袖而去,但第二天黃昏照樣笑嘻嘻地出現(xiàn)。有一次,胡河清也在,聊啊聊,屋里的人和煙越來越多,胡河清就跑到陽臺上,我也跑到陽臺上。和胡河清聊了什么,我一點沒有印象,在我自己粗糙匆忙的青春期,我既沒有讀過他的文章,也對他的家學(xué)和修煉缺乏敬畏,所以,我唯一有印象的是,我老嫌他說話慢,但他一點不嫌我說話快,他總是笑瞇瞇地看著人說話,等我插完話,繼續(xù)慢條斯理他自己的話題。
這樣就和胡河清認(rèn)識了,因為我是外語系的學(xué)生,沒有上過胡河清的課,所以也沒把他當(dāng)老師。甚至,以我們當(dāng)時的審美能力,我還勸胡河清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發(fā)型,把布鞋換成皮鞋,這樣才能吸引女孩子!但每次,他都好脾氣地笑,既不反對,也不認(rèn)可,每次,在學(xué)校里遇見他,他都放好自行車,認(rèn)真地站好了跟我說話,因此,雖然他比我年長許多,但他天真的笑容,略顯笨拙的舉止,常讓我錯覺他是個需要保護的兄弟。
有一次見面,他說起他要講金庸。作為武俠小說的骨灰粉,我馬上很激動,就問他最喜歡哪一派的武功。他卻只說喜歡黃蓉,最喜歡的好像是《笑傲江湖》里的任盈盈。我有些失望,不過后來想想,他從小跟著外婆姨婆長大,會對令狐沖一開始叫“婆婆”的任盈盈有好感,實在很自然。
但任盈盈哪里去找,江湖里絕了跡,校園里更沒有。有一段時間胡河清忽而胖了忽而又瘦了,像是在練不同武功似的。但那時候我們太輕太浮,沒有一點能力進入他的世界,甚至,我在想,如果他還在,依然為中國文學(xué)打著卦,一邊癡迷于我們連名字都說不上來的神秘學(xué)問,我們可能也不會對他有多敬畏。在那個年代,似乎誰都有點神神叨叨的氣質(zhì),只不過,時隔多年,大家才看清,他是真的神神,我們都是叨叨。
但是,任何時代都是這樣,我們這樣粗糙的人活下來,先知先覺的先走一步。1994年4月19日,雷電交加的夜晚,他跳下枕流公寓。消息傳來的時候,很多人痛哭失聲,但我卻幾乎是麻木地沒感到特別的痛苦,好像是,那個時代的自殺,帶有一種真理性。而今天,一邊胡河清越來越被塑造成一個奇特的天才,一邊,胡河清之死漸漸成為一個時代征候,成為對今天的一個嚴(yán)厲批評。我想,好像我們有必要記住作為普通人的胡河清,他在每句話之后露出的笑臉,他永遠(yuǎn)走不快的樣子,他笨重的上車姿勢,他旅游時拍下的照片也是我們喜歡拍的場景,他吃西瓜時的酣暢也和我們一樣,一個奇才的離去雖然令人扼腕但其實不算稀奇,一個溫暖的愛生活的三十四歲男人的離開,才是對我們的重重批評。
而我每次想起胡河清,常常是華山路那一幕。我和一個女孩在熙熙攘攘的華山路遇到胡河清,他站在人群中,和我們足足說了半小時的話,我那時著急,他怎么說個不停,因為我們要趕著去買一件裙子,陽光燦爛,胡河清一直笑瞇瞇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