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卡夫卡的城堡之旅
文、圖/喻添舊 編輯/吳冠宇

站在遠處觀望查理大橋。
在經過了9個多小時的連續飛行、4個多小時的轉機等待之后,自動調整時區的手機顯示著晚上8點,而手表上的北京時間已經是第二天凌晨2點了。我賺到了6個小時。
此時我站在維也納機場的停機坪上,排隊登上只有不超過50個座位的DH8雙螺旋槳小型飛機。夏時制的天空中,尚未衰敗的夕陽正從濃厚的云層中穿過,燒紅了遠方的世界。幾架同樣窄小的飛機騰空而起,優雅地盤旋出一個半圓——他們也駛向捷克的布拉格。
布拉格,這座由凱爾特人最早居住而萌生的波希米亞高地首席都城,不但以中世紀以來保留完整的歐羅巴建筑而聞名,以穿城而過的伏爾塔瓦河和古老石橋而令人流連;也因為眾多文學大師,弗朗茨·卡夫卡、雅羅斯拉夫·塞弗爾、弗拉迪米爾·霍朗、米蘭·昆德拉、博胡米爾·赫拉巴爾,而登上文化之都的巔峰。后者更多地牽引著我,滿心期待地走向她。
也許就像“瞎子約翰”所期待的那樣,他那受到查理曼大帝的影響而更名的兒子瓦茨拉夫,將盧森堡王朝發展成14世紀晚期歐洲最強大的王朝,版圖從波羅的海一直蔓延到亞得里亞海,囊括了波希米亞、摩拉維亞、德意志、西里西亞、盧薩蒂亞、勃蘭登堡,從匈牙利到法國邊界的大部分地區。老國王約翰在1336年的戰爭中失明,注定是無法看到了。在擔任波希米亞國王,并兩次兼任羅馬國王后,查理在1355年成為了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查理四世,但他仍然住在自己出生的城市布拉格,并利用身為一名皇帝所擁有的特權和便利,最充分地發展了這座城市——布拉格也在一個時期內成了這座龐大帝國的首都。
查理四世對于布拉格的功勞,毫無保留地表現在建筑上。為了慶祝1344年布拉格從主教轄區升級為大主教轄區,圣維特大教堂開始修建,這是一座宏偉嚴肅的哥特式建筑。雖然在之后的日子里,盡管文藝復興和巴洛克的擁躉們極力改革,用龐大的圓頂和奢華的內飾取代了沉默的、具有過度儀式感的哥特建筑,但圍繞圣維特大教堂的城堡區域,始終是布拉格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旅游景點。她擁有完美的尖型拱門、尖塔和浮雕,龐大、對稱、肅穆的造型給人以神秘的崇敬感。教堂里遍布流光溢彩的玻璃窗,上面涂繪著圣經故事。天使和圣人的雕像存在于各個角落,守護著據說至今尸骨未朽的圣約翰之墓。
布拉格的城區包括自山頂城堡延伸而下的小城、舊城和新城。新城于1348年建立,也是拜查理四世所賜,他授命在布拉格中央舊城的東南城墻外創建了由寬闊的大街和廣場構成的城區。建于14世紀中期,連結布拉格舊城和小城的帶有哥特塔樓的長石橋,是橫跨布拉格長長的伏爾塔瓦河的眾多橋梁中最著名的一座,它被稱為查理大橋(Charles Bridge)。查理大橋長約半公里,擁有16個可通游船的橋洞,在建成300年之后,30座巴洛克式人物雕像被安置在了橋的兩側。青銅色的查理四世雕像,就站立于石橋一端。
從布拉格穿城而過的伏爾塔瓦河(Vltava River),源頭大約在溫泉古鎮卡羅維發利——波希米亞高地西部的森林里。在捷克境內共流淌了435公里后,它向北進入德國,被稱為易北河(Elbe River)。從凱爾特人到日耳曼戰士,再到來自東部的斯拉夫人,都將伏爾塔瓦河作為波希米亞的生命源泉和存在根基,在此構建部落和營寨,城堡和都城。伏爾塔瓦河的左岸是布拉格城堡和小城,右岸則是老城和新城,不大的布拉格,伏爾塔瓦河是它的核心動脈。
乘船游覽伏爾塔瓦河并不是到布拉格旅行的必選項目,但聽說船上格外優惠地提供純正的捷克烤豬肘,我就想都沒想地登上了船。烤豬肘是“肉食天堂”捷克最具代表性的特色美食,還沒有去布拉格之前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決不能讓口舌受到半點虧待。七月的布拉格,要到晚上差不多9、10點鐘(夏時制)才會天黑,晚餐時陽光依然高照。在伏爾塔瓦河游船上,享用大豬肘,再搭配上我最喜歡的捷克比爾森(Pilsner)啤酒,兩岸風景沿河流淌,世界就成了天堂。

位于查理大橋舊城區一端的查理四世雕像。

位于查理大舊城區一端的查理四世雕像

從查理大橋上遠望圣維特大教堂和伏爾塔瓦河。

上:仰視圣維特大教堂。

左下、右下:圣維特大教堂內飾。

布拉格城堡西北角的一條磚石鋪設的小巷,因為曾經聚集了大量的煉金術士而得名黃金巷。小巷不足五六米寬,兩側豎立著色彩各異的房子,現在都已作為商用,有的販賣創意紀念品,有的販賣捷克玩偶,有的提供咖啡和鮮花。其中水藍色墻壁的N:22房子,Franz Kafka的金屬銘牌刻在墻壁上,這就是黃金巷最著名的卡夫卡故居——這里并不是卡夫卡的出生地,而是膽怯、憂郁、孤僻的年輕卡夫卡,因為無法忍受猶太區的嘈雜而搬來居住寫作的房子。

布拉格城堡西南入口。
全世界都在津津樂道于米蘭·昆德拉,卻不記得弗朗茨·卡夫卡。后者與這座城市充滿困惑的拉扯抗爭,與《城堡》里的土地測量員無異——直到今天,他仍然不能被市民接受。而昆德拉拜這座城市的統治者所賜,在1968年失去了國籍。作家在這座文藝之都的結果似乎都不太完滿,別忘了因為喂鴿子而從醫院五樓跌落的博胡米爾·赫拉巴爾。雅羅斯拉夫·塞弗爾說:“生活并沒有踮起腳尖悄悄行走,它卻不時抓住我們,兇狠地搖晃。”或許正是如此,布拉格才像欠下了什么一樣,成為文藝生根的肥沃土壤。
似乎每個人都熟知《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它成了意淫布拉格的好途徑,這令捷克人感到害怕,他們在心里自問文學是什么?文學給布拉格帶來了什么?
現代小說被歸為由次文學和準文學主導的文化——它難以登上老式貴族藝術的大雅之堂,也不同于民間口述藝術,不巧的是,這幾位被人常常提及的捷克作家沒有一個出生于十八世紀中葉之前,并且都以小說成名世界。按照萊斯利·菲德勒的說法,小說的功能在于使得文化和文盲的區分變得毫無意義,或者直白點說,它就是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間的一種中間衍生產物。這樣的論述有些繁雜而令人疲憊,或許我想表達的是,昆德拉之所以受到無處不在的矚目,并不是因為他的高深意義,而是因為他始終書寫那些身邊眼前輕易可見的戰爭、生活和性(信息的再加工),這些略帶憂傷情懷和自由主義的段落,最能打動文藝青年。在這里我并沒有貶低文藝青年和昆德拉的意思,畢竟昆德拉是一個思考者,但他自己也知道思考并不能拯救世界和自己,正如昆德拉自己所言: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黃金巷N:22房子,卡夫卡的故居。

卡夫卡的故居,如今成了一家書店。
似乎捷克作家都難以成為國家的文學英雄。捷克人并不喜歡昆德拉——他已經成為了法國的文學國寶。赫拉巴爾的生命結局就像他的短篇小說《巴比代爾》中的癡魔人一樣,秘不可言。而對于卡夫卡,捷克人的態度更是矛盾到不置可否(傾向于不認同):他是一個說德語的奧匈帝國猶太人,但他出生成長在布拉格,這太讓捷克人尷尬了。沒幾年前,布拉格老城廣場以北的猶太區,卡夫卡出生的舊居前的小廣場被以卡夫卡命名,這遭到了許多布拉格市民的強烈反對。卡夫卡曾說,布拉格像是長著利爪的母親,你怎么也掙不脫。而他的朋友約翰內斯·烏爾齊狄爾說卡夫卡就是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卡夫卡——布拉格人也這么認為,可是他們不承認。
但不管來源或歸屬如何,他們文學創作的黃金期都在捷克度過。卡夫卡用德語寫作,赫拉巴爾用捷克語寫作,昆德拉用捷克語(直到入籍法國10年之后)和法語寫作,更不用說那些善于使用精準辭藻的詩人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捷克作家的噴涌,也許不是捷克的勝利,但無疑是一場小語種文學的勝利。

在廣場上,我偶遇了穿著波希米亞長裙,演奏樂器的賣藝者。
在捷克,波希米亞(Bohemian)高地的范圍,占據了共和國三分之二的面積,是以布拉格為中心的捷克西部地區,其中包括波希米亞小鎮克魯姆洛夫。
最早為吉普賽人刻上波希米亞烙印的,是19世紀的法國人。那時正值奧匈帝國統治捷克,許多波希米亞地區的居民流離失所,大量進入法國,其中也有一部分吉普賽人和藝術家。法國人將這些不愿受傳統生活方式約束,對舊世界不抱希望態度的“流浪漢”稱為“波希米亞人”。其實在歷史上,波希米亞人并非一個單一民族。從凱爾特人在波希米亞高地建立部落以來,此地經過了日耳曼人對凱爾特人的驅逐,西斯拉夫人(捷克人)對日耳曼人的驅逐,德國人對捷克人的驅逐,捷克人的回歸,羅馬人的遷入和遷出,以及來自印度的羅姆人(吉普賽人)的漂泊和安營扎寨。所以,真正意義上的“波希米亞人”是一個多種族融合的地域性群體合稱。
克魯姆洛夫位于波希米亞南大門,與奧地利交界,距離德國也不遠。在存在的700多年里,時而德語人口超過捷克語人口,時而捷克語人口超過德語人口。在克魯姆洛夫,你可以看到穿著波希米亞長裙,演奏樂器的賣藝者,從他們冷峻的眼神和上方下尖的長臉,或許可以找到可能的吉普賽基因。
在整個歐洲大陸,尤其是中歐地區,對波希米亞高地的吉普賽人評價都不高。而在遙遠的東方和南美,吉普賽人不但是帶來新奇玩意的貨郎,也是浪漫、自由的旅行家。在很長一個時期里,吉普賽人的名字等同于乞丐、小偷、流浪漢。他們居無定所——其實許多政府都曾提供給吉普賽人穩定的住宅,但都被他們拒絕——他們習慣于駕駛大篷車或徒步行走,在田野、橋下或街角露宿。盡管如此,他們對于自身形象常常很認真,頭發經過梳理和簡單地扎綁,附帶夸張的花朵或草圈,大塊的布做成的裙子和襯衫絕不襤褸。只是對行為方式,他們毫不在意。布拉格稱呼他們為茨岡人,赫拉巴爾的小說里,極具諷刺地描寫了在廢紙回收站露出大腿根納涼的茨岡女人。對于他們的職業——修理匠或是盜竊者,他們認為那是天生的非凡手藝。吉普賽人不認為偷來的東西屬于原來的擁有者,他們相信那是上天的錢物,只是由其他人暫時保管。他們的盜竊,只是使這些物品的保存地有了一次改變。
由于波希米亞和波希米亞人所傳遞的自由精神,到波希米亞度假成了一件既浪漫又文藝的事情。在克魯姆洛夫,你能找到這種文藝體驗。在這里,濃密的藤蔓爬滿咖啡館的墻壁,花在窗臺下靜靜開放。磚石的墻壁摸起來粗糙堅硬,厚重的木門上鑲嵌著帶有個性標志的郵箱。清晨的巷子里投射著淡彩的光芒,古老的牛頭裝飾注視著市政廳和廣場。四座小橋連結了城鎮中心與城堡以及東部和南部更廣闊的世界。
1845年,法國人亨利·穆杰(Henri Murger)出版了短篇故事集《波希米亞人的生活情景》,這本書為吉亞卡摩·普契尼(Giacomo Puccini)提供了靈感而創作出歌劇《波希米亞人》,歌劇講述了來自波希米亞的詩人魯道夫、音樂家蕭納爾、畫家馬切洛和哲學家科納利在巴黎的故事。我沒有讀過魯道夫的詩,卻讀過弗拉迪米爾·霍朗(Vladimir Holan),這位捷克詩人的愛情詩句正適合在克魯姆洛夫的咖啡館細細品味:
當我第一次看見你,
我看見的是愛情,還是你?
我看見你在戀愛
是因為我已墮入情海?我不知道,
時間那會兒度假去了,
它不在場,永恒則頑固地一言不發……
至今一言不發……時間也一言不發,
它早已度假回來,
樣子老了些,不知該嫉妒誰,為了什么
《給你,V》

他們打起手鼓,伴隨著原始的傳統音樂熱情歌舞。
相比起捷克東部摩拉維亞的另一個克魯姆洛夫(Moravian Krumlov)小鎮來說,南波希米亞的捷克克魯姆洛夫(Cesky Krumlov)更為著名。它被絡繹不絕的觀光客簡稱為CK,并以歷史久遠的古堡和多彩的波希米亞元素延續著口耳相傳的傳奇,這種延續的起源可以上溯到13世紀——是的,它的歷史變革并不常見于國家著名的文獻典籍中,除了1253年那份關于建城之初的96戶人家的記錄。
1250年代,維提克(Vitek)家族的首領選定了伏爾塔瓦河的Ω曲線沿岸以北的高地,建筑城堡,發展城鎮。就像卡夫卡小說《城堡》里描寫的村子一樣,當時的克魯姆洛夫的生活功能群組已經初具模型。有籍可查的包括酒吧、餐館、客棧,以及擁有畜場、馬廄的96戶人家,形成了完整的城堡外圍圈。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里,城鎮緩慢地,與世無爭地,在遠離政治中心布拉格的南方山區生生不息。小鎮里的居民,也如小說里一樣,對于由高傲的彩繪塔——在克魯姆洛夫的各個街道和廣場都可以看到它——而傳達出等級森嚴信息的城堡,以及城堡里的神秘主人,充滿了純樸的崇拜和景仰。
從布拉格一路走到克魯姆洛夫后,我寧愿相信,卡夫卡一定來過CK并由此獲取了文學的靈感,他的未竟的關于城堡的思考,發生地或許就在克魯姆洛夫。
從13世紀開始,依山勢而居的克魯姆洛夫城堡(Krumlov Castle)就從來沒有停止過擴建的步伐。現在它是波希米亞地區僅次于布拉格城堡的第二大城堡,但卻比布拉格城堡保存得更完好。布拉格城堡歷經磨難和變革,許多區域因成為現代辦公場所而失去了韻味,許多區域因為戰爭的摧殘和維護不善而成為僅存墻柱的空屋。而克魯姆洛夫城堡始終在與世隔絕中經歷著朝代的平穩過渡。即使是經受過奧匈帝國的吞并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侵擾,克魯姆洛夫仍然幸運地未遭破壞。捷克絲絨革命之后,小鎮最后一次經歷全面整修,人們恢復了它18世紀之前的風貌,修復了殘舊褪色的彩繪和龜裂的墻壁,扶正了傾斜的尖頂和房屋廊柱,彌補了破敗的石板路和缺口的瓦檐。一個包容地見證了從中世紀中后期到國家民族主義復興的變遷的小鎮,再次展現在世界眼前。
沿著伏爾塔瓦河北岸的Latran街一路向上,會經過兩排臨街商店,里面出售捷克手工玩偶、旅行紀念品、波希米亞裙子和襯衫,也有冰淇淋店、餐館和咖啡館。就算再狹小的一家店鋪,都不要小看它的歷史和來頭,在墻壁上你會發現羅森堡家族的五瓣玫瑰標志,那是小鎮榮耀的象征。
隨著Latran街向北上山坡后,你會看到一座涂著紅漆的鏤刻花紋的鐵門,那就是克魯姆洛夫城堡的入口。進了門就到了城堡五座庭院中的第一庭院,它的西北側是一片露天市場,當地人在這兜售甜點、小吃、波希米亞陶罐和紀念品。因為進入城堡室內參觀需要提前預約時間,所以早些到達逛逛市集也是不錯的體驗。
往里到達第二庭院需要穿過兩座拱門,拱門之間是一條兩側豎立著雕像的小橋,橋下可不是什么河水,而是飼養著兩頭熊。克魯姆洛夫城堡養熊的傳統來源于第二任領主羅森堡家族,其母系的一支來自于意大利奧爾西尼(Orsini,捷克文母熊的意思)家族,因此其母系被視為熊的化身。
進入第三庭院需要再往前穿過一條城下拱廊,更為考究的石板以廣場排水設施為中心,在地面上輻射出美麗的花紋形狀。庭院一側擺放著古老的銅炮和石質炮彈,另一側的屋門上懸掛著鹿、熊和野豬的雕刻頭像。從第三庭院向西走上一段有石質矮護墻的坡道,是一座擁有幾何形穹頂的羅馬式過廳,同樣點綴著五瓣玫瑰的頂壁畫。透過過廳的瞭望口,你將第一次把克魯姆洛夫小城全貌盡收眼底——甚至還可以囊括進彩繪塔,找一個這樣的角度并不困難。經過過廳再往里走,就到了城堡內庭,你將在這里的一道小門處,等待進入城堡內部的預約時間到來。
在建設克魯姆洛夫小城100年之后,城堡的領主維提克家族日益衰敗,很難說這是否與城堡建設的巨大消耗有關。接手城堡的戚族羅森堡家族,將城鎮和家族都經營到了繁榮的極致。每個房間都安置有高至屋頂的壁爐,壁爐內修有隱秘煙道,既可以取暖又不影響居所環境;來自比利時的羊毛掛毯,花紋精美,針織細密;龐大的熊皮標本居于屋中地板,守護著城堡主人和他的母親;輪距寬闊的黃金馬車自鑄成以來只使用過兩次,一次是迎接大主教,一次是迎接波希米亞國王的到來。那段時間也是文藝復興建筑的全面興建期,許多當年已存的羅馬風格建筑被以新的時尚修改和重建。而早期巴洛克建筑和洛可可浮華裝飾的影子,也伴隨著羅森堡家族的繁榮一同進入城堡。這種繁榮一共持續了300年。
1601年羅森堡家族最后的繼承者因為債臺高筑,將包括克魯姆洛夫城堡在內的財產賣給了奧匈帝國皇帝魯道夫二世,哈布斯堡(Habsburg)家族正式成為城堡的第三任主人。這種出賣多少有些悲情主義的無奈意味。皇帝將自己對于文藝復興藝術的熱愛,傾注進這座城堡中,即使由他直接導致的三十年戰爭(1618-1648)很快到來,克魯姆洛夫城堡依然幸免于難。但是皇帝的后代并不像他一樣如此熱衷于城堡,戰爭還未結束,愛根堡(Eggenberks)家族就成了城堡的新主人。再次經過了將近一個世紀(1622-1719)的歲月,來自德國的史瓦森堡(Schwarzenbergs)再次接手,成為克魯姆洛夫城堡深具影響力的最后一任私人所有者。
如果過于糾結城堡的歷史,克魯姆洛夫的旅程將注定不愉快,畢竟時間已經過去了漫長的700多年。只要記住城堡幾易其主,卻在每個時期不約而同地保留了許多過去,增加了一些未來,最終成為了完美的現在。現在的克魯姆洛夫城堡歸屬捷克國有,但仍然可以從走廊兩側上的歷代家族畫像和族徽中,讀懂它如風的往事。當充當解說的管理員用沉重的鑰匙將身后厚厚的木門鎖閉,游客聚攏在庭室中間,故事就一遍遍地再次講起。克魯姆洛夫城堡榮耀的歷史,也就永遠不會被忘記。

左:第四庭院也是城堡內庭,墻壁上布滿古典彩繪。

右上:進入城堡第三庭院的古羅馬穹頂拱廊。

右下:城堡的穹頂上涂繪著五瓣玫瑰徽章。

城堡上的雕像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守護著城堡和山下的小城。

華燈初上時的城堡與彩繪塔。
今天,克魯姆洛夫擁有300座歷史建筑——為最初數量的三倍,每座都有幾百歲年紀。1992年,世界教科文組織將整座小鎮列為世界文化遺產。與生有各色皮膚使用各種語言的游客一樣,評定者認為克魯姆洛夫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幾座小鎮之一。沿Kaplicka街向西不過百米,跨過一座狹窄的小橋,就到達了面對城堡全貌的觀景平臺,許多明信片和畫冊上的克魯姆洛夫,都是在這里拍攝的。這里也是所有游客對于克魯姆洛夫小鎮印象的第一來源——高聳的彩繪城堡之塔和羅馬式綠色尖塔雄踞在山頂的紅瓦建筑群中,綠色的樹木從遠山淡影中一直蔓延到河邊,掩映著錯落有致的古老石屋。夕陽下緩緩流淌的伏爾塔瓦河,在山腳下反射出粼粼波光,為這座古典、質樸、神秘的小鎮,帶來了歲月光陰里不停息的生命活力。
如果簡明地,并不嚴格地給不大的克魯姆洛夫分一下區,則東區是以玫瑰飯店為代表的住宿和餐飲區,北區是城堡和紀念品區,中南區是以主塔廣場為代表的公共建筑區和當地居民區,西區是最具波希米亞繁華風情的古典商業區和創意文化產業區。包括博物館、蠟像館、舊書店、泰迪熊紀念品店等,都集中在Radnicni街以西,直到主塔廣場西南Kajovska街的半圓形區域。與東區的波希米亞小巷相比,西區的街道更寬更直,且街道相交處有寬敞的空地,這便于馬車和客商的停泊,是小鎮自古商業繁榮的必需條件。
現在,克魯姆洛夫所有的商業都好像并非目的鮮明。無論是開在古老建筑里的內衣店,還是餐館前留有中世紀味道的木桌椅;無論是擁有車庫大門一樣入口的旅館,還是畫滿手繪圖案的招牌;無論是小巷里雕刻著城堡圖案的下水道蓋子,還是房屋形狀的鏤空窗戶鐵欄,都昭示著南波希米亞人的個性和熱情,以及對于藝術的得心應手,掌控自如。
有人說克魯姆洛夫小城的商業已經做到了極致,卻不令人厭煩。我想這種極致的說法并非意味著商業盡生,而是說克魯姆洛夫的商業與小城本身融為了一體,許多年來都未因為游客而改變。當然改變也是有的,只是就像城堡的修建和擴張一樣,小城按照自己的節奏,用藝術和再創造不斷在新時代實現舊時代的復興。
在克魯姆洛夫小鎮最開闊平坦的主塔廣場,除了黑死病紀念柱和老市政廳,酒吧、咖啡店、餐館和旅社都圍繞聚集在廣場周圍。從Horni街和Satlavska街之間的石塊鋪成的小路沿坡向下,可以在被稱為“一線天”的狹窄巷子里,用獨特的視角觀望城堡彩繪塔。除此之外,也可以多花一些時間,在戶外的咖啡座里閑坐——波希米亞高地自由的陽光和風都將暫且屬于我這異鄉人。
在主塔廣場的咖啡廳享受過最柔軟的日落時光之后,悠悠地穿過老市政廳東側的路口,著名的地窖餐廳就在短短的Satlavska街上。克魯姆洛夫地窖餐館是Lonely Planet等各種旅行攻略書推薦的大熱門,卻并不因為食客的慕名而來而改變味道。
涂繪著烤豬和酒肉客圖案的厚重的窗扇緊緊關閉,低矮方正的粗糙石門上,懸掛著用歐式鐵藝鑲嵌的招牌。門外的磨毛了邊角的桌板,搭放在木酒桶上。店里并不明亮通透,抖動的燭火使得墻面上人影晃動,充滿了電影里的中世紀酒館魅影。脖子上刺著漢字“暴徒”的店伙計,將豬肘擱在鐵架子上,在燒得噼啪作響的爐火上翻烤。走過低矮的門廳,經過炙熱的火爐,烤土豆和玉米的清香混合在豬肉的濃香中撲面而來。地窖穴屋的門口裝飾著在現在看來頗具古董風味的生活物件,縫紉機、木鞋、長柄木鏟、陶制花瓶以及鐵皮包邊的雜貨箱。虎皮墻上懸掛著騎士鎧甲、劍斧以及獸皮,金屬拉環鑲嵌在磚縫之間,好像用力一拉,就能伴隨著隆隆聲,打開滿是寶藏的密室——當然,手握利刃的歐羅巴“暴徒”隨即也定然會出現在你的身后,掐住誤闖者細弱的脖子。想到這,我不禁使勁往椅子里縮了縮,將雙手抱在了懷里。
坐在地窖餐館里,耳邊充斥著嘈雜的捷克語、德語和英語的歡笑聲,以及觥籌交錯的喧囂。鄰桌的小女孩露出整齊但不完整的牙齒對著我笑;大胡子的禿頂老先生喝干一杯啤酒,雙手舉起贊美上帝;戴禮帽的高個兒男人一邊走出木門,一邊回頭高談闊論。
這一切,都像極了某個中世紀的夜晚,關于酒和生活,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