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光景
文/項麗敏 編輯/柳向陽

葛藤花。 攝影/項麗敏
在我見識葛藤花之前,就很熟悉此花的氣味了。但我一直不知道這氣味來自葛藤花,我甚至沒有把這種氣味當做花香。
立秋以后,早晨或傍晚走在路上,呼吸的空氣中就飄浮著這種氣味,溫和清淡,很容易被忽略,又時刻提醒著一種記憶,是怎樣的記憶呢?好像和家鄉、童年有關。走在這樣的氣味里,人是安寧的,心里有些微的思念,至于思念什么又不太清楚。這時我就對自己說,確實是秋天了。每一個季節都有自己的氣味,而我最喜歡的就是秋天這種。
是在一周前,走在早晨的路上,看見路邊的山坡上垂掛下來的藤間開滿了花,一串串,顏色和形狀很像春天的紫藤,不同的是紫藤是朝下開的,垂掛著,而這種花卻是燈燭一樣向上,燃著紫色的火焰。我靠近了花,舉起相機準備來個特寫,鼻間忽然聞到一種親熟的氣味——溫和的秋味。我再靠近,把臉貼上去,果然是花兒散發的味道,我又發現這花所附的藤也是我很親熟的,大朵的葉子攤開,有纖細的絨毛——是葛藤。
葛藤在我的童年,乃至我的現在都是常見的,從春天到秋天,每條路,每個山坡,都被葛藤覆蓋。而我三十多年來,竟然從沒注意葛藤也是開花的,且是這樣馨香的花。
秋天的氣味來源于此——漫山遍野的葛藤花,是它們賦予了秋天獨有的氣息。在給葛藤花拍照的時候,我心里想到了母親,想到母親身上的氣味——和這葛藤花極為近似。
這個時候的秋草還沒有開始枯敗。山菊初開,草花如溪。我說的草花是指湖灘上那一片片辣芴花,現在正是它們盛開的季節。仿佛一夜間被喚醒,在天亮時,所有的草尖上都頂著一簇簇粉紅的碎花朵兒。
辣芴花是我們鄉下的叫法,它真正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和它們之間是以面目和氣味相認,就像童年的朋友,一見面就親熟,就忍不住地拍拍對方的肩,攬攬對方的腰,用只有我們能聽懂的鄉語說笑。
今早我所拍攝的就只是這些草花。我遠遠地看到它們后,就穿過一片泥沼,走進它們中間。我被它們擁簇,姿態像個大姐。我舉起相機說:站好,茄——子——
它們就全露出酒窩,笑出了聲音,細腰亂搖。

辣芴花。 攝影/項麗敏
“秋天的草坡,睡了個浪漫的午覺,醒來時,腳邊是一叢叢野菊花的微笑。”
這是幾年前秋天寫的一段話。
對于野菊花,我最早的記憶來自童年,那時我不過五歲的樣子,隨著父親在一個小鎮里住著。小鎮有一條S形的青石板長街,街的兩邊是早點鋪子、中藥鋪子、糕餅坊、油紙傘鋪、布鋪、雜貨鋪、冥器鋪,還有一個一天到晚都響著嘭嘭聲的棉花鋪。每次走過棉花鋪,我就會念一段自編的歌謠:彈、彈、彈棉花;糖、糖、棉花糖。念歌謠的時候,我很盼望手里能有一朵胖大的棉花糖。那些店鋪都是老房子,屋里的光線是幽暗的,有著幾百年前的氣息,屋門口攤著圓圓的竹匾,竹匾里晾曬著霉干菜、筍、蕨、豆角、黃豆、綠豆、芝麻……有時還會曬上津甜的南瓜干和地瓜干。隨著季節的變化,竹匾里的內容也不停變化著。秋天的時候,十月到十一月,家家戶戶門口一律晾曬著金色的野菊花,一匾挨一匾,沿著S形的街道鋪展。這幕黃花秋曬的小鎮場景,如果站在高處俯看會是怎樣的壯觀呢?我當時太小,身高剛及竹匾,只是用小手好奇地撫摸著眼前細碎的花朵,花朵有著無骨的柔軟,放開后手掌粘滿了金粉,陽光里也有金粉輕輕飛舞。這些好看的東西是做什么用的呢?是不是和地瓜干一樣可以吃呢?我仰臉問著身邊的大人,大人們一邊翻曬竹匾里的黃花,一邊說能吃能吃,你吃吃看。我信了大人的話,拈了一朵在嘴里——哎!苦,真苦。我知道我被大人騙了,他們總是騙我,看我上當后皺眉吐舌的樣子開心得捧腹大笑。
那年秋天,五歲的我被整條街擁塞的花香熏得頭暈,并對中看不中吃的野菊花失去好感。
長大以后才知道,野菊花是常用的一味中藥,《本草匯言》稱野菊花“破血疏肝,解疔散毒。主婦人腹內宿血,解天行火毒丹疔。洗瘡疥,又能去風殺蟲。”
我所在的太平湖,仲秋以后,野菊花便肆意汪洋地盛開了,路邊、山坡、湖岸、林間、茶園,處處皆是。野菊花是不擇水土的,花期也很長,一直開到冬至以后小寒之前。每年的這個時節,我的母親會拎著竹籃上山采尋野菊花,她只挑未開的花苞兒來采,她認為開過的花朵不如花苞好。采下的野菊花攤開在竹匾里晾曬在院里,收盡水份后野菊花就不再是金黃色了,而呈深暗的棕色。母親采菊是為了我,我的體內虛火較旺,而野菊花是清熱解毒的,母親叮囑我泡茶的時候放兩枚,常年喝著。曬干的野菊花泡在茶里有股子藥香,微苦,是我小時候聞過和嘗過的味道,而我早已接受并喜歡上野菊花的這種味道了,在緩慢地品飲回味中感覺心氣的平和與安寧。
秋天的早晨總是多霧。露水也很重,每一片葉子上都密集了露水,細小的珠子規整地排列,風吹不動,只等太陽來迎娶。
路邊菜地那兩棵絲瓜藤上又新開了幾十朵黃花,忍不住在心里贊嘆著、感動著它的殷勤努力和開好每一朵花、結好每一條瓜的認真勁兒。
如果有一片菜地——別說一片了,就算給絲瓜一盆土,再搭兩根竹架,它也能給你開出大半年的花來,每日結出新的瓜。就算到后來你不大想吃它了,你也會喜歡看它們在藤架上開著、掛著,會把它當做一種豐足的象征。
一朵絲瓜花是一滴太陽的淚珠,因為感激著什么而流淌,從春末到冬初。

絲瓜花。 攝影/項麗敏

秋收時,田野里焚燒稻草騰升而起的白煙。攝影/秦剛/東方IC
近兩日天氣又熱起來了。季節好像不是往深秋里走去,而是在中秋時突然轉了一個身,重返于夏天。也許時光本身也具有某種神秘的情感吧,在臨別一個季節時,眷戀難舍,去意徘徊。
這時節,在清晨或傍晚行走于鄉村,會聞到空氣中彌散的草木煙香。稻子收獲前,農人們先將田間地頭的雜草割下,散亂地攤著,稻子收完了,草也干了,農人便將干草攏成堆,頂上壓一些薄土,中間架空,點一把火,火勢并不大,是暗火,煙卻肥白,浪子一樣在田間橫斜飄移。
小時候,每逢此時,我會和哥哥一起去地里偷挖幾只紅皮山芋,斷去根莖,塞于紅熱的灰堆里,再壓上一塊石頭,做個記號。打一籮豬草的功夫,回來便能聞到草木煙香中裹著的山芋香氣了,那是一種讓人口中唾液失禁的香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芳香。也有時候,香氣過份濃郁,牽來大人的鼻子,于是一頓斥罵也就在所難免,因那山芋不是我家的——我家從來不種山芋,父母都忙于工作,沒有時間侍弄。其實大人也并不是舍不得那幾只山芋,而是覺得小孩子的偷挖行為是要不得的壞毛病,罵上幾句也算是管教過了。
火堆靜靜地燒著,彌漫著素凈的煙香。兩天后,煙味淡了、散了,火堆也就成了黑黑的灰堆了,這草灰就是另一季莊稼的肥料,它們在徹底冷卻之后,將被農人撒進田地,開始下一輪回的發芽、生長。

秋日,躺在鋪滿落葉的草地上。 攝影/Amos Chapple/REX/東方IC
晚秋冬初,有陽光的日子里我每日游走于山林,不時抬頭,想在樹梢捕捉一些季節的特征——屬于冬天的特征。然而在我的鏡頭里呈現的依然是暖艷色系——秋的光景。沒有風的時候,四周很寂靜,草木叢中偶爾響起蹊蹺的聲音:瑟瑟瑟瑟,瑟瑟瑟瑟……
芭茅草已經很干了,焦黃,仍像火焰一樣叢叢簇立。林間有兩條小溪,一條名叫陽光之溪,一條名叫山泉清溪。陽光之溪從天空靜靜流下;山泉清溪從山頂一路輕歌,涔涔而下。在一些固定的時間和地點,兩條溪流仿佛有約,總是能遇見,匯合一起。
山林太深,風得穿過很多條小路才能到達這里。風到達的時侯,四周就響起了密集的淅瀝聲,如同三月的雨,落葉紛飛。空中的葉子有急促跌落的,也有徐徐降落的。跌落的葉子連著細枝,殷切的樣子似對大地思念已久,急于投奔。降落的樹葉有著羽毛的輕盈,被風托舉著,旋轉、翩躚而下。這一段路程——從樹梢到地面的路程,葉子經歷了春天的嫩翠、夏天的濃蔭、秋天的華燦,而到達地面,也只是幾秒鐘的距離。
站在林間抬頭看落葉,仿佛站在高樓看著從天穹飄落的雪花,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仙樂升起,是風琴與小提琴的合奏,在山林回旋,悠揚、浪漫、婉轉、穿透。仙樂停下來的時候,我的發上、肩上、胸前、衣袖,已覆滿銅紅落葉。心里一個滾雷,被自己身上的落葉駭住,轉而又恢復了平靜。
總有一天,我會被落葉一層一層覆蓋。我在落葉之下,在泥土之下,在樹根之下,和那些與我同時落下的葉子一起,做一個與前世無關的夢。夢醒的時候,我會悄悄地從樹根爬上樹枝,化成一片葉子,長在很多的葉子中間,再次經歷一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