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多米諾

文/鄭賓

抑郁多米諾

文/鄭賓

“我的父母是很疼愛我的，但他們不了解這個病，認為抑郁癥就像一般的感冒一樣，只要吃藥，就會好了”,談到家人，周偉痛苦地對承辦檢察官低語：“他們只給了我物質(zhì)上的支持，但精神上的，從來是沒有……我感到很無助……”

抑郁癥患者是一個特殊的族群，他們也許就生活在我們身邊，從表面上我們未必會發(fā)現(xiàn)他們與我們之間存在的不同，但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卻經(jīng)受著我們無從了解的掙扎與無助。

周偉是一名抑郁癥患者，去年的一天，他在一日之內(nèi)造成多起災(zāi)難和事故。這一系列瘋狂的舉動，就像多米諾骨牌，一張接一張倒下。在怒其不爭同時，我們也哀其不幸。

2014年8月，此案由上海市虹口區(qū)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并引起了人們對抑郁癥患者生存和精神狀態(tài)的關(guān)注和反思。

正午時分，亡命狂徒持刀劫車

2013年5月6日中午12點剛過，廣中路派出所的民警劉天吃過午飯，回到辦公室，還沒等他坐下喘口氣，桌上的電話鈴聲就尖銳地響了起來。電話是110報警指揮中心打來的，稱有人在天通庵路橫浜路口搶劫出租車。

劉天心里嘀咕道：“大白天的敢搶劫出租車，這人膽子可夠大的。”放下電話，劉天叫上同事，迅速趕到了出事地點。現(xiàn)場已經(jīng)聚集起一大群人，一個人坐在路邊的路牙石上，一手捂著脖子，一手比劃著向周圍的人說著什么。看到警察來了，他立刻激動地站了起來：“警察同志，我的出租車被搶了，那人瘋了啊……”

劉天仔細看了看這名司機，只見他脖子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臉頰上也有個2厘米左右的傷口，血流出來，沾得臉上、脖子上、手上到處都是，衣服上也有斑斑血跡，看上去煞是駭人。所幸傷口并不深，流血已經(jīng)基本止住。當下，劉天勸散了圍觀群眾，把司機帶到路邊，說：“你不要著急，慢慢說，把事情講清楚。”司機深吸了兩口氣，待情緒稍稍平復(fù)，便講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

這名出租車司機名叫李杰。當天中午12點左右，李杰沿中山北路開到東寶興路，剛剛左轉(zhuǎn)行駛了沒多久，就看到一個男的站在路邊揚招。李杰在他面前停下，那人上車后，坐在后排右邊的位置。“我當時想著一會兒要到哪里吃飯，心不在焉的，沒注意他拿了什么東西，只記得他上身好像穿了一件灰色上衣。上車后他說要去四川北路，靠近西江灣路，我就沿東寶興路到芷江路左轉(zhuǎn)彎準備往四川路的方向開。”

沒有想到的是，車子到了芷江路左轉(zhuǎn)彎時，變故發(fā)生了。那人不知道從哪里突然抽出一把刀，一下子架在李杰的脖子上，說了一句：“這么慢呀。”

事情發(fā)生得十分突然，李杰遲疑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自己是遇上搶劫的了。李杰本能地脫口而出：“你神經(jīng)病啊！”對方幽幽地回道：“我就是神經(jīng)病！”邊說，邊用手中的刀用力壓了一下李杰的脖子。李杰只覺得脖子上熱熱的，透過后視鏡一看，自己的臉頰和脖子都已經(jīng)被劃傷了，血順著傷口流了下來。

這時，李杰開始害怕了：“那是把長約20厘米的刀，就是我們平常用來切西瓜的那種西瓜刀。對方的眼神也透著瘋狂，看起來像是個亡命之徒。當時我的心‘撲通撲通’狂跳，腦子也有點懵，再不敢有其他動作，只是繼續(xù)往前開。”

隨后，對方又命令道：“你下車，我來開。”李杰立刻靠邊停了車，自己也從車上逃了出來。對方就從右側(cè)的后門下車，從車輛的后部繞到駕駛室，發(fā)動汽車沿芷江路往四川路方向開去。李杰在路邊愣愣地站了一會，心中又是慶幸又是后怕，他掏出手機撥打了“110”，過了好長時間，他拿著手機的手都還在微微發(fā)抖。

一小時內(nèi)，瘋狂男子旋即落網(wǎng)

聽了李杰的敘述，劉天當即向沿途的交通警通報了情況，請他們留意被搶的出租車。隨即，他和同事決定先將李杰送到附近的411醫(yī)院接受治療。路上，李杰又補充了一些劫車男子的特征情況，這名男子年齡在30歲上下，聽口音像是上海人。

就在他們來到距離411醫(yī)院僅百米之遙的寶山路天通庵路路口時，車子卻被堵住了。原來，就在幾分鐘前，這里發(fā)生了一起車禍。

現(xiàn)場一片混亂：路口不遠處，一輛出租車因受到撞擊斷成了兩截，司機躺在車外的地上動彈不得；另一輛出租車撞到了路邊臺階，一只輪子已經(jīng)上了臺階，司機被卡在了出租車內(nèi)；路邊的草坪上，一輛電動車歪倒在地，草坪上還躺著一個人，已經(jīng)昏迷；騎自行車、電動車的行人紛紛停了下來，有打電話報警的，有打120叫救護車的，也有站在一旁張望議論的……

劉天和李杰等人趕忙下車一看究竟。劉天小聲對同事說：“今天邪門兒了，怎么這么多出租車出事。”他話音未落，只見李杰用手指著停在臺階旁的那輛出租車，大聲叫道：“那就是我被搶的出租車！”他又仔細看了看司機，對劉天說：“沒錯，搶我車的人就是他。”

劉天著實沒有想到，這樣一起出租車搶劫案，一個小時不到就找到了嫌疑人。據(jù)圍觀群眾描述，當時肇事出租車車速很快，司機像喝醉了，也不知道到底想往哪個方向開，車子橫沖直撞的，直行不像直行，轉(zhuǎn)彎不像轉(zhuǎn)彎。另外一輛出租車行駛到路口正要轉(zhuǎn)彎，躲避不及，被撞成了兩截，肇事出租車由于慣性又擦碰到路口一名騎電動車的行人，最后停在了路邊的臺階處……

隨后，劉天和同事在肇事出租車上找到了一把砍刀，經(jīng)李杰辨認，正是用來搶劫出租車的那把刀。經(jīng)詢問，那名男子名叫周偉。在這次車禍中，周偉只是受了點輕傷，送到醫(yī)院經(jīng)過短暫的治療，即被帶到了派出所。

劫車之前，怪異男怒焚游藝廳

還是讓時間回到2013年5月6日上午。就在周偉持刀搶劫出租車，繼而引發(fā)車禍之前，他還做了一件事，這件事，同樣可以用瘋狂來形容。

據(jù)在東寶興路某游藝廳上班的店員回憶，那天上午快到12點的時候，店里來了一個怪異的人。他站在大堂里，左手用西裝包著，右手拿著一個痰盂，痰盂里裝著淡黃色的油狀液體。這個人就是周偉。他一進游藝廳就開始將痰盂里的油潑向吧臺和路面，一邊潑一邊大喊：“沒關(guān)系的都走開。”

痰盂里的油全潑出去后，他將痰盂甩到一邊，掏出隨身攜帶的餐巾紙，想用打火機點著來引火，但餐巾紙怎么都著不起來。店里正在玩游戲機的顧客看到有人鬧事，紛紛往外跑。一名工作人員來到大堂，大聲喝問周偉：“你是誰，要干什么？”周偉就像沒聽到一樣，一語不發(fā)。他看到點不起火來，就扔掉餐巾紙，開始解左手上包著的西裝，待西裝解開，人們才發(fā)現(xiàn)，周偉左手上拿著的是一把長20厘米的砍刀。他盯著向他走來的工作人員，揮起砍刀向他頭部砍去。工作人員躲過了這一刀，他見對方來勢洶洶，轉(zhuǎn)身想跑。不幸的是，他踩到地上的油滑倒了。周偉沖上來，對著工作人員的左肩就是一刀，鮮血立刻迸了出來。

周圍的人看到這一幕，頓時驚慌失措，尖叫聲不斷。當時在店里上班的一名女服務(wù)員嚇得躲進了吧臺里面的房間，緊閉房門不敢出來。被砍的工作人員，出于本能想要逃跑。他奮力向前爬著，紅了眼的周偉瘋了似的追著他，邊追邊砍，工作人員舉起手臂抵擋，手臂被砍了好幾刀。

砍完之后，周偉拾起地上的西裝，重新把左手和砍刀包好，離開了這家游藝廳，將一團混亂留在身后。

借由賭博，釋放多年抑郁困擾

周偉告訴辦案人員，他患有抑郁癥，已經(jīng)10年了，長期以來一直需要藥物治療。他的說法得到了其女友和父親的證實。引發(fā)他縱火、傷人、搶劫等一系列瘋狂行為的直接原因，是賭博。

由于患有抑郁癥，他的情緒一直不太穩(wěn)定，先后找過幾份工作，做的時間都不是太長。后來，他干脆就不工作了，整天宅在家里混混日子。空虛和無聊之中，他迷上了賭博。從2012年9月開始，他就經(jīng)常光顧位于東寶興路的那家游藝廳。到2013年5月案發(fā)，周偉在這家游藝廳賭了八個月，前前后后輸?shù)袅?5萬元人民幣。

案發(fā)前一天，2013年5月5日下午2點左右，周偉又來到東寶興路的游藝廳，玩賭博機。這天周偉的運氣不太好，一上手就輸了好幾把。周偉不甘心，一心想要贏回來，可總歸是輸多贏少。這一賭就是八個小時，到了晚上10點左右，周偉帶來的1萬多人民幣輸了個精光。之后，周偉悻悻地回到東寶興路的住處。他躺在床上，想著輸?shù)舻囊淮蠊P錢，想著這無聊又無望的生活，心中十分煩躁，翻來覆去睡不著。吃了兩粒安眠藥還是睡不著后，周偉索性出了門。他的銀行卡里只剩下5000塊錢了，他決定用這5000塊錢最后再賭一把自己的運氣。于是，他到銀行ATM機上取了錢，再次回到了游藝廳。事后，周偉回憶說：“我也知道，把錢贏回來的可能性很低。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的心里面亂糟糟的，不去賭，我就安靜不下來。”

這最后的5000元錢，周偉只用了三分鐘左右的時間就輸光了。說起當時的心情，周偉說：“我摸著空空的衣服口袋，心里面既有些絕望，又有些憤怒。當時我就想，輸了那么多，我今后也不會再到這家店里面來了，同時又覺得不甘心，這家店的老板賺了我這么多錢，我就這么走了，太虧了。接著我就生出了一個想法，要去找老板把錢討回來。其實當時心里面也就是想發(fā)泄一下，錢討不討得回來是其次。”

于是，周偉走進了這家游藝廳老板的辦公室。老板是個50歲左右的中年男子，看到周偉進來，便問他：“什么事？”周偉答道：“我經(jīng)常來的，你應(yīng)該認識我吧。我在你們這里玩賭博機，總共輸?shù)?5萬了，光今天我就輸?shù)袅?萬多。你們的機器肯定有問題。不過這些都不說了，我現(xiàn)在只希望你把剛才輸?shù)舻倪@5000塊錢還給我，我以后再也不到你們這里來玩賭博機了。”老板說：“我開游藝廳這么多年，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說你輸了15萬就15萬嗎，你也就來過三四次，哪里輸?shù)昧诉@么多。再說了，愿賭服輸，沒有人逼著你來賭。要錢沒有。”周偉聽了非常氣憤，這老板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他的拗勁兒上來了，直接趴在辦公桌上，對老板說：“今天你要是不給錢，我就不走。”

老板開始不耐煩，打電話叫來七八個保安。其中一個保安對周偉說：“你輸了錢心情不爽是吧，來鬧事啊。我心情也很不爽，”說著，他從旁邊拿起一把水果刀，打開遞到周偉面前：“給你兩個選擇，要么拿2000塊錢走人，要么有種就捅我。”周偉沒有理睬他。這時，老板又說：“再給你加500塊錢，2500塊錢，拿上趕快滾吧，以后不要再來了。如果還來，我看見你一次就打你一次。”說完，隨手塞了2500塊錢到周偉的口袋里，讓保安把他架出去。保安邊拉扯周偉，邊罵罵咧咧：“有種你就捅死我，沒本事就趕快滾。”

意外的是，周偉并沒有繼續(xù)糾纏，他站起身，掏出口袋里的2500元錢甩給老板，然后一語不發(fā)地走出了游藝廳。周偉對辦案人員說：“我輸了那么多錢，這2500塊錢太少了，我不想要。而且，我當時覺得很絕望，我什么都沒了，不想活了。但是我死之前要先報復(fù)他們，那個保安一直說什么有種就捅死他，他以為我不敢。我當時就做了決定，要讓游戲房死幾個人，讓他們看看。”

賭不服輸，喪失理智瘋狂報復(fù)

據(jù)周偉交代，5月5日晚上他回到家后，又吃了一片安定，一直睡到5月6號早上10點多。起床之后，他決定開始實施對那家店的報復(fù)。他先是來到東寶興路世紀聯(lián)華超市內(nèi)買了兩大桶食用油、一包食鹽和一斤裝的雙溝大曲酒。“油是為了去燒這家店，買酒就是覺得自己吃了安定有點頭疼，想喝酒長力氣并且壯膽，買鹽的目的當時我也不清楚，反正當時就是買了。”

之后，他走進沿街一家賣日用雜貨的商店，花了18塊錢買了一把長約20厘米的西瓜刀。出了商店，周偉想了想，又折返回店里，花了25塊錢買了一只痰盂。

后來，周偉帶著買的所有東西回了家。他一個人在家里吃了點午飯，一邊吃，一邊將一會將要實施的報復(fù)行動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吃完飯，周偉將一桶精制油倒在了痰盂里，剛好裝滿。為了不讓別人看見他帶刀出門，他用一件灰色西裝把西瓜刀包裹起來，用左手拿著，右手拎著裝滿油的痰盂，出了門……

到了游藝廳，周偉還記得自己讓“不相干的人趕快走”，因為他“只想報復(fù)黑了他的錢的人，不想傷害其他人”。當餐巾紙沒有按照預(yù)定計劃點著時，周偉心里有些慌張，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在他的記憶里有些模糊了。他只記得有人向他沖過來，他發(fā)狠拿刀向?qū)Ψ娇橙ィ劣诳沉藥椎叮袥]有砍中，他都記不清了。直到聽到這個被砍男子在叫：“我的手！”這句話讓周偉清醒了一些，他很快停住手，逃出了游藝廳。

當時周偉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自殺。他想起電影里經(jīng)常演的撞車爆炸，也想去模仿，于是就有了后來的搶劫出租車。徐飛說：“我并不想傷害那名司機，只是想拿刀威脅他，讓他不要反抗。后來我看到司機的脖子出血了，那不是我故意弄的，我當時太緊張，太激動了。”

搶了出租車后，周偉開始尋找撞車自殺的地方。他開了一段路，發(fā)現(xiàn)前方100米路口右側(cè)處有一根高架立柱，于是就閉著眼睛踩著油門朝前開去，心里就想著死。當時周偉感覺到車子撞上了什么東西，他腦子里面一片空白，等了一會兒，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是撞到了別的車輛……

秉公不忘為民，關(guān)愛抑郁族群

經(jīng)司法鑒定科學技術(shù)研究所司法鑒定中心鑒定，周偉患有重度抑郁癥和精神障礙。案發(fā)時，他正處于抑郁發(fā)作狀態(tài)。

承辦檢察官告訴記者：“在本案中，經(jīng)司法責任能力鑒定，周偉被評定為限定刑事責任能力人。雖然本案發(fā)生時周偉處于抑郁發(fā)作狀態(tài)，其認知和控制能力有所下降，但是梳理本案可以看出，周偉的作案動機和作案目標是明確的，他對于作案的后果也是有一定認知的，因此，鑒定的結(jié)果是他是限定刑事責任能力人。根據(jù)《刑法》規(guī)定，仍然要承擔刑事責任，但依法可以從輕或減輕處罰。”

同時，承辦檢察官指出，近年來，由抑郁癥發(fā)作引發(fā)的暴力犯罪事件屢有發(fā)生，抑郁癥患者群體已經(jīng)成為不容忽視的社會群體。

據(jù)中國心理衛(wèi)生協(xié)會數(shù)據(jù)顯示，目前中國有病例記錄的抑郁癥患者已超過3000萬，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患者從未就醫(yī)。抑郁癥患者情緒容易偏激，行為也容易陷入極端，對于他們，如果社會和家庭能夠多加關(guān)注，及時疏導(dǎo)其情緒，很多悲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

在周偉這起案件中，他已經(jīng)患病10多年，但他和父母的關(guān)系非常冷淡。他很早就出來自己租房子住了，與父母很少聯(lián)系，平時去醫(yī)院就醫(yī)開藥，都是一個人去，病歷也是自己保管。他的父親對于他去的是哪家醫(yī)院，病情究竟有多嚴重一概不知。可以說，這起造成了一人重傷兩人輕傷的案件的發(fā)生，與周偉長期以來缺乏正常的家庭溝通和社會交往，有很大關(guān)系。

承辦檢察官希望通過本刊呼吁大家，多多關(guān)愛抑郁癥群體，如果有家人或朋友不幸患上這種疾病，不要忽視它的嚴重性，要盡可能的關(guān)注他們，幫助他們。

(本文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