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燕



馬——人類再熟悉不過的動物,十二生肖中排名第七,謂之午馬。從5000萬年以前的充滿野性、桀驁不馴到經過漫長的進化,逐漸被人類所了解并馴服,馬的性格逐漸穩定,它比牛羊更通人性,更善解人意;又能像狗一樣忠誠于主人,所以,在古時就被稱為“六畜之首”,甚至被尊為神獸,在中國古代社會中有著特殊的地位。
三國時,曹植的《名都篇》中就有詩曰“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詩文所描述的是打馬球的情景,其時,人與馬的最完美關系已經出現,那就是親密伴侶關系。馬球作為一種健身娛樂、軍事訓練的活動,它與別的活動所不同的是:參與的主角不僅有人,還必須依靠良馬,只有馬和人高度協調合作才能完成。因此,馬在馬球運動中的地位不言而喻,馬與人的關系也日臻完美,達到心意相通的最高境界。
馬球,在我國古代的史籍上叫擊鞠、擊球或打球。即騎在馬背上用長柄球槌擊打球,以打入對方球門者為勝。
關于馬球的發源地,有學者認為馬球最早在波斯,后傳入中國,也有人認為馬球源于中國古代,是軍隊訓練和宮廷娛樂競技活動。馬球在古代中國的發展簡而言之:出現于漢,興盛蓬勃于唐,改革完備于宋,傳播擴散至遼金,衰落遺留于元明,絕跡于清。
一、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西漢時期,漢武帝命張騫出使西域,命李廣兩次伐大宛國,開通了古代絲綢之路,西域諸國開始進貢各種馬匹,這樣不僅發展了我國古代的養馬業,培育了優良的馬種,而且也為漢代的馬球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從出土的畫像磚上看,用于打馬球的馬匹,應是雜交改良馬種的延續,頭小短耳,大眼環睜,頸長彎曲略上揚,腰背寬平,四肢修長,也符合漢代所崇尚的“天馬”形象(見圖1)??梢哉f,優良的馬種為馬球運動的開展提供了良好的物質基礎。
東漢末年,曹植的《名都篇》中以文字形式記錄了馬球運動: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描寫了身著華麗衣服的京城少年進行狩獵和擊鞠活動的場景。唐代詩人蔡孚著的《打球篇》中對東漢時期洛陽的擊鞠競賽作了形象的描繪:德陽宮北苑東頭,云作高臺月作樓。金錘玉鎣千金地,寶杖雕文七寶球?!驳烙帽鐢嗾幔隳茏唏R人長楸。紅鬣錦鬃風騄驥,黃絡青絲電紫騮。……自有長鳴須決勝,能馳迅走滿先籌。薄暮漢宮愉樂罷,還歸堯室曉垂旒。詩中提到的“德陽宮”即是東漢末被董卓燒毀的東漢洛陽宮殿。所述“德陽宮北苑東頭”的馬球場及“能馳迅走滿先籌”“薄暮漢宮愉樂罷”的馬球比賽,都是蔡孚參考當時尚未佚失的漢代舊籍記載寫成的。由此可見,在東漢時期已經流行馬球,只是一直苦于沒有發現實物印證。2011年在江蘇睢寧附近出土了六塊馬球系列浮雕畫像磚,被專家證實為東漢時期的墓葬,它們填補了有關曹植《名都篇》和蔡孚《打球篇》所論述的東漢馬球流行而沒有文物佐證的空白,成為最早的實物佐證,也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這六塊磚畫呈長方形,長、寬、高分別是45cm、22,5cm、11.8cm,圖像采用浮雕手法,將馬球運動情景凸顯在磚面上,立體感較強。形象地刻畫了馬球手騎在奔馳的馬背上,手執偃月形球杖,高舉在頭頂,或前或后,正在激烈地爭奪擊球。而浮雕中表現的馬兒。四肢修長。身體曲線流暢優美,個個四蹄騰空,大眼環睜,頭部或前伸或后扭,緊緊地盯著小球的方向毫不放松,給人以強有力的緊迫感。這六幅畫像以神奇精湛的雕塑語言,向我們詮釋了人、馬合為一體的完美關系,馬的雄健有力、人的輕靈敏捷,球杖與球的合理角度,使整個畫面呼之欲出,栩栩如生,動感十足,令人拍案叫絕。
二、發難得巧意氣粗聲四合壯士呼
唐代,由于政治經濟的高度發達,加上唐代皇帝的喜好和倡導,馬球活動進入了最興盛的時期,也是發展水平最高的時期。無論是場地、球衣、球杖等硬件設備的配備,還是參與人群、規則等方面,都得到極大的發展。
首先,球場的規格高、數量多。唐代詩人楊巨源的《觀打球有作》詩云“親掃球場如砥平”、韓愈的《汴泗交流贈張仆射》詩里說“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場千步平如削。短垣三面繚逶迤,擊鼓騰騰樹赤旗”。當時球場多是三面用矮墻圍繞著,一面是殿、亭、樓、臺之類,為觀賞之處??梢韵胍姡驁鲂藿ǚ浅Vv究,不僅面積廣大,而且平坦光滑,如磨刀石、鏡子或刀削一樣。1956年,西安唐大明宮遺址出土一塊長寬各53.5厘米的石碑,石碑正中部位磨得十分光滑平整,刻有“含光殿及球場等大唐大和辛亥歲乙未月建”字樣,字體工整剛勁(見圖2)。大明宮是唐長安城三大內之一,史稱東內,是唐太宗李世民為其父李淵避暑所建,這里既是朝廷議事和接待外賓的地方,也是皇帝吃喝玩樂的場所。這塊石碑的出土表明唐時為了方便皇帝和大臣們退朝后進行馬球運動,就在宮殿內修建了球場,而且遠不止這一處球場。作為軍事訓練的手段,唐代馬球還受到軍隊各級將帥的重視。唐朝從京城長安到各地藩鎮皆建有大型馬球場,供皇親國戚、將帥士卒們揮桿拼殺。
其次,馬球運動水平高。這和它作為一種軍事訓練項目有關,騎兵是唐代軍隊的重要兵種,打馬球是訓練騎兵的最好手段,縱馬奔馳是練習騎術,揮杖擊球類似于砍殺,所以唐代各駐兵的藩鎮都修有馬球場,都以打馬球練兵,這方面最好的文獻資料是韓愈的《汴泗交流贈張仆射》和張建封的《酬韓校書愈打球歌》。前者是韓愈贈給徐州刺史張建封的,詩中所云“球驚杖奮合且離,紅牛纓紱黃金羈。側身轉臂著馬腹,霹靂應手神珠馳”,傳神地描繪出張建封身騎心愛的華麗坐騎,展現出“側身轉臂”“霹靂應手”的驚險刺激,令人瞠目結舌。而張建封收到贈詩后,也和了一首《酬韓校書愈打球歌》,詩中講述了自己棄筆從戎,準備為國效力的心情,可又無仗可打,“軍中伎癢驍智材”,于是率領全軍將士“閑就平場學使馬”,結果軍中將士“俯身仰擊復傍擊……齊觀百步透短門”,球技之高超,由此可見一斑。
還有,馬球運動普及程度高。上至皇族顯貴、戍邊將帥,下至文人、百姓,甚至皇宮里宮女都能積極參與。唐代文人尚武之風日強,崇尚他日高中,必棄筆從戎,為國效力,得以光宗耀祖。因此文人從官后,會打馬球的大有人在,雖然文人馬球開展普及程度不如武將,水平也不能與之相比,但還是有不少人是打馬球的高手。除了文人墨客熱愛打馬球,連宮中的宮女也以打馬球作為娛樂,因為害怕馬匹高大速度快而傷人,有改為以驢代馬的,叫驢鞠。“自教宮娥學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就是形容女子打球優美的姿態。
最后,出現簡單的規則。馬球比賽是一項競技運動,必然要有評判輸贏的標準和獎賞。唐代的馬球比賽開始出現裁判和簡單的規則。一般是以“得籌”作為判斷標準的,以先得第一籌或得籌多少來評判輸贏,據王建詩《朝天詞十首寄上魏博田侍中》記載“無人敢奪在先籌,天子門邊送與球”,可見先籌即為最高得分,皇帝打球時,場上諸將都竭力奔跑揮桿,爭先恐后將球送到皇帝杖下,為皇帝先得頭籌創造條件。關于參賽人數,唐時的馬球運動倒沒有確切的規定,少則兩三人,多則有二十余人。
后人對于唐代馬球的了解多是從歷史文獻的只言片語中梳理出來的,1971年在陜西省乾縣章懷太子墓中發掘出來的《馬球圖》則提供了最為直觀形象的圖像。章懷太子名李賢,是唐高宗和武則天的第二個兒子。在他的墓穴里發現的壁畫高229厘米,寬688厘米。巨大的壁畫之中,著重描繪了五位騎手,均戴幞頭,穿窄袖長袍、墨靴,腰間束帶,左手執韁,右手執偃月形球杖,躍馬奔馳,各逞技藝,爭擊一只彈躍的紅色丸球(見圖3)。其中最為完整清晰的兩個人物,分別著白袍和灰袍,可想而知是分屬兩個隊,都是扭身向右,高舉球杖,緊緊追逐著紅球,雖然畫面中有的人物背對我們,但仍然可以想見他們使出了渾身解數,面部表情是緊張專注的。而他們胯下的駿馬都是四蹄騰空,奮力奔跑,全身的肌肉緊張,充滿了力量與野性,其中一匹深棗紅色的馬兒更是與主人心靈相通,完全不需要騎者駕馭,就能奮蹄追逐,恰到好處地跑到小紅球的前方,方便騎者揮杖擊球(見圖4、圖5)。其余十騎,或佇立觀望,或馳騁于山谷問,似為觀眾或等待上場的球員,甚至可以看出有的馬兒已經迫不及待,不停地原地四蹄踏地,急欲沖上球場,參與廝殺。千年之后的人們,駐足壁畫之前,仿佛身臨其境,還能夠聽到場上廝殺時發出的叫好和吶喊。
故宮博物院藏有一面唐代打馬球紋銅鏡,直徑為19.3厘米。不同于以往的圓形,這面打馬球紋銅鏡的鏡面邊緣呈現八瓣菱花形,在鏡背的紋飾上,以表現四名騎手打馬球的運動場面為主:他們或高舉鞠杖,作搶球狀;或俯身向前,鞠杖向下,作擊球狀,小球在空中飛舞,生動地表現了馬球運動的激烈場面。而在紋飾的空隙處均填以蝴蝶、瑞草,這使鏡背整體紋飾顯得飽滿生動又不繁縟。馬球手和蝴蝶瑞草既是裝飾紋樣,也是唐時打馬球的真實寫照(見圖6)。銅鏡歷史源遠流長,是兼具藝術性的生活實用品,在銅鏡上飾以馬球圖案,足見當時馬球在人們生活中的普及程度和受歡迎程度。
三、軍中罷戰壯士閑,梁州球場日打球
宋遼金時期的馬球運動主要是為了適應軍事的需要,且北方省份有廣泛的平原,適應騎兵部隊,因此,在北方建立的宋、遼、金政權,都非常重視騎兵部隊的建設,同時也就重視馬球運動的開展,這樣打馬球運動也就蓬勃開展起來。
先說宋代,受唐朝遺風的影響,宋朝的馬球運動仍然廣泛開展,它在繼承唐代馬球文化的基礎上,還有所創新和完善,馬球場地、器械、服裝、規則方面都達到了空前的發展,這在《全宋詩》和《宋史·禮志》等文獻的記載中得到了證實。此外,打馬球運動還從部隊和達官貴人的范圍普及到民間,算得上是繼唐以后馬球運動開展較為興盛的朝代。
宋代馬球運動的興盛還表現在馬球被列為科舉的項目,不但武舉時有馬球科,而且策論進士科也必須要考試馬球,如果馬球通不過,任你滿腹經綸也考取不上進士的,把馬球列為考試項目,這在我國體育史上是獨一無二的。這充分說明當時統治階級對馬球運動的重視,可見當時馬球運動的盛況。所以說,宋朝時期的馬球運動在仿效唐朝馬球運動的基礎上,又有了很大的發展,使馬球運動的開展更加完備。
好景不長,隨著北宋朝廷被金所消滅,南宋皇帝偏安杭州,無心發展騎兵的軍事力量,馬球運動也因此逐漸衰落。這也是宋以后的相關出土文物我們所見極少的原因。而建國于遼闊北方草原的遼國,馬球運動卻普遍地開展起來。遼國為契丹所建,契丹人是馬背上的民族,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生性愛馬,以馬為伴,因此具備開展馬球運動的天分。據《遼史》記載,遼國的馬球是由中原地區傳播過去的。遼國在穆宗引進馬球之后,在皇帝和貴族的倡導之下,馬球運動就迅速發展起來。遼圣宗耶律隆緒就是一個十分喜愛打馬球的皇帝,經常和大臣一起打馬球。金滅遼后,又接受了遼國打馬球的習俗,并且進一步把馬球作為禮儀,規定在端午節舉行球賽。
到了元明,端午打馬球的習俗仍然延續著,直至明晚期。但是,這僅僅是一種儀式而已了。
清代初,滿人入關,政權不穩,害怕民眾借馬球運動練習騎射,習武反叛,故執行嚴厲的規定,不許偷制器械,私買馬匹,否則作叛亂反賊之類處斬,家產充公,鄰人杖刑流放處置。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民眾不能養馬,馬球運動如何開展?貫穿了中國古代漢至明一千多年的中國古代馬球運動,至清代,基本銷聲匿跡了。
雖然,由于社會政治經濟以及治國策略等諸多因素的影響,馬球——這項古老的運動終于清朝,但它在中國燦爛悠久的歷史文化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在馬年到來之際,讓我們透過歷史文獻和出土文物的無聲述說,去感受古人對馬兒的尊重和信賴。雖然在眾多的圖像史料中,關于馬球活動的畫面只是滄海一粟,但就是這些不多的畫面卻如驚鴻一瞥,讓我們對于馬球運動有了更直觀、更人性化的了解。與眾多精美但是靜止的馬文物不同,在馬球運動中,馬兒才真正展現了它作為六畜之首的靈性和野性,同時也表現出了人類與馬匹之間至高的協同合作關系,這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了一定高度才會出現的現象——人類只有對自己的狀態感到滿意后,才會去關注與動物之間的關系。
現代社會中,馬球運動和馬術表演已經無關軍事練兵,它成為一種高尚的體育運動項目,出現在世界級專業的比賽之中,當我們帶著欣賞和崇敬的目光觀看現代馬球運動和馬術表演時,遙想一下當年在馬球場上的人歡馬嘶的激烈場景吧??粗R兒與比賽選手眼神交流、心意相通的畫面,我們可以欣慰地斷定;不管歷史如何變遷,馬,終究是人類不可分割的親密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