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

尹全生

老大是翠花大兒子的小名。他原來是村里的一把手，升任鄉政府二把手之后，卻硬是覺得日子難熬：在村里當一把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說一不二;這當了二把手，伸胳膊抬腿都感到受約束、眨眼打哈欠都感到不自在！為取代一把手的位置，他四處活動行賄，并到處詆毀一把手……東窗事發，老大被判入獄。

榮耀之舟傾覆，六十歲的翠花轉眼跌進了恥辱、痛苦的沼澤。

她把希望寄托到了二兒子也就是老二身上。

老二被村鄰們的白眼逼到外鄉謀生去了。孤獨的翠花天天盼、夜夜盼，盼著老二在外混出個模樣，有朝一日衣錦還鄉。

她盼到了一聲晴天霹靂：老二在外地搶劫殺人，被判了死刑！

“我的兒，你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啊？”翠花哭著嚎著，直到昏死過去;蘇醒過來后，她苦撐苦捱著，去探望自己的二兒子。

老二隔著鐵窗回答了她的問話：“媽呀，小時候，你不該只讓我哥用大碗啊！”

大碗？從老大出事以來，“大碗”始終漂浮在她淌血的記憶里，始終漂浮在她難言的迷惑中——

老大也曾隔著鐵窗，對她提到過大碗：“媽呀，小時候，你不該只讓我用大碗啊！”

這一帶早些年太窮，家家食不果腹。因此，每個農家都有一個大碗，專給吃苦受累最多的家庭“頂梁柱”用。翠花的丈夫病逝后，她就讓正上小學的老大用大碗吃飯。因為老大讀書之余，還要幫著她下田勞作和干家務。用小碗的老二總是肚子還遠沒吃飽，鍋已經見底了，而大碗里往往還有飯。經常老二因此發泄不滿，翠花就開導老二：“老大當然就該用大碗，就該多吃多占點兒。”

老大也理直氣壯：“誰讓你是老二？老二就該用小碗！就該少吃點兒！”

脫掉開襠褲不久的老二沒有用大碗的資格，就挖空心思使歪招，常趁人不備搶大碗里的飯，挖一勺便鼠竄逃開……

曾讓老大用大碗不假，可翠花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

早年喪夫，翠花后半生只能依靠兩個兒子。然而靠山山崩，靠水水流。翠花就在心里問：這“山崩”“水流”，難道起因是緣于我？

所有的希望和幻想都破滅了，翠花也不想活了。她打算為老二收尸后，自己就抱塊石頭跳河去。

就在翠花萬念俱灰的時候，一天家里來了個小伙子。小伙子問準翠花的姓氏后，“撲通”一聲跪下，說：“媽，我是你的老三啊！”

“老三？”“老三”勾起了翠花塵封的記憶：她生下第三個兒子不久丈夫就病逝了。家貧如洗，翠花怕養不活三個兒子，狠了狠心，把襁褓中的老三丟棄在村外，旁邊壓了一張紙條，上面留有翠花的住址姓名。二三十年過去，杳無音信，翠花以為“老三”早不在人世了。

杳無音信的原因，是收養老三的外鄉人家，始終不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但紙里包不住火，風言風語聽多了，老三相信自己另有生身父母，讀完博士后，向養父母討到了生母的姓氏住址，找上門來認親……

闊別多年的母子抱頭哭過，相互擦干淚痕，翠花轉眼又是一陣淚雨，哭訴老大、老二的遭遇，說：“我去看望他們，他們卻都怪我，說小時候，不該只讓老大用大碗。”

大碗怎么了？老三說養父母家也是三個孩子，養父死后，大碗卻沒固定給家里的老大用，而是誰的學習成績好、誰幫母親干的活多，大碗就輪給誰用：“現在的姐弟三人，大姐是工程師，二姐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我是老三……”

【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2013）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