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都是腳板印

劉正權

黑王寨的孩子野，不野到天黑不歸屋。大凡到了日頭下山，家家戶戶都會響起罵孩子的聲音，野得不曉得落窩了是吧，還曉得回來日搡啊！日搡是黑王寨罵男孩子的土話，指狼吞虎咽的吃飯樣子。野了大半天，肚子一癟吃相自然就好看不起來。

好在黑王寨的孩子吃起飯來像豬搶食，這樣的罵只當吹了耳旁風，過了就忘得一干二凈，第二天照樣出去野，照樣野到太陽落山才回屋。

大鳳也野，但野得有分寸，她娘四姑婆支氣管有問題，煙火嗆不得，燒菜煮飯的事就壓在大鳳身上了。黑王寨稱這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大風每次野到半路，就得提前一腳走人，不然，遲一腳，她爹四爺的眼神就會像鞭子一樣抽過來。

四爺的手從不打人，可那眼神打人，一個被生活重擔磨得沒了半點銳氣的男人，眼光其實是隱忍的。可就是那樣隱忍的目光，能讓大鳳從心底里打上一個冷噤。這樣一來，大鳳就羨慕那幫挨罵的孩子了。

四姑婆不羨慕，四姑婆沖大鳳說，成天野有啥好，見天跑到黑摸門，天上都是腳板印的閨女長大了是嫁不出去的！

天上都是腳板印？大鳳一邊淘米一邊抬頭看天，天上哪有腳板印啊？要真有，也是七仙女的，七仙女還怕嫁不出去啊！大鳳知道自己不是七仙女，大鳳就老老實實淘米做飯，但再老實的人也是有心思的。13歲的大鳳就在灶臺后沖著鍋里的煙氣發起呆來，真要在天上留個腳印，多好！

13歲的大鳳那天在老師布置的日記中寫道，天上真要有腳板印，那也一定不全是七仙女的。還有誰的呢？我的唄！這日記被前來黑王寨支教的城里老師看見了，心說這么有志氣的丫頭，沒準今后真成金鳳凰飛出山窩了！支教的老師剛從師范畢業，一心要做出點成績，對大鳳就用上了心思。用上心思的結果，是大鳳先以全鄉第一的成績考到了鄉里初中，又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進了縣一中，再后來，居然成了全縣的高考狀元。

高考狀元暑假在家照樣得燒火做飯，四姑婆基本不能下地干活了，成了廢人。廢人一個的四姑婆不怕煙火嗆了，坐在灶門口給大鳳打下手，添一塊柴四姑婆就嘆息一聲，誰給咱家大鳳添一塊柴呢？四姑婆嘆息是有緣由的，大鳳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光路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更別說學費了！

大鳳不嘆息，嘆息要能嘆來學費的話，她寧可嘆一暑假。趁娘嘆息的功夫，她進城找到了當初對她用上心思的支教老師。面對求上門來的得意門生，支教老師只沖大鳳笑，笑完了讓她回寨子里等消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呢？大鳳怏怏回到寨子里，天天一睡醒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寨子口看山下上來的人。

臨上學的前一周，支教老師領著教育局的人來了，各種獎勵加上貧困助學金，居然連路費都有盈余呢！大鳳臉上的愁云飛到了天邊，沖前來看她的領導和老師一個勁鞠躬，四姑婆在一邊喃喃自語著，這下好呢，學費有了，路費有了，我娃可以起飛了！

路費？支教老師笑了，沖大鳳說，你留著當生活費吧！跟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張飛機票來。這是國內一家公司專門為貧困學子提供的助學機票。

坐飛機？大鳳眼里充滿了向往，老師，您是說我可以坐飛機去北京上學？

是啊！老師把那張機票沖大鳳晃了又晃，看仔細啊，飛機票。

那我不是要把腳板印留在天上了？娘！大鳳興奮得一把抱住娘。

跑到天上好啊，天上都是我娃的腳板印呢！娘要是想你了，就看天！四姑婆把個頭使勁往天上仰。

大鳳一把搶過機票，沖黑王寨山山水水叫了起來，哦，上天了，把腳板印留在天上了！娘瞇著眼，使勁咳嗽了一聲沖大鳳喊，都成長大姑娘了還這么野？

一直沒發話的爹這會兒眉眼舒展開來，讓她野一回吧，小時候哪由她野過黑摸門才回來啊！這時候，隔壁罵孩子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叫你野，天上都是腳板印，見天玩到黑摸門！

真能把腳板印野上天，是出息呢！望著支教老師和一干領導下寨的身影，四爺和四姑婆竟然哭得一把眼淚趕一泡鼻涕的！他們知道，大鳳這回把腳印一旦跑上了天，一年是難回幾個黑摸門的！

【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2013）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