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是李白的名句。現在,他正站在桃花潭邊,擺出一個姿勢拍照。桃花潭水倒映過青藤翠竹,倒映過馬蹄聲聲,而此時,映在水中的是一個微胖的男人,渾圓的腰,這樣的腰已經不適合騎馬出游。時光若能倒退就好,退到1966年,那年,他二十歲,一個青春的腰,有力而柔韌。只見他雙手一撐,人就伏到窗框上,接著勾住座椅一拉,他就麻利地鉆進了車廂。汽笛拉響,停在月臺上的火車開動了。這是文革第一年。他將要開始的這段旅程叫“大串連”。怎樣來形容“大串連”呢?這樣說吧,火車上塞滿了人,正式的車門失效了,上車、下車要從窗子里進出。那是個革命年代,非同尋常的事不斷在發生。
這一天是1966年10月29日,他的第一次“大串連”拉開了序幕。
這個從車窗爬上火車的小伙子,社會身份是知青,下放在鎮江某個園藝場種桑養蠶。蠶白桑綠,貌似頗有詩意的工作。桑樹不但長蠶吃的桑葉,還會結出一串串的紫色果兒。這種果兒他可沒少吃。在果兒成熟的那段時間里,檢查他的手,會發現烏紫的汁漬。他的手不復細嫩,他已經當了兩年農民。先是苦戰一年,將滿眼蘆葦、野兔亂竄的荒灘變成千畝桑田,然后就是采桑喂蠶。他有記日記的習慣,他這樣形容這份工作:“采桑葉要趁早涼,桑葉上全是露水,一筐桑葉從桑田里扛出來,身上濕淋淋的,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差一點就要虛脫了。從蠶架上把蠶匾抽出來,撒上桑葉,再送上高高的蠶架,幾圈下來,膀子酸得抬不起來。”原來,這份工作一點不詩意。養蠶的工棚貼著革命對聯“身居桑室,心懷世界”。世界太抽象了,這個喜歡看書喜歡寫作的年青人,他想了解的,首先是中國,是北京,是這場和“文化”有關的革命。現在,機會來了,“大串連”開始了,坐火車不要錢,吃飯睡覺不要錢,還猶豫什么?出發。于是,這個年青人爬上了火車。
各種口音和面孔,各種紅衛兵旗幟,各種像章紅寶書,各種風格的近似于軍裝的綠色衣服,這就是他在車廂里看到的情景。
“大串連”也是需要一個理由的,理由就是我要接受偉大領袖的檢閱。這個目標實現了,他看到了天安門,他接受了檢閱。北京是那場風暴的中心,但他沒有被漩渦吞沒,相反,他被沖到鐵軌上,開始以革命的名義坐著火車到處旅行。從這時起,他個人的軌跡和那個時代的走向不再完全重疊,或者說,那個時代的巨大陰影沒有將他完全遮蔽,無論怎樣艱難,他也沒有將自己的清醒意識和自由追求全部奉獻給魔鬼。
革命理想是如何褪色的,“大串連”是如何變成旅游觀光的,我們在他的“串連日記”中并沒有找到清晰的例證。日記中,說得最多的是游山玩水。北京玩香山,“只要是古跡一個不落”,在蘆溝橋留影,“這才不虛此行,盡興而歸。”上海龍華公園外就是飛機場,“第一次看到飛機起飛和降落”。在成都望江樓公園的一棵竹子上刻字“到此一游”,“日后有機會一定來找這株綠竹”。天津吃狗不理包子。西安吃羊肉餡餃子。扛著一根長甘蔗在桂林逛馬路。杭州一碗雪菜肉絲面只要一毛錢,“真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濟南趵突泉的水很暖和。貴陽街頭少數民族不少。南京有總統府。蘇州有虎丘斜塔。北戴河的海邊浪打浪……革命賦予他“大串連”的權利,他卻涂改它的用途,用一種灰色的方式對那場革命進行解構重組。其實革命是什么,革命在哪兒,革命和他有什么關系,他一點不知道。即使身處革命的現場,他也是邊緣的,局外的,是看客,是身不由己做了一回群眾演員,然后該干啥干啥。在“大串連”的洪流中,像他這樣的參與者到底有多大比例,無從得知,但這樣的參與立場,以今天的價值觀來考量,無疑是一種消極,一種識破,一種反諷,一種集體無意識的不配合,是將那個時代的荒謬性放大,讓那個時代的基座產生出無數細密的裂縫并最終坍塌。
他一共參加了三次“大串連”,總計128天,跑了大半個中國。
以游山玩水的方式認識自己的國家和政治生態,不是他的錯。每個人,包括他,理應獲得了解中國的更合適的方式和機會,但,這些都被那個時代剝奪了。需要身懷勇氣和智慧,才能迂回曲折地重新奪過來。我們要承認,他是勇敢者,他是智慧者,他巧妙地將“大串連”的革命概念偷換為認識之旅、啟蒙之旅、覺醒之旅。在長達百日的火車旅行中,他所看到的,不光有山水勝境、民俗風情,還有武斗的槍聲、詭異的政局、雪片紛飛的傳單與層出不窮的挨斗者……這些見聞逐漸讓他明白,這是一個渾濁的年代,他要好自為之。
鎮江有位老人記了幾十年的家庭收支流水賬,被國家有關部門作為重要的經濟史料征集走了,他的“串連日記”會有人留意么?
他有自己的遺憾,假如家庭成分好,他就能考上大學,有了另一種人生;假如沒有文革,他就會出席全省業余作家代表大會,從此走上寫作之路;假如政審通過,他就會從下放知青成為一名老師……每一個假設都是一次機會,每一次機會都和他擦肩錯過,夢想沒有成真,成真的是遺憾。他不止一次檢點這些遺憾,起初是沉重的,困惑的,還會憤然,還會消沉,后來,重說當年,他的心情已經平緩,不再是不平,還有笑容,還有笑聲。這當然是成熟現象。他友好地接受了自己的人生,這段人生也給予他很多快樂,他感恩。這樣的轉變真的讓他成為一個樂觀的人、開朗的人、愛笑的人。他的笑容感染了自己,也感染著他的家人和朋友。現在,這個笑吟吟的人就站在那兒,打算感染身后這片碧波涵空的桃花潭了。
——拍吧,請拍下他的笑容。他的筆名叫“文羊”。他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歲月留痕》,其中就有他的“火車旅行記”。